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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5斗转星移
    洪武三十一年三月,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进了文锦楼的窗阁,我穿着一件玉色长裙,站立在一排排书架前,书架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是新编修的《皇明祖训》,空气中还散发着一种清新的墨香。

    一名机灵的小女史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用手中的佛尘轻轻拂拭着书架,对我微笑着说:“姐姐每天都来得好早!”然后,她又轻声埋怨道:“这可都是我们的心血呢,这里春天风沙大,昨天才拂过,又落了一层灰土!”

    我微笑着看了看她,自汉代以来历代宫廷都会选拔有才学的女子赐予女史职位,她们都是精心选拔出来的才女。

    四载光阴如流水一般从我指端的彤管下渐渐滑过。

    按照唐蕊的年纪计算,我今年应该有二十二岁。但是别的女史都长大了,惟独我没有长,依然还是六年前蜀中唐蕊的少女模样,连一点点变化都没有。

    岁月仿佛遗忘了我,或许这是时空错乱导致的结果。

    燕王奉旨离开金陵,一直征战在外。

    洪武二十八年,洪武二十九年,洪武三十年,朱元璋不断发动对北蒙残部的攻击,燕王的身影始终没有在金陵出现过。

    断断续续,我会收到一些来自漠北的信函,从那些字字句句里,我仿佛看见了他在刀光剑影中伤心思念我的模样。

    我的回信很短,每次都是一幅画,一匹奔腾在草原的骏马和一朵宫墙内的小花。

    我想他一定会明白我的心意。

    皇宫的文锦楼就是国家图书馆,比w大的图书馆大上几十倍还不止,我每天在这里博览群书,带着一帮小女史撰写整理书籍,做着汉时班昭班婕妤曾经做过的事情。

    洪武二十九年,朱元璋将一生的执政经验进行重新修订编辑,为了大明天下长治久安、流传万世,给子孙制定了一套“家法”,其中包括禁用酷刑、禁立丞相、对犯法皇亲国戚的处置、对四方各国的外交策略,以及对皇室子孙持守、祭祀、出入、国政、礼仪、法律、后宫、内官、职制、兵卫、营缮、供用等各方面的详细规定,正是我面前这一套《皇明祖训》。

    我在二十一世纪北京图书馆所看到的《祖训录》明抄本和《皇明祖训》明刻本的历史典籍,有些部分居然是我亲自书写的,只不过没有署上我的名字而已。

    我穿越到了明代,总算为历史做出了一点贡献,的确没有虚度这四年时光。

    我走到一列书架前,正要伸手去整理几本位置摆放得不太端正的书籍,却发觉有人先我一步,将它们扶好了。

    那明黄色的云妆飞纹的衣袖已经告诉我他是谁。

    他时常前来这里翻阅古籍,今天似乎来得特别早。

    “参见太孙殿下。”

    朱允炆温柔的声音立即传入我耳中:“对你说过多少次了,我还是喜欢听你叫我允炆哥哥。”

    成家立室后的朱允炆,斯文和蔼依然如故,身上却多了一点点男人成熟的感觉。

    我淡然说道:“小小女官,哪里有资格叫太孙殿下哥哥。殿下今天要找什么书?”

    朱允炆看着我说:“我不是来找书,是来找你的。母妃今日周年忌辰,你难道忘了吗?”

    我当然不会忘,去年常妃薨逝时,我暗自痛哭了几天几夜,却只能眼看着她离开,连送葬的资格都没有,后来是朱允炆把我带到了常妃的灵柩前。

    朱允炆像我在东宫时一样,拉起我的手说:“走吧,我们一起去皇陵。”

    我轻轻抽回手,却发现他的手已不像以前那样容易挣脱,费了好些气力才拿开。

    他的眼中立即闪过淡淡的一丝失望。

    我跟随在他身后,走到御花园中,盛开的牡丹和含苞欲放的玫瑰还带着露珠,朱允炆停下脚步,采下一朵丝绒般光滑润泽的大红玫瑰。

    我问道:“叶妃近日还好吧?”

    朱允炆看着那朵花,轻声道:“她昨天又开始头疼了。”

    朱允炆似乎并不太喜欢常妃吕妃为他精心挑选的名门之女马妃。

    叶逐月入宫后一直没有机会见到朱允炆,心情抑郁不堪,是我设法让她见到了朱允炆。两人一见钟情,叶逐月深得他的宠爱,被立为侧妃,却时常生些莫名其妙的小病,朱允炆为此心烦不已。

    我宽慰他道:“有小毛病的人不会生大病,只要御医用心调理,她的身体一定能好起来。”

    朱允炆一扬手,我躲闪不及,他已将那朵花儿插在我发髻上,说道:“东宫佳丽虽多,始终难及一人。”

    我还未来得及答话,只听不远处一名女子冷笑道:“殿下好兴致,一大早在花园里逛,原来是园中别有风景。只是叶妃妹妹此刻独守空房,殿下岂不心疼?”

    阴阳怪气,还带着七分醋意。

    来人身着粉红宫裙,正是马妃,本来也是美人胚子,可惜拉长着脸,眉间还带着怨愤和煞气,将她的端庄美丽破坏殆尽。

    朱允炆对她似乎很忍让,说道:“你不要胡乱猜测。早上花园里天凉风大,你应该回宫中歇着才是。”

    不料马妃丝毫不给他面子,噘着嘴说:“我才不像那些病美人,成天在殿下面前装一副狐媚可怜样,我就是死了也没人疼没人管!殿下还理睬我做什么!”

    朱允炆走近她,柔声说了几句话,马妃的脸色才由阴转晴,并不顾忌我就在不远处,扑到他怀里说:“那你今天晚上过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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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允炆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马妃看了看我,问:“殿下要同她去哪里?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朱允炆说:“我们去皇陵拜祭母妃,宫中今日也有法事,你如果同去,法事就无人主持了。”

    马妃灿然一笑,看了看我,才说:“殿下还记得我才是您明媒正娶的妃子吗?”

    我在数丈之外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朱允炆走过来。

    那朵红玫瑰早已被我取下,放到池塘边的一棵柳树枝桠上。嫩绿色的柳枝配上大红色的艳丽花朵,虽然美丽,但是始终让人觉得不够协调,别扭之极。

    朱允炆对我说:“她说话一向如此,你不必与她计较。”

    我说:“我怎敢与东宫娘娘计较?殿下多虑了。”

    朱允炆说:“蕊蕊,这个位置……”却突然顿住,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速去速回吧。”

    我们从皇陵返回的时候,听到太原传来晋王病逝的消息。

    朱元璋在洪武三十年的秋天就已经缠绵病榻,虽然躺在床上,还能够看书说话,晋王病逝后,他的病情开始加重。

    今年只有三十二岁的晋王英年早逝,与心中的失望和所受的打击不无关系。

    自从朱元璋立皇太孙后,这个他最疼爱的儿子再也没有来过金陵。连续失去了几个儿子,经历数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朱元璋的健康底线终于彻底崩溃了。

    洪武三十一年五月初十,大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崩殂于皇宫容华殿内,终年七十一岁。

    三日后,朱允炆登基即皇帝位,是为建文帝。

    我和其他女史身着素白色的孝服,跪在容华殿前,却听见容华殿内传来一片哭叫之声。

    一名相熟的太监一边抹眼泪,一边匆匆而过,我叫住他问道:“林公公,出什么事情了?”

    他面容悲惨凄切,说道:“凌宫人莫非不知道皇上有遗诏要旧宫人全部殉葬吗?”

    殉葬?!

    我极力回忆思索,只听说过朱元璋有遗诏传位给皇太孙朱允炆,同时不准诸藩王回京奔丧、各自固守封地以防内患外乱的遗诏,那遗诏的内容我还记得:

    “朕应天命三十有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奈起自寒微,无古人之博知,好善恶恶,不及远矣。今万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皇太孙允炆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内外文武臣僚同心辅政,以安吾民。丧祭仪物,毋用金玉。孝陵山川固其故,毋改作。天下臣民,哭临三日,皆释服,毋妨嫁娶。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诸不在今中者,推此令从事。”

    没有任何史料记载过朱元璋有遗诏要求宫人集体为他殉葬。

    我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如果所有旧宫人都必须殉葬,我也是其中一名。

    朱元璋已经忘记了自己对燕王五年之约的承诺。

    我却决不能在这里等死。

    我抬起头,眼前“容华殿”三个大字的匾额、朱漆的圆柱和精雕细刻的龙凤图案在丧仪的映衬下呈现满目狰狞。

    今天是五月十五,全国距离金陵最远的藩王也该收到皇帝驾崩的邸报和抄送的遗诏了。

    懿文太子、秦王、晋王先后薨逝,燕王此时是朱元璋最年长的儿子,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受到皇族的注目。

    史载“洪武三十一年五月,燕王棣率师如京。”

    虽然朱元璋有遗命不准藩王离开属地,但是燕王仍会赶赴金陵奔丧,而且来的不只是他一个人,还有大批兵马。

    殿前的太监宣读完毕殉葬的遗诏,伴随着最后的一丝希望的破灭,我身旁的小女史立刻晕厥过去。女史们有些神情惶恐,有些还是一副无法置信的表情,有些已经开始哭泣,容华殿内外响起了一片哭声。

    面对着密密层层将我们包围起来的侍卫和锦衣卫,所有人都是待宰的羔羊,她们除了用哭泣表达心中的恐惧和哀伤,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

    白茫茫的殿阁,身着素服哭泣的宫女和太监,构成了洪武三十一年五月初皇宫内一幅凄凉的画面,仿佛下了一场大雪,直冷到人的心里。

    一名小太监神情焦急,目光在女史中梭巡,似乎是在找人,他正是东宫的看门太监喜福。

    他看见了我,立即喜形于色,叫道:“郡主!”

    他对看守我们的侍卫耳语了几句,那侍卫点头,看了看我,说道:“皇上有旨,请凌宫人前往勤政殿见驾。”

    勤政殿已经更换了主人。

    隔着高高的台阶和数丈远的距离,雕龙金漆宝座上端坐之人,正是他们口称的“皇上”,新登基的建文帝朱允炆。

    兵部尚书齐泰和太子少傅黄子澄侍立在金阶下。

    我在金銮殿前跪下,静侯着他的旨意。

    朱允炆微微点了点头,身旁的李公公随即说道:“皇上赐凌宫人起,请凌宫人回文锦楼去,依旧司女史之职。”

    朱允炆赦免了我。

    我还没来得及俯首称谢,黄子澄见状上前奏道:“臣启奏皇上,先皇已有遗诏,旧宫人一律殉葬,皇上千万不可违逆先皇旨意。”

    朱允炆说道:“朕知道。皇爷爷的遗训,朕一定会遵循。凌宫人昔日与朕有兄妹之情谊,难道黄卿觉得朕不该赦免她吗?”

    黄子澄似乎颇有顾虑,恭声奏道:“微臣斗胆,皇上确实不可破此先例,否则日后天下民心难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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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朱允炆打断了黄子澄,微有不悦之色:“黄卿你不必再奏了,昔日在东宫时,黄卿对朕说过天子无戏言,朕既已赦免她,又怎能反悔?”

    黄子澄哑口无言,看向齐泰。

    齐泰与黄子澄是洪武十五年同科进士,二人私交相契,如今已是朱允炆的左膀右臂,黄子澄见朱允炆心意坚决,无计可施,只得求助于他。

    齐泰之为人较黄子澄圆滑得多,他看我一眼,嘴角扬起一抹轻微的笑意,出列说道:“微臣有两全之策,既可不违先皇旨意,亦可全皇上之心愿,只是不知皇上可愿意?”

    朱允炆说道:“齐卿既然有计策,何妨说出来给朕听听。”

    齐泰眼珠一转,说道:“皇上遗诏中所言殉葬者是‘旧宫人’,如今新皇已登基,她若是皇上妃嫔,自然不算‘旧宫人’……”

    我顿时惊呆了,齐泰居然想出这样的馊主意,要朱允炆封我为妃。

    正在此时,殿外专司祭祀的太监匆匆进来,跪禀道:“所有殉葬宫人共计四百八十二名,已点数四百八十一名,尚缺一名,钦天监所择时辰已至,恭请皇上下旨,奴才即刻便将他们遣送皇陵。”

    他奏完这些话后,目光带着几分迟疑向我看来:“皇上,凌宫人……”

    我脑子里马上想到了一个字:“逃!”

    但是,纪纲赠我的迷烟今天并没有带在身边,殿外密布大内高手和锦衣卫,以我的身手想要逃出皇宫难如登天,如果我强行闯出去,瞬时就会丧命在那些侍卫手下。

    我抬头看向金銮殿上的皇帝。

    齐泰与黄子澄面面相觑,朱允炆沉默不语。他的目光正好碰上我的目光,眼神里带着疑问与探询。

    他没有轻易作决定。

    我的脑子无比清醒,无论如何我决不能轻易死。

    朱棣等候了我四年,我不能让他来到金陵以后连我的尸骨都看不到。眼下只有先避过这一关,是什么名分对我而言并不重要,即使朱允炆册立我为妃嫔,迟早也不过是一纸空文,只要有机会,我就立刻远遁天涯。

    我对他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黄卿,齐卿,”朱允炆会意,立即转向黄子澄和齐泰,问他们道:“依你们之见,朕给她拟什么名号好?”

    黄子澄仔细打量了我一番,才说道:“凌宫人天生丽质,色若春花之蕊,不知皇上以为封其‘蕊妃’如何?微臣听说凌宫人为永嘉郡主时闺名正是此字,可谓恰如其分。”

    朱允炆面带满意的笑容,说道:“黄卿果然有才华,朕就封她为蕊妃吧。”

    我不得不叩首拜谢道:“臣妾谢皇上恩典!”心中却想:“只要拿到了迷烟,我马上就逃。”

    那祭祀太监仍在殿中侯旨,朱允炆站起身,淡淡说道:“你送她们上路去吧。”

    这句话无疑是宣判了四百多人的死刑。

    众臣退出之后,朱允炆对我说:“爱妃你随朕来。”

    乍然听见“爱妃”这称呼,我只觉得无比肉麻。

    往殿后走去,朱允炆果然在殿外等候着我,身边的太监早已不见踪影。

    他缓缓转过身来,对我说:“蕊蕊,我今天很意外,也很开心。你永远都是我的好妹妹,无论你是不是真心留在我身边都不要紧,我也没有太多非分之想,只要你平平安安在皇宫里就好。”

    他早已看穿了我的心思,也知道我和朱棣的关系。

    我低头说道:“谢谢皇上。”

    朱允炆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忙,你先回去,我晚上再和你一起去见太后。”

    吕妃已被尊为太后,马妃被册立为皇后,叶逐月晋为皇贵妃。

    我想起那些殉葬的女史,对他说道:“那些殉葬的宫人……”

    朱允炆摇了摇头,双眼凝望着我道:“皇爷爷曾经教导过我,一旦身为万万人之上的帝王,若要君临天下、执掌乾坤,任何时候都必须以大局为重,我不能让皇爷爷失望,也不能赦免她们。”

    我很想对他说:“难道以大局为重就一定要对所有人残忍吗?难道以大局为重就必须有人作出牺牲吗?如果你心中没有亲疏之分,你为什么不把我一起杀掉?你为什么不把对我的仁心和怜悯也一起抛掉?”

    这些话,我并没有说出口。

    朱允炆不想辜负朱元璋的一片苦心,但是他始终不是一个狠决的皇帝。

    我怅望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在黄昏的落日中仅余一片淡黄色的朦胧幻影。

    我下定决心准备今晚乘夜色逃出宫外,正要回自己居所去,却看见马皇后带着几个侍女走过来。

    人还未靠近,她冷傲的声音已经飘过来:“恭贺蕊妃册封之喜!”

    我不得不暂时低头,躬身行礼:“妾妃恭迎皇后娘娘。”

    马皇后冷冷说道:“你在宫中也有几年了,这么不懂规矩吗?”

    皇后身为六宫之主,除皇贵妃外,普通嫔妃都要行礼参拜,但是也不必每次见面都跪拜,马皇后存心刁难我,我只想赶快溜出宫外,并不想惹是生非,只得忍气吞声跪在地上,说道:“妾妃参见皇后娘娘!”

    马皇后用手中的绢帕擦了擦鼻翼上的粉,抬头看看天色,说道:“我想和你说说话,太后却要我取件要紧的东西,这可怎么办呢?”

    那侍女笑道:“这还不容易,皇后娘娘去取了来,再同蕊妃娘娘说话也不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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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皇后看着我笑道:“那就只好委屈你在这里等我一小会儿了。”然后得意洋洋对那几个侍女说道:“我们走吧。”

    马皇后以为我会跪在当地等着她回来,我心道:“你们未免太小看我凌熙了。”

    她们前脚走,我后脚就施展轻功往居所而去。

    手脚麻利收拾好随身包裹,将迷烟藏入衣袖中,看准了出逃的路径,静待天黑。

    临走前,我又看了一眼生活了四年的地方,门窗桌椅都带着熟悉的味道,桌案上的笔架上,还搁置着几枝磨秃的毛笔。

    我将包袱搭在肩上,轻轻带上门,转身却撞到了一个人。

    一阵淡淡的兰麝之香传入鼻端,朱允炆伸手挡在我面前说:“蕊蕊,你要去哪里?”

    他的身后跟随着四名锦衣卫,为首一人穿着和纪纲一样的衣服,一双苍狼般机警的眼睛,鹰钩鼻子,年纪二十开外,正是新任锦衣卫副指挥使蒋献。

    朱元璋卧病后,朝中大事逐渐移交到朱允炆手中,纪纲一年前被派往宁夏追查一宗大案。纪纲一离开金陵,京中锦衣卫的管辖大权尽落于蒋献之手。蒋献为人心狠手辣,不但不输于纪纲,手段更加登峰造极。

    我心中暗叫不妙,纪纲给我的迷烟对蒋献他们毫无用处,他们手里一定有解药。

    无可奈何对朱允炆笑了一下:“搬家啊!难道皇上打算让我一直住在这里吗?”

    他脸上泛起一丝微笑,说道:“朕听说皇后让你跪在宫院里,去找你时你已经不在了,料你定是在此。朕也正要接你过去。”

    一列领路的太监掌着宫灯,蒋献等人亦步亦趋跟在我们身后。

    皇帝就是皇帝,朱允炆迎接我去新宫室,身边居然还带着几个锦衣卫。

    我们来到一座清新典雅的宫殿前,宫灯将院落照得亮如白昼,满目花枝招展,简直就是鲜花的海洋。朱元璋下诏“哭临三日,皆释服”,一排穿着浅桃红衣裙的宫中侍女齐齐跪下参拜。

    朱允炆拉着我走进殿门,转身对蒋献说道:“从今以后,蕊妃娘娘的安危就交给你们了。如有任何闪失,朕惟你是问。”

    蒋献恭声说道:“微臣遵旨,锦衣卫一定尽心尽责护卫好娘娘。”

    殿中简洁精巧的装饰清丽脱俗,一种如兰似馨的香气在室内静静蔓延。

    走进内殿,迎面而来的是一面巨大的落地铜镜,四周镶嵌着玳瑁和玛瑙,铜镜中映射出我们的身影。

    朱允炆站在我身后,凝视着镜中人雪白中透着粉红的冰肌玉肤,精巧秀丽而又艳光四射的脸庞说:“以后你就住在这里,把包袱放下来吧。”

    我躲开他的注视,对他说:“皇上是要他们护卫我?还是要将我软禁起来?”

    朱允炆温柔说道:“我当然是要他们护卫你。宫中现在诸事未定,万一有歹徒潜入宫中伤了你怎么办?六宫你皆可随意出入,若是觉得闷,就去文锦楼中看看书,我空闲的时候就来陪你。”

    总管太监左安带着两名小内侍进寝殿来跪地叩安:“奴才请示圣驾!”

    朱允炆对他说:“蕊妃日常使用之物均依皇后之例供给,饮食起居你们也要多加留心侍候。若是让朕知道你们照应不周,朕可不会留情面的。”

    左安恭恭敬敬说道:“奴才遵旨。”

    朱允炆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左安答道:“奴才都已安排妥当了。”

    朱允炆对我说:“爱妃先换套衣服,然后陪朕用膳去吧。”他的态度很温和,语气也带着关切和体贴,宫人们看不出我们之间有丝毫破绽。

    蕊珠宫的红墙碧瓦、画楼飞檐之间,杨柳依依、百花齐放,在粉红的宫灯掩映之下,处处呈现花团锦簇的气息。

    出了正殿的后门,可见一座巨大的荷花池,两行翠柳拥着一条长廊通往池中央的小亭,小亭精巧状若莲花,池中还有一艘金碧辉煌的画舫。

    皇帝今晚在此传膳,亭中的侍女太监早已站了一大排。我环顾四周,蒋献手下的四个锦衣卫分散站立在小亭外荷花池畔,看似悠闲踱步,眼睛却时刻紧盯着我。朱允炆就坐在我身旁,他的轻功也不弱,看来今晚的逃遁计划要宣告失败了。

    朱允炆以眼神示意左安,亲自执起酒壶,向我面前的玉杯中斟上小半杯酒,微笑着说:“这些菜都是你最喜欢吃的,多吃一点。”

    桌上的菜式有西湖醋鱼、樱桃豆腐、笋芽含香、江南一品酥……都是我以前在东宫时常吃的宫廷菜,我却心猿意马坐立不安,连半点胃口都没有。

    片刻后,只见画舫上一列焰火冲天而起,呈北斗七星之状,刚刚湮灭,又有一列五光十色的焰火升上夜空,不但颜色各异,大小形状也不尽相同,犹如天女散花,极其美丽。

    朱允炆坐在我身旁仰望夜空,似乎带着无限憧憬,对我说道:“蕊蕊,还记得五年前中秋之夜我们一起放焰火的情景吗?”

    我既没有心情欣赏今晚的焰火表演,也没有心情和他叙旧,却不得不敷衍他:“我记得!”

    他清澈的眼眸看向我:“第一次在荷花池畔见到你的时候我觉得好开心,我终于有一个妹妹了,还长得像神仙一样美丽。原来我一直在猜测母妃会给你择个怎样的妹夫,却没想到你会成为我的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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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值太监捧着一个金漆盘走近他跪下,侍女揭起覆盖的大红金绣绸布。金漆盘内赫然是数十枝无暇美玉所雕琢而成的玉钗,绿玉、翡翠、黄玉、羊脂白玉……应有尽有,款款都极尽新颖别致。那太监禀道:“宫中库房所珍藏玉钗皆已在此,恭请皇上圣裁。”

    朱允炆看着我说:“这些玉钗都赐给你,你可以随意挑选搭配衣服。”

    我穿着一套水绿色宫裙,发髻上别无装饰。朱允炆仔细端详后,拣择了一枝碧玉钗,替我簪在发间。

    我发觉他话中之意和举止颇为暧昧,赶紧说:“我也一直把皇上当成我的哥哥。”意在提醒他做戏也不必做得太过分,适可而止就好。

    朱允炆微微一笑,说:“你若当我是哥哥,就安心住在宫里,皇爷爷的传记还没有编撰齐全,你也不会无事可做。宫外虽然自由,十一叔的蜀中,四叔的北平,六叔的武昌你都住过,在外面受人欺负还不够吗?只有我身边才是天下间最安全的地方。”

    他这句话实在大错而特错。皇帝的身边并不是天下间最安全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最危险的地方。

    我说:“皇宫有御前侍卫层层守护,皇上不必再浪费锦衣卫的人力来保护我,况且我也可以保护自己。”

    朱允炆说道:“他们的任务就是护卫皇室,怎能说是浪费?多几个人保护你我才能放心。”

    我无可奈何,说道:“我不喜欢他们跟着我。”

    朱允炆远远看了一眼,蒋献的身影立刻出现了,叩首说道:“奴才在!”

    朱允炆对蒋献轻轻说道:“娘娘不想看到你们。”

    蒋献低头说道:“皇上恕罪,奴才知错了!”没过多久,那些锦衣卫的身影果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藏身之处一定更加隐秘。

    朱允炆转头对我说道:“你以后再也不会看到他们了。”

    他根本没有撤走锦衣卫的打算,语气却无限温柔,绵里藏针寸步不让,我想发脾气也没有办法发出来。

    用完膳后,朱允炆和我沿着长廊漫步,随侍的宫人都刻意落后了数步之遥。

    我眼望天空那轮圆圆的满月,眼前浮现四年前朱棣的面容,心中暗想:“整整四年了,你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你知道蕊蕊被困在皇宫里吗?”

    正在痴痴回想,仿佛听见朱允炆在唤我的名字,急忙答道:“皇上在叫我吗?”

    柔和的夜风吹起了朱允炆的龙袍衣角,他的身影在月光下宛如迎风的修竹,清俊的面容略带着一丝不悦之色:“我叫了你几声了,现在才听见。”

    我低着头说:“是我错了。”

    他面带微笑,用掌心托起我的脸,说道:“错了可是要受罚的。”

    我退后了一步,问道:“不知皇上要罚我什么?我认罚就是!”

    他仰头看向那轮明月,笑道:“罚你五步之内以月色为题,赋诗词一首如何?”

    这个题目实在太简单了,只要是明代中期以后的诗词都可以拿出来充数,朱允炆决不可能知道。

    我眼珠一转,说道:“不用五步,一步就够了!”随即念道: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正是清代词人纳兰容若所作《蝶恋花》。

    朱允炆沉默了半晌,忽然转身背对着我,轻轻说道:“朕要回宫去了。”

    我愣了一下,他说“朕”要回宫去了,和我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很少这样称呼自己。

    他在暗示什么?

    我只能装糊涂,屈膝行礼说:“臣妾恭送圣驾!”

    朱允炆并不答话,加快了脚步离开,将我们远远抛在后面。左安急忙追赶上去,神情大惑不解。

    我回到寝殿中,发觉众侍女中有几张熟悉的面孔,正是昔日东宫映柳阁中侍女。因为女史事务繁忙,在宫中四年我和她们见面机会并不多,偶尔匆匆一面,也没有太多机会聊天,惟有银萍还时常借故前往女史居所去看望我。

    银萍将手中的茶盘放下,靠近我悄悄说:“娘娘看看窗外。”

    我走到窗边向外张望了一下,数名锦衣卫的身影在月色下清晰可见。我回到床沿,手托着腮帮,愁眉不展,苦苦思索脱身之计。

    朱允炆设计这座特别的监狱关押着我,这里比“诏狱”只不过多了一层美丽和优雅的外衣而已。

    半夜里,我听到一声轻响,惊醒过来拥被坐起,透过纱帐隐约见到房间中站立着一人。

    他在帐前数步处说道:“娘娘不要怕,我是外面守护娘娘的锦衣卫。纪大人有密信让我暗中保护娘娘。”

    我将信将疑,外面的锦衣卫应该都是蒋献的心腹,怎么会有人心向着纪纲?纪纲远在宁夏,又怎么知道宫中发生的事情?

    我隔着纱帐对他说:“无论你是谁,现在深更半夜,我要休息了,请你出去。”

    他沉声说道:“请娘娘不要怀疑我,我来只为告诉娘娘一句话。纪大人在宁夏遭人毒手,身受致命内伤。蒋献为人阴狠,皇上对其极为信任,请娘娘务必小心此人。”

    我急问道:“纪大人他的伤要紧吗?是谁伤了他?”

    他说道:“纪大人没有性命之忧,但疗伤还需要些时日,现在无法返回京中。伤他之人对他武功路数极为熟悉,依属下猜测此事与锦衣卫定有关联。娘娘若有危难,属下一定会尽力保护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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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轻声问道:“你可听见诸位殿下进京来的消息吗?”

    他说:“皇上诏命兵部尚书齐泰领精兵五万在金川门布防,如果诸位殿下前来拜祭先皇,只能单骑入京。皇上对锦衣卫另有密诏,无论是哪位殿下,强行闯入皇城者,立即拘捕。”

    他说完这些话即离去,我立刻明白了一切。

    朱允炆够聪明,朱元璋虽有遗诏不许诸皇子进京奔丧,但是如果诸王要前来,于情于理他都不便拒绝,因此准许他们单骑入京。他在皇城暗中布下天罗地网,只要诸王带来的兵马无法进入金陵,就不会有动乱和政变。

    如果燕王今天收到遗诏,七日内他一定能够赶赴金陵。

    虽然我知道结果有惊无险,心中还是宁愿他不要来。

    次日,我依礼前去参拜吕妃。

    吕妃赐起之后,拉我在她身旁坐下,才说道:“你与皇上昔日情同兄妹,如今他又赐你蕊妃之位,你从今以后就要一心一意对他才是。把过去那些事情都忘了吧,不要让我替你们担心。”

    我说道:“母后的教导,儿臣都记住了。”

    吕妃款款笑道:“我听奴才们说,昨天晚上皇上并未留幸蕊珠宫。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我顿时尴尬无比,吕妃注意到了朱允炆和我之间的异常情况。我只能支吾着说:“这个……是我不能……过几天……”

    吕妃似乎相信了我的说辞,不再追问,说道:“皇上至今都无子嗣,叶妃一直病着,吃的药倒比吃的饭还多,他又不常往皇后宫里去。我如今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你若能为他生下一儿半女,我心中这个结就解开了。”

    吕妃身旁的一名中年宫女笑道:“蕊妃娘娘有宜男之相,太后的心愿一定能够达成!”

    我心中暗暗好笑,朱允炆和我根本就是假夫妻,怎么可能生得出孩子来?况且我手中还有香云交给我的药方!表面还是装作娇羞的样子,轻轻垂下头。

    小太监高声传报道:“皇后娘娘驾到!贵妃娘娘驾到!”

    吕妃松开我的手,说道:“传她们进来吧。”

    马皇后与叶逐月各自带着一名贴身侍女先后进殿来,她们都是绮年玉貌的美人。皇后和皇贵妃在华服衬托之下,越发雍容华贵,袅娜多姿。

    她们参拜吕妃后,我向她们行礼,叶逐月说道:“姐姐请起。”

    马皇后连看都没看我,在吕妃身旁的凤椅上坐下,撒娇说道:“昨天儿臣送来的雪蛤酥酪,母后觉得如何?听御医说雪蛤是养颜圣品,儿臣吩咐他们做了来试,觉得好才进给母后的。”

    吕妃叹道:“难得你有这样的孝心。我倒不要紧,皇上国事繁忙,年纪又轻,如今千均的重担都落在他一个人肩上。你身为皇后,平日里要多多关心体贴皇上。只要皇上好,我就放心了。”

    马皇后听了吕妃这几句话,面露委屈之色道:“儿臣何尝不想关心体贴皇上?只是皇上他……时常连人影都见不到,儿臣又不敢去勤政殿见驾,皇上回到后宫来也不知去了哪里。”

    吕妃随即转向叶逐月说道:“你最近可好些了吗?我早已说过你不必每天都来请安,自己多保养些。”

    叶逐月轻轻咳嗽了几声,粉面上泛起潮红之色,说道:“是儿臣不好,儿臣一向病着,未能尽力照顾好皇上。如今有了蕊妃姐姐,侍奉皇上之责姐姐也可以分担些去。”

    马皇后隐隐有怨责叶逐月之意,叶逐月又将我拿出来作挡箭牌。朱允炆对叶逐月专房之宠由来已久,如今另册新妃,叶逐月难免会有些不舒服。我知道她心中对我有所误会,准备等待机会再向她解释澄清。

    吕妃笑道:“你们和皇上之间的事情我可管不了。高皇后在世时常教导我们,后宫最难得是‘清净’二字。懿文皇后和太妃在先帝身边时,先帝常感叹我们姐妹情深。你们也要互相体谅尊重,不可争风吃醋,坏了高皇后立的规矩。只要有皇孙抱,我决不会辜负亏待你们。”

    马皇后似乎有话要说,又忍住不言,叶逐月随即说道:“儿臣谨记母后教诲。”

    我们离开吕妃的懿宁宫时,我急唤道:“贵妃妹妹请留步!”

    叶逐月在小径上立住,却并未回头。

    我走到她身边,说道:“妹妹可能听我说几句话?我本来不该留在宫里的,皇上是为了救我才封我为妃,我并不想……”

    叶逐月抬起她那小巧精致的脸庞,打断我说道:“姐姐不必说了,昔日姐姐曾经说过,再多荣华富贵也难及自由自在的生活,看来一切都是皇上的决定,与姐姐毫无关系。姐姐拥有绝色容颜,与皇上的渊源又深厚,日后在宫中的地位一定远胜于我。何必向我多作解释?”

    她语气带着幽怨,我摇头说道:“你误会我了,我不会和你们争夺皇上的宠爱,皇上决不会因为我冷落你们的。”

    叶逐月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就算姐姐没有争宠之心,皇上恐怕已经不是原来的皇上了!”

    她说完这句话,扶着侍女的手径自离开,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仿佛在用绢帕轻拭眼角的泪痕。她担心我受封之后会夺走情郎的心让她受到冷落,本是人之常情,我完全可以理解她对我的敌意和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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