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时,再次经过费云城家。
方祁薇望着占据几百平的客厅,心下只觉寻常,许是见识过隔壁那黑漆漆又深不见顶且一望无际的黑色森林,费总家的豪宅变得也不过如此。就——大概只是个普通的有钱人。
她抱着这样的想法走到费云城身旁。
我要辞职。
虽然很想这么说,但实际开口却是:“抱歉,刚才情绪激动了,我答应和解。”
费云城坐在沙发上,目光扫过她腿上擦红的伤口,“下次注意,明天能工作吗?”
方祁薇道能。
费云城道:“明天去楼下‘水云息’报道,让许婕妤带你,以后留在茶室工作吧。”
她道好。
他纵身往后靠,无言打下逐客令。
只此一行,方祁薇成了丽都名人。她走进员工电梯,里头的每个人都在无形中与她保持了距离,密闭的空间,疏离与排斥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却无声流淌在空气中,如此真实的存在着。
方祁薇早习惯了。
从小到大,时嫣是唯一一个愿意主动靠近她的人,像阳光一样,总是无声无息地将她温暖,在一众审视与探究的目光中,方祁薇突然很想念时嫣了。走出电梯,她加快脚步往外赶。
在沿街食铺里打包了汤,买了晚饭。
十分钟后到医院。
vip病房人很少,楼道里没人,方祁薇推门走进最里间,可是——门锁了。
她转头去前台,乖巧道:“您好,412的病房不知道为什么锁了,可以帮我开下门吗?”
前台护士很快认出了她,道:“412的病人已经办理出院,刚刚被家人接走了。”
方祁薇心下一沉,片晌,追出门去。
外头早天黑了,街头车来车往,行人纷纷,唯独看不见时嫣,潮湿的地面只剩下她形单影只。那感觉真孤独,像被抛弃了。
她拿出手机给时嫣打电话,没打通。
兀自整理好心情,方祁薇拿出手表,点击卡包,查询余额,一看,八百多万。
那是哥哥挣得钱。
如果能用这笔钱离开方家就好了。
可终究没到时候。
她想了想,还是选择回方家去。
桃源小区有片小小的绿化带,跟个院子差不多,被破旧的灰色砖墙围住。午时下过雨,空气很清新,附近有不少人家出门散步。
隔很远,方祁薇就听到宋文美的声音。
“哎呦,这年头艺术生有什么前途?那网上,机器人都能画画!我就说真别干这行!那大小姐就跟我生气,我也不晓得,一天到晚端得是一副高高在上。从小到大,谁受得了。”
还能听到旁边几个婶婶嘻嘻哈哈。
“说不了!学艺术的就是高级,就是了不起嘛!你把她养大了有什么用?那么漂亮一小姑娘,她迟早要跟人跑的呀,没有办法!”
“孩子喜欢怎样就怎样嘛!”
“就是,管不了的事情,你随她去吧。”
宋文美道:“那不行,我自打第一眼见这孩子我就不喜欢,既然上天注定她要来我家,那她就是来还债的,要不是为了子予,我才不乐意养她,现在养大了,就必须让她报答我。”
院前,有个遛狗的姑娘路过,一听这话,翻着白眼从宋文美身前走了过去。
有个婶婶道:“薇薇今年才22,你也别给太大压力,毕竟是收养来的孩子,不晓得人家小时候经历过什么,我看她整天闷闷不乐的,想是精神不太好,再加上整天闷在屋里画画,又不交朋友,还是多多注意,不行去医院看看。”
方祁薇默默从她们身旁走了过去。
宋文美一见她便在身后怒斥:“见了阿姨们也不叫一声,白养你,没礼貌的小畜生!”
方祁薇闻言一扭头,冷眼怒视良久,沉声道:“刻薄的老女人,去死!”
“哈哈哈!”几个婶婶不约而同发爆发出阵阵鹅叫声,笑过了,又觉不妥,“薇薇呀,怎么能这样说妈妈,你这样不对的啊!”
“就是哦,话可不能这样说哦!”
方祁薇才不理她们。
回屋,换了鞋,见方子予在窗边晒着。她去洗了个手,拿了水,喂到他嘴边。
方子予只是看着窗外傻笑。
方祁薇随他目光看去,院里绿枝掩映,银杏树下的白色小野花不知被什么人踩到,怏怏躺在角落里,却依旧挺立着小小的花苞,望着自己折断的腰,雨珠像泪水似的灌溉了大地。
草地上,留了一串踩踏过的痕迹。脚印不大不小,笔直通向对面楼区入口。
大抵是对楼的小孩来玩过,方祁薇见怪不怪,回房间,又给时嫣打了个电话。
还是打不通。
没办法,她不知道时嫣家在哪里。
两人认识多年,她心里清楚,时嫣也是个有许多秘密的人。她们从不触碰彼此的秘密。
屋外月色渐冷——
方祁薇躺上床,再次回忆起从前。
那是属于她的最后一份回忆。
那天的天气就如同此刻一般冰冷潮湿,小小的岑晓薇从梦中醒来,入目第一眼,是下水道的颜色,——五彩斑斓的黑,是黑压压的黏腻物,上头闪着墨绿的斑白。
淡淡的腥臭味涌入鼻腔,她拿手捂住。
岑若生握住她的手,“我们得走了。”
当天边显露微光,浅浅的橘色铺满城市边际,岑晓薇抬眼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岑若生。
哥哥好像一直醒着,好像从未睡着。
她问:“哥哥困么?”
他道:“不困。”
他们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流浪,从早至晚,待到身心疲惫,饥饿肆意,夜幕降临。
看不清的夜色,貌似给无家可归的人许下安全的承诺。他们最终停在巷子口。
好一阵驻足,岑若生独自进了对面一家银饰店,他很快出来,紧接着,又走进隔壁手机店。
想了想,岑晓薇跟了进去。
店主是个存胡渣的青年,面相有点凶。岑若生取了腕上手表送到他面前,问:“这儿收手表么?”
店主瞥眼一看,“收。”
他答得很坚定。
岑若生道:“这是限定款,能出多少?”
店主道:“两千八。”
岑晓薇傻眼了。
那是爸爸送哥哥的生日礼物,她记得清楚,提前预定一年多,好不容易才买到的。
她偷偷攥紧了手。
想叫哥哥走,可腹中的饥饿阻止了她。
——想是哥哥也不会卖。
她这么想着安慰自己。
果然,岑若生一听这话,转头拖住岑晓薇要走,将将走到门口,店主道:“两万八。”
他才咬牙回头,“现付。”
店主朝他伸出手,好一阵审视周旋,才带两人去银行取钱,整整两万四,其余四千岑若生在店里换了部手机,配了卡。现金准备放在口袋里,塞不下,正苦恼,一个粉紫色的小书包被人丢进自助银行的小玻璃房里。
岑若生和岑晓薇同时往外看去,门口杵着个小女孩,跟岑晓薇一般大,七八岁,攒着一头毛绒绒的自然卷,到肩膀那么长。一对黑溜溜的大眼睛,动也不动的瞅着他们。她道:“入夜了,把钱藏书包里,别出门被人抢了。”
……
他们从此结伴而行。
女孩儿叫安雅,是附近的‘小混子’。她对各处都很熟,又认得一些人,不仅能带兄妹俩住到便宜的不查身份的房间,还能带两人去藏在街头巷尾的不知名小夜市吃上好多东西。
他们总能避开各区的巡警和城管。
久而久之,他们快要成为一家人。
岑若生便是那个小家长,手底下带着俩妹妹,倒也乐在其中,只是一个大孩子照顾两个孩子,总归是有顾及不到的时候。
每次安雅高高兴兴带两人出去玩儿,岑晓薇就走得特别慢,那时岑若生只顾后者,总是一直等着,要牵她的手,带她慢悠悠的走。
安雅不高兴了。
那天没吃饭,她带兄妹俩去勍远大桥下,沿着河道一直走,去到能下水的石阶那儿,她说:“若生哥哥,这里有好多鱼,我们可以捉了鱼拿去夜市烧烤的伯伯那里让他给我们做。”
岑若生只是望着看似清澈的河面发笑。
安雅招呼他快去对面租个鱼竿。她道:“岑晓薇肯定没吃过这里的鱼,你快去呀!”
岑若生招架不能便去了。
岑晓薇留在原地,望着水面发呆。她心里藏了好多好多事情,数都数不清。
她心里惦记着爸爸妈妈,她看看天,又看看水,一时间根本分不清他们到底在哪里。
自己在哪里?
明天又在哪里?
看不到的未来让这个女孩变得沉默寡言。
彷徨之间,身后袭来一股推力,是安雅推了自己一把。岑晓薇不是不知道,只是当冰冷刺入身体的一刹那,她突然累得想放弃了。
如果不是哥哥,她早放弃了……
回忆到此为止——
方祁薇手机响了。
她起身去拿桌上的手机,却在无意中瞥见窗外的人影。穿着灰色戴帽衫,个子很高,瘦瘦的,是娃娃脸——他藏身在树后,顶上的月光照亮了他的眼。那是一双墨色双瞳,埋藏在黑夜里,正燃烧着,野火燎原一般,发出将要攻城略地的黑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