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沉西南、云泛红霞,转眼已近黄昏时分。
望着迎面走来的三人,彼得罗夫松了口气——再拖下去,就没时间向大家宣讲自己绞尽脑汁才设计出来的杰作了。
什么?之前宣传的是莫斯科新游戏,现在分明是以醋充酒?
彼得罗夫试图否认这一指控,在他看来,自己仍然是地地道道的莫斯科人。那么,自己推出的游戏大概也能算是伟大首都的新风尚。
真的如此吗?
彼得罗夫清楚答案,他心中依旧徘徊着焦虑与不安,这种胡搅蛮缠的歪理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但事已至此,他也不可能突然放弃。
一五一十地坦白实情,肯定会遭到众人的冷眼、嘲弄或指责。在小男孩看来,这可比干脆利落的鞭笞更令人难以忍受。
抱着这种难以对他人言说的青涩情绪,彼得罗夫紧咬下唇、目迎三人入队。
和预想中一样,朱洛娃直接小跑着溜到了霍尔金娜身边,向她倾诉自己刚刚遭遇的惊吓。
从很久以前起就是这样,算上另一个早已不在的人,她们仨儿可是组平日里形影不离、恨不得同吃同住的好姐妹。
‘那个女孩的名字好像是……’思绪刚一深入,就被彼得罗夫自己慌乱地打断了。
迄今为止所有的消失者,在黑天鹅港都是不能轻触的禁忌,没有孩子敢公开怀念、谈论失落的同类,这弄不好可是会招来‘厄运’的。
思生惘,惘生邪。
好孩子彼得罗夫不打算跟着消失,所以他干脆连想都不去想,立刻把注意力转到18号和38号身上。
这两人的动向同样没有偏离常轨,明明走进了人群却还隐隐保持着与他人的距离,就像是混迹在绵羊群里的黑山羊,随时都可能昂首离开的样子。
‘古怪的家伙。’紧张的彼得罗夫靠在心里碎碎念来聊作排解,登场的时机已经到来。
不知怎么地,彼得罗夫突然回想起了自己刚被送来黑天鹅港时的情景:除去那两个孤僻者外,所有孩子都围绕在自己身边,听自己讲莫斯科的事儿。
充裕的物资配给、易得的体面公职、远超外地的工资收入,人人都有小卧车和度假别墅,超市里摆着琳琅满目的进口货……
亲身经历的实话、道听途说的流言、信口胡诌的诳语,为了留住听众,彼得罗夫记不清自己到底往外说了多少东西。
是为了满足虚荣心?还是为了逃避孤独感?
长鼻子的小男孩不知道答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听众还是随着时间流逝越变越少了,到头来仅剩最后一人——潘采夫。
彼得罗夫凝视自己唯一的听众、最好的朋友,收获了一个满是鼓励味道的热忱笑容,原本忐忑不定的心顿时安稳了不少。
两人起初只是诉述者与倾听者的简单关系,后来互感投契便越走越近,并于前年正式互赠礼物以作交友纪念。
彼得罗夫把自己从家里带来的镀金帆船模型送给了潘采夫,对方则以亲手制作的贝壳风铃充当回赠。
两人从此成了亲密无间的挚友,这场戏也是双方通力合作的产物——为了让小男孩重新成为引人关注的焦点。
“彼得罗夫,既然大家都到齐了,那就快点开始吧!”见挚友迟迟不肯行动,潘采夫决定由自己先发,干干脆脆地推他一把。
“是!”追怀往昔的彼得罗夫被吓了一跳,连忙纠正自己的失态,“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开始了。”
“所以,到底怎么玩,我已经等的不耐烦了。”安东瞪着黄褐色的眼睛,粗声粗气地抱怨。
消瘦苍白的安东,不是唯一感到烦闷的人。挨着他的谢尔盖立即开口帮腔,并肩向发起者施加压力。
作为三人组核心的雅可夫,看热闹般笑了笑,没有明说什么,却给靶子带去了比前二者更大的压力。
‘他不会是已经看出来了吧?’彼得罗夫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他就是那个被盯牢的靶子。
自觉没有退路的小男孩,只能强撑着为众人进行规则介绍:“新游戏的名字叫石头,玩法大致是……”
万物皆有根源,彼得罗夫设计的游戏自然也不例外,它实际上就是萨乔萨乔的变种,小男孩基于童年回忆的修改产物。
首先,每名玩家都需要给自己设置一个虚拟身份:姓名、年龄、职业、居住城市,最喜欢的食物、宠物和运动等等,并在众人面前大声地诵读一遍。
其次,所有人站成一圈,由发起者,也就是彼得罗夫担当第一任执事,准备发球。
然后,游戏正式开始——所有人齐呼‘是谁’,首席执事从虚拟名字中随意选择一个回答,然后把球扔给其他玩家:
如果该假名与该玩家相对应,他就应该接住这个球,成为新任执事/发球者;如果这个名字与该玩家不对应,他就得把球直接踢回去;另外,执事喊石头时扔出的球,也是必须接住的。
最后,接错球和该接却没接的人,都要大喊一句‘我真是块大石头’作为惩罚。
“差不多就是这样,还有不懂的吗?”终于说完的彼得罗夫长出了一口气,他是真想快点开始了。
然而,在黑天鹅港这种地方,天真者总是不能如愿以偿的。
“我有异议!”英气勃勃的雅可夫笑着打碎了忐忑者的妄想,“这套规则有些问题,还是改改为好。”
不待他人反应,雅可夫就挺身上前,直接了当地开始进攻:“在我看来,首席执事就很有问题。如果你一直喊不对名字,我们岂不是只能站在一边干看着。”
“我怎么可能这么做!”彼得罗夫此刻的心情和他的声音一样委屈,他压根没想到过这种脏套路。
“我们需要修改还球的规则,名字不对的接球玩家应该把球传给名字正确的那个人,而不是之前的发球者,这样才更有互动性!”
雅可夫没搭理小男孩的辩驳,继续侃侃而谈,神态从容自信。
“另外,虚拟身份的其他信息也可以利用起来,像假名一样使用。我相信,这对大家来说,并非难事。”
“说得对!完全没问题!”安东和谢尔盖异口同声地附和起来,“活动时间不多了,这么改才能让每个人都玩好。”
“我觉得咱们可以先按旧规则玩上一把,然后再决定要不要改。”见情况不妙,潘采夫连忙跳出来为好友站台,希望能扳回局势。
此番挣扎最终以失败落幕,另外四人都不发话,二对三显然是自讨没趣。几番拉扯下来,他俩被迫全盘接受了雅可夫的主张。
志得意满的胜利者,得意地瞟了霍尔金娜一眼,希望得到点儿积极的回应,比如欣赏、仰慕之类的。
很遗憾,什么都没有。
此刻的霍尔金娜正用不满的眼神瞪着孤立圈边的18号,完全没将刚刚的博弈放在心上。雅可夫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
“既然规则已经定好了,那么大家就赶快编自己的假身份吧!”雅可夫意兴阑珊地发话,他自己那份在听玩法介绍时就已经想好了。
虚构身份对于在场众人来说,不是一件难事——被束缚于此、与世隔绝的孩子们,或多或少,都畅想过鸟笼外的另一种人生,只要改改名字就好。
不一会儿,少年少女们就相继叉腰表示自己已然准备就绪。
“就按入场顺序倒着来介绍好了,38号,你最晚到你先上。”
彼得罗夫抢先发言、话锋直指雷娜塔,措辞很不客气。不甘心就此认输的他,试图以此来夺回主导权。
莫名被针对的雷娜塔微微一怔,满脑子黑蛇踪迹的她,自然没多少心思去编造所谓的虚拟身份。
这只纸娃娃可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老实,她本想等别人说了后再借鉴一下,所以刚才压根没打手势
对方到底是什么意思?自己该怎么办?赶快编一个,还是推脱一下?或者,干脆别答话?
没等雷娜塔选好对策,一道熟悉的声音就从她身边响起:“你记错了,之前走在最后的人,是我才对。”
旁观许久的穿越者挺身而出,不光是为了博取目标好感,也是出于自我本心的驱动——那个潜藏多年、压抑憋闷的‘自己’,正无比强烈地渴望出来透透气。
他能感觉到,发烫的血在心室和动脉中涌动,身体燥热渴望狂奔,情绪与欲望升腾而起。
当下的身心状态显然很不正常,考虑到这种状态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答案就更不妙了。
‘失控。’
这个沉重的词汇又一次出现在穿越者脑海中,龙血固然是赋予混血种超凡力量的生命奇迹,但也潜藏着侵蚀他们人类心智的可怖诅咒,这可谓是一份有毒的礼物。
对于血统不稳定、有缺陷的混血种来说,龙血于诅咒面表现得尤其突出:情绪失控、肢体变异、神智泯灭……
堕为死侍的悲惨命运,于漫长岁月间吞没了一代又一代祭品,或许,倒霉的穿越者从一开始就掉进了这个通往地狱的无底深坑。
‘只要能逃出去,就还有希望,古龙的胎血即是开启进化之门的钥匙。’李林强抑住思绪,如此安慰自己,他相信自己的道路一定可以继续延伸。
此刻,赫尔佐格与邦达列夫早已离去,护士们也没兴趣继续装样子,一个个心不在焉地聊天打趣,正是无人监视的好时候。
“李林。”在龙血释放的冲动感驱使下,18号尤里向报上了自己的真名,瞳孔中隐隐闪烁着暗金色的火光。
箭已离弦,没必要再为之后悔,李林索性继续说下去。
“年龄21加15,就算36岁好了;职业勉强是个作家,家在南方邻国西北地区的鹿城;喜欢阅读、跑步,爱吃苹果,养了只叫小黑的笨狗。”
穿越者报菜名般一口气念了个精光,九年的迷茫与六载的恐惧跟着倾泻而出,竟让他生出了种愉悦感。
这,才是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