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让和任明卿吃完饭,上楼写稿子。
比稿时间过半,谭思这边要全盘推翻。谭思一点压力没有,任明卿也压根不急,倒是对他的文字编辑照顾有加,天知道他编辑帮了他多少。
为了这个项目,李让呕心沥血、日以继夜。平凡的他贡献了全部才华与力量,这些大名鼎鼎的所谓作者呢?他们不曾为任何一个设定绞尽脑汁,不曾为一段字句废寝忘食,就因为他们有才华,所以可以轻而易举强占所有人的劳动成果?
李让强压下心中的愤懑,开始翻阅自己的素材积累。他搜集人物形象,拆解剧情结构,随手记录灵感,积攒好词好句……他坚持这些基本功已经有五个年头了。
他的书桌上放着一堆厚厚的牛皮笔记本,朴实无华,但他对它们爱不释手。每当他觉得世道不公,或者对自己没有信心的时候,他就翻翻自己做的这些功课。他看到了这些年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的自己。如果说身为枪手的种种让他心生不平,那这个勤奋努力的自己,则让他变得平静,甚至对未来充满希望。
只要坚持得够久,他相信,总有一天,缪斯会发现错漏了他,俯身亲吻他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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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刚在书桌前坐下,谭思就从卫生间里出来,手里拿着他的稿子:“这样下去不行,你的稿子有问题啊!”时间紧迫,谭思一早起来连上厕所的时间都在看文。
李让身为作者,对自己的作品很护短,立刻找了借口:“这只是初稿,你要说草稿也行。你现在世界设定都没细化,我这里能写的东西很糙,就搭了个大框架。”
谭思心急火燎:“你这大框架就不好看。”
李让觉得他根本啥玩意儿不懂:“大纲有什么好看不好看,大纲就是让你别写飞,能自圆其说。”他把“自圆其说”咬得格外沉重,讽刺谭思一天有一百个主意,全他妈瞎写。
“你这篇大纲,跟度他山的故事梗概怎么比?人家也有完整的故事架构,怎么人家看起来有意思得多?你这样没有办法赢过他。”
“我只是一个枪手,不是我在跟他比。”李让反唇相讥。
“没错,是我在跟他比。但我跟他是同样是王者,你就是个星耀吧。”
李让气绝。
谭思把椅子滑到他身边:“你不是一直自视甚高、看不起我也看不起度他山的吗?怎么这种时候就’不是我在跟他比了’。别扯什么枪手不枪手,单说你们俩写的东西,就不是一个水准的作者。”
“你跟他是一个水准的作者,你自己去写。”李让性格高傲,即使他脸上的伤还在疼,还是肆无忌惮地与谭思针锋相对,半点儿不怕激怒他。
谭思自从决心从头搞起以后,也认真了不少,每天陪在李让身边,做世设人设,理剧情线索。他如果想要控制自己的脾气,是完全可以面对挑衅冷静下来的。
此时此刻,他就极其镇定道:“没错。不过度他山有一点比我强,他做故事架构比我强,这是我为什么需要你的缘故。而且我的手速没这么快,我只能完成关键性的剧情,其他不那么重要的剧情都要你来写,但你写的有问题。先不说是不是比得上度他山,你连跟我水准一致都做不到。”
李让烦躁地走到他身边,扯过了稿子:“哪里有问题。”
谭思:“我说不上来。”
李让瞪了谭思一眼。
谭思面不改色:“我是天才嘛,我又不是专业编辑,我写文、看文全靠感觉。我看你的文,感觉不对!我对你们那一套不了解,但你和度他山是一个路数,你们都是逻辑缜密、结构严谨、有大局观的作者,所以我让你来操刀这个案子,把我的点子操成大长篇。可你和度他山有个最本质的区别:度他山写得好看,可你不好看,这真的是天赋原因吗?”
李让的眼皮剧烈地一跳。
谭思知道这是他的死穴。李让为自己的天赋问题苦恼了很久。
谭思见证了度他山的水平飞涨,意识到这可能不是灵气的问题,度他山本来就有灵气,只是他的写作路数限制了他的自由发挥,让他前期的发挥不如后期来得好。那么同理,李让也许也不是没有灵气,他只是有个大问题没有解决。为了这个案子的最终呈现,谭思迫不及待地希望李让能够赶紧飞升。
“写不好一定有原因,你赶紧自己想想办法。”谭思把稿子丢给他,又叼着烟坐到电脑面前发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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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让无助地拖拉着自己的文稿,双目涣散,显然在想什么心事。良久以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换了个账号,在黑名单里找到了那个久违了的id。
这么多年,那人连头像都没有换过。
李让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把他放出了黑名单,紧接着点了加好友的按钮。申请框中的文字不断输入又被抹去,最后李让为了保险起见,换掉了自己的昵称和头像,冷冰冰地打了一串热情洋溢的话:“四海大大好,小透明有问题想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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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他的好友申请被通过了。
四海:你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忙?
李让冷笑一声,看来四海没有认出他来。他还在操这个乐于助人、亦兄亦长的人设啊?他难道不记得当年对自己说过怎样残忍的话了吗?
李让没有在恨意当中沉沦太久,很快回过神来,尝试着组织语言跟他表明了自己的困境。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接下去的比稿会决定他一辈子默默无闻还是青云直上,他想赢度他山,唯一的可能就是四海纵横出手相帮。
虽然这些年四海已经隐退江湖,但李让知道他有多强大。他的青葱岁月曾经满满都是《浩荡纪》的回忆,因为向往四海笔下的世界,走上了执笔为文的道路。而四海不仅仅向他展示了近乎完美的小说,也有一段时间曾亲自引领他创作。他辞掉工作以后投奔四海,在他那边呆了两个月,接受他的授课和改稿,他就是在那里度过了他作为作者的起步阶段。
即使两人最后不欢而散,甚至结了仇,李让依旧承认,四海纵横是他见过最强大的作者。他现在迫切需要他的点悟。
李让选了一篇人物小传,把里面可能会指向《英雄荣耀》的名词全部替换掉,这既是对他自己身份的保护,也是为了不对外泄露情报。仔细检查后,他把word文档丢给四海:“我不知道我的文章出了什么问题,好像不太生动。”
半个小时以后,对面看完了他洋洋洒洒三万余字,头像重新亮起。
四海:你说的没错,不太生动
李让脸一沉。
四海:文章没有什么问题,是你自己出了问题
李让烦躁地在椅子上挪动了两下。
四海:你写剧情挺强的,我仿佛看了20万字。不过这篇文章给我的感觉好像不是小说?特别像游戏剧情。
李让一愣,这么多年过去了,四海的眼睛还是那么毒。
四海:我没猜错吧?这是个细纲之类的东西,为了剧情策划写的。
空:这样是不是特别不能立人物?
四海:不,即使是大纲层面,也都要把人物立起来了,剧情细纲越发是要体现人物性格。
空:我的人物性格很鲜明。困境 ,选择,都做得很统一。
四海:没错,是挺好的。
四海:你什么地方都做的挺好的,包括悬念,节奏,埋线之类的……
空:那到底是哪里出问题
可别像谭思一样,光捅娄子,不给解决问题。
四海:没有共鸣
李让从椅子上坐起来,直愣愣地盯着屏幕上的四个字。
四海:就是你的人物,从始至终都是这么一板一眼的,虽然你给他们设定了形形色色的性格,有的很骄傲,有的很冷酷,有的很聪明……但是他们特别模板化、套路化,走完全剧情也没有特别打动人心的地方。他不感人。
空:为什么非得感人?
四海:写小说虽然可以依靠逻辑,但它的目标是塑造出各式各样有血有肉的人物,这是靠人类的感情来完成的,绝不是靠逻辑推理,你不能光动脑不动情。你的人物空有人设却没有感情,他们的喜怒哀乐非常空虚,难以引发读者的共鸣。
空:怎么办?
四海:技术上,你去想办法设置剧情点,打破他们各自的人设。
空:为什么打破人设?那人设就不统一了呀。
四海:因为人类动情的时候是反逻辑的。他们会突然违反自己的行为模式,不讲任何道理。
李让微张了嘴,往后靠在了椅子上,然后抓起笔记本开始疯狂记录。
空:我大概明白一点,你说的是人物成长、人物弧光吗?我有写这个。人物在经历一系列事件后,导致了三观上的重大改变,这种改变由巨大的灾难引起的,进而影响到他的整个生命。
四海:你确实功底很扎实
四海:但你要知道,这个总结只是逻辑对情感的模仿。你知道要按照这样的路数去创作,可你知道,什么对于一个人来说叫“巨大的灾难”?什么叫做“三观上的重大改变”?一个人有可能在他人生过程中经历怎样的大风大浪,高低际遇,他会在各个时期产生怎样的想法,拥有怎样的情绪,恐惧还是挣扎,伤心还是雀跃,他会和什么人产生怎样的羁绊……你马不停蹄给你的角色增加人生履历,却没有真正把他们当做活人看待。
李让抱着胳膊,静静地看着qq上跳出来的那一行行字。
四海:你光知道原则,却没有大千世界的素材。所以你的故事是很浅的,你的角色关普通人什么事?他们跟普罗大众有什么共情点吗?恕我直言,你是个不懂人性的作者。一个不懂人性的作者,他的功底再扎实,他也无法创作出动人的作品。小说是生活的镜子。你需要的不是坐在电脑前纠结,你要去别处照见生活。
李让其实自己是有感觉的。他对于人物的理解是停留在表面的,他做出了人设,却不知道如何在行文中表现出这种人设。一个骄傲的人,他遇到各式各样的情况如何应对,李让其实不太了解。小说是生活的镜子,作者如果压根不认识这种类型的人,他想象力再丰富、逻辑思维能力再强,他也不能凭空创造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
好在四海不仅仅提出他的问题,也尝试帮他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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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就以你手头上给我的这篇文章为例,你可以试着镜面投射——你脑海里有场景吗?你能看到他吗?
空:有,我是画面型作者。
四海:现在把你自己降维,投射入角色当中。
李让操了一声,这是什么技术?
空:我要……我要假装我自己是他?
四海:当然
四海:就像人格分裂。
李让定了定神,试着不再俯视人物,而是穿入故事当中。
四海:里面有一段让我特别奇怪的剧情,是主角杀他妻子。
李让的文中写了个暴君,早年不受父皇器重,心爱的女人嫁给哥哥,夺嫡失败被兄弟放逐,走投无路之下娶了邻国的公主,但是因为他外邦人的身份,在邻国也惨遭猜忌。后来他通过自身的筹谋,慢慢掌权,攻回国内报仇雪恨,一统天下。李让写到他最后和初恋在一起,杀了他的发妻。
空:因为他就是个很冷酷的暴君。
四海:不是他,是你
四海:你刚到邻国,处境不好,为了谋生才娶了你的妻子,你的妻子是国君很宠爱的女儿。而你只是个被放逐的皇子,他们两个身份地位差那么多怎么在的一起?这说明公主很爱很爱你。她是刁蛮,可她再刁蛮,她对你这个丈夫全身心地付出了,而你的主角,自打出生开始就没有感受过爱这种感情。他可以不爱你的妻子,但你难道不会为此动容吗?
李让愕然。他作为男作者,不习惯写儿女情长,关于主角的妻子他根本没多想,就是给她盖了个人设就完事儿了。她只是主角一统天下的一个影子。
四海:你因为政斗入狱,国君想要他死,你呆在监狱里,你的境况很好过吗?
李让眼前浮现出阴冷的大狱,湿漉漉的稻草,老鼠在稻草间吱吱叫唤,身上的囚衣散发着血腥的恶臭。
四海:这个时候你的妻子怎么做的?她很爱你,怕你吃不好睡不好,千金之躯,胸口裹着热饼来看你。
李让听到了不远处女子呵斥侍卫的轻声絮语,然后是一小段急躁的脚步声。他从昏暗的角落里做起来,浑身都疼,而黑暗中浮现出他妻子那张美艳的脸。她平日里很爱打扮,此时披头散发,也没有化妆,机灵地左右瞧瞧,也不多话,赶紧把面饼递给他。他很饿,吃得狼吞虎咽,偶尔抬头,火光照亮了她明艳而哀伤的脸。
四海:所以我觉得你是不会杀她的。你冷酷但不是没有感情。众叛亲离的人生低谷,只有一个人对你好,对你不离不弃,你纵使怀抱着恶意接近她,未必也没有几分真心。反倒是你的那个初恋,几十年后再相见,又能有什么爱欲呢?有些遗憾之所以经久不忘,仅仅因为是遗憾而已。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时间是很残酷的。你真的能为年少时曾经爱过的脸,去对日日夜夜相伴一生的妻子下手吗?你看到她胸口的烫伤,就会想起火光中她的脸。那个时候你一无所有,但她倾其所有。
李让没有妻子,但他想起了自己初中时暗恋过的女生。他不会为了跟她在一起去杀任何人就是了,这才是人之常情。
空:我大概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了。你这样安排,人设更加多面,更加立体。
四海:可以这样说,不过我更倾向于这样表述:不论他们在故事里经历着怎么惊世骇俗的一生,他们终究只是一些普通人,有着普通人的喜怒哀乐,仅此而已。
空:明白。小说是人生的镜子。
四海:好,现在根据我的办法来把这篇文改一改。记住,进入场景,他们就是你,揣摩自己的内心,不要去给他们贴标签。
四海又陪着李让聊了一个多小时,李让发觉他很能把握情绪点,或者说,很懂人心。他能写出非常平实、寻常却动人的细节,让人觉得这些角色真实存在。这些细节他都不可能想到,因为他没留意过。他对身边的人很冷漠,一心扑在写作上,导致他的生活经历寥寥,对人类的体察也寥寥。
空:我有点感觉了。我去试试。谢谢。
四海:好的,我先下了,我先生叫我去洗澡,有事你留言好了。
空:再见
四海:再见。
任明卿关了机,庄墨挂在他身上。
“你宁可跟人聊天也不陪我洗澡。”庄墨刚退了烧,说话声听起来瓮声瓮气。
“有人问我写作上的问题。我刚刚写过类似的角色,引导了他一下。”任明卿解释。他给空做示范的那些细节改稿并不全是现场编的,有些是从他的成稿中直接抽出来的,他自己写过。
“那应该让我上号。”庄墨心疼地搓揉着任明卿的手指关节,“我们任老师成天敲键盘,劳损过度,难得休息一天,还开什么培训班啊。”
“这个人不一样。他非常会写,具备了所有的技巧和实力,但就缺那么一点点走心的东西,如果能调整好,也能成神吧。”
“你管他成神,不关心我洗澡。”庄墨又挂在了他的身上。
任明卿站起来把庄墨推进了浴室:“好啦好啦,我们墨墨洗澡澡啦~gogo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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