《八域道志录》:“小心光”
在我的故乡,“扫苔”是个不祥但无法被族人们割舍的词。
当然,死亡并不是这样,生和死实在太轻,太简单了。
我四界替时(七岁),那年尔贺枝(雪下的真的好大,夜半的某刻我听到了凡界的人们细碎的祈福声。
有个人族的小男孩一边哭一边焚香,他的抽噎声让我更加无法入眠。
我伸出了右手,掌心有道未愈合的伤口,我狠狠的把伤口再次弄开,血落在窗沿的一层白雪上。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天分楼真的好高,远方千百里的山脉早已被白茫茫的飞痕浸失了轮廓,所有的林木、山川、河流全都只剩下一片黑色。
天分楼下,九百八十一盏八景灯一路飘摇走入祖山的深芜。
突然之间某种情绪涌了上来,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往后的一百八十三年里它就藏在了八景灯的九百八十一个剪影里。
每当我半梦半醒的时候,这种情绪都会莫名的涌上来,在梦中夹杂了血迹和烟尘,我的眼泪就这样流了下来。
那一夜我披上了大袍,一路狂奔向祖山,我不想停下我的脚步,我就这样看着八景灯一盏两盏三盏飞快消失在茫茫一片中,只有昏黄的灯光还隐隐约约存在着。
祖山苔芜上新挂了一具棺材,就吊在“藓青”神树的右边第三根大枝上。
清晨光定之分族人聚集在一块,正是为他而行礼,在和棺前的最后一刻,我随隐祖太婆一并上前。
太婆伸手轻轻的将青色木质面具盖在了他的脸上,那是一张我从未见过的苍老的面孔,老人的右脸侧边纹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字。
我问隐祖太婆那个字是什么,她说那是人族的字,“归”
我又问她为什么这具棺材在这里吊了这么多天,今日族人才为他行礼上树。
太婆双眼浑浊了一瞬,她的眼泪就这样流了下来,她翕张着干巴巴的唇,轻轻拉起我的手。
她左手食指两下轻点,横平左撇再右顿,“头”
长横再竖折勾,“七”
两个族人在树枝下缓缓拖动升天链,我看着棺材缓缓立起再升入天空。
太婆攥紧我的手,说了什么但我听不懂,她声音沉着又暗哑,
我问她说了什么,她说:“他从很远的地方来,来到了一个没有天空的地方。”
我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于是我又问她:“那个人的名字叫什么?”太婆笑了笑,“他出生那天下了好大的雪,他叫瑞生。”
后来失去记忆的那几十年里,我也遇见过一个瑞生,那时我在中州的一个小边城为命党分部看守第二狱门。
我第一次见到瑞生时,他是笑着的。虽然他脸色憔悴,胡渣满布他的下巴和唇周,他身上也有很多伤痕。
当时他被分部中转到内牢,他应该知道自己马上要被处决了。
但他仍然很乐意和我谈起他自己的事,他说外牢的兄弟们说我是个很好的人。
他说他从另一个小边城来,丢下了他自己的菜庄,和新党一起起义。
三个星期前,他在转移一群埃雷人奴隶时因受伤被命党抓捕了,他很自豪地和我说他的枪法很好,是他小队里最好的。
三天后他在内牢里被枪决,我站在狱塔窗边看着全过程,他中枪时身子仍然站的很挺很直。
那天我学会了头七这个词之后,我跑回了刑罚正堂,在我的案堂上写了头七这两个字,但它们被大长老抹掉了。
我大声的质问他为什么他说我们苔芜族人是不死的,长老摇摇头,他说死太简单了,只有被遗忘的东西我们才再也找不回来。
后来的千百年里,我见过的死有好多种,没有一种不能释怀,我始终相信祖碑上刻的第一句祖训“被遗忘就不曾存在过”。在那时,我却不能体会到底是什么感受。
直到我再次找回记忆回到祖山神树的半截断体下时,我找不到任何一个人,一个生命,来说出任何一句让我能割舍一切的释怀之词。
我就只好把“扫苔”放进祖堂,在这本志录上写下“八域阁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