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城,依然行人如织,似乎并受到战乱的影响。只是往日里随处可见的白莲教标识,已经无影无踪了,那些聚集民众讲经宣法的教徒,也都被抓到大牢里,或杀或关,再没有一丝踪影。
这都是按察使魏源的功劳,自从上任后,他不辞劳苦,夜以继日的打击境内的白莲教,至少在省城之内,已经基本消除了白莲教的影响,其余官军控制的地方,白莲教的气焰也大大减弱,至少不敢再明目张胆的横行乡里,发展遇到极大的阻力。
付出的代价就是,短短数月时间,魏源的头发斑白了不少,面颊上的法令纹也加深许多,此刻他坐在轿子里神情凝重,似乎在做什么重大的决定。
轿子到了安远侯的行辕,径直抬入院内,落轿后,长随打开轿帘,魏源便看到柳升穿一身青色的绸面袄,黑色的扎脚裤,脚下一双牛皮暖靴,活脱脱一副山东地主老财的样子,正坐在廊栏杆上痴痴发呆。
魏源走到安远侯身前,轻声唤了句:“侯爷。”
柳升愣了一会儿,才茫然抬头,看到是魏源,连忙招呼他道:“来了?快坐下。”
魏源看看柳升屁股下的栏杆,有些无奈的微笑道:“下官还是站着吧。”
“随你便。”柳升满面愁容,根本没心情和魏源客套,他满眼都是红血丝,嘶声说道:“皇上的旨意到了。”
“哦,圣意如何?”魏源轻声问道。
“限我十日内出兵,否则退位让贤”柳升闷声说道。
“退位让贤?”魏源皱眉道:“陛下要换谁?”
“还能有谁,汉王呗!”柳升苦笑道:“皇上被唐天德彻底惹火了,已经是不管不顾了!”
“是啊,唐天德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居然会公然建国称王,这是哪个皇上都不能忍的,何况当今永乐大帝。”
“嗯。”柳升点点头,深以为然,说完叹口气道:“要是放出汉王这头猛虎,老夫就要成为大明朝的人了”柳升来到山东这些日子,对汉王的狼子野心,有了全新的认识,知道一旦让汉王挂帅平叛,恐怕整个山东就要永远归于汉藩了!
“那,侯爷十日内出兵就是”魏源轻声道。
“哎!”柳升重重叹气道:“要是能出兵,我还用发愁吗?”
“不是说,新征的军队已经基本练好了吗?”魏源略略不解道。
“军队勉强算是可用,但一来兵力仍嫌不足,二来如今山东这局势”柳升想一想,随手折一段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品’字道:“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已成三足鼎立之势,我们和白莲教的军队是两方,还有汉王在一旁虎视眈眈,想要坐收渔翁之利!”
魏源面色凝重的点点头,对柳升的话他完全认同。
“所以,我们一旦和白莲教开战,除非趁汉王还没反应便速战速决,否则定会遭到他的掣肘甚至偷袭!”柳升眉头拧成个疙瘩,无可奈何道:“汉王是一定不会让我们消灭白莲教的,这是谁也没法改变的!”
“那有没有速战速决的可能?”魏源轻声问道。
“没有”柳升摇摇头,叹口气道:“眼下白莲教的军队已达十万之众,从青州往西,登、莱、胶州都是他们的地盘,战略纵深十分可观,而且百姓中教徒众多,可谓占据地利人和,想要一口吃掉他们谈何容易?”
“擒贼擒王呢?”魏源还不死心,又问道。
“杀了唐天德也不解决问题。”柳升依然摇头,无奈道:“白莲教的情况十分复杂,坛口众多,山头林立,杀了一个唐天德,又会冒出一群张天德、李天德、王天德、刘天德来”
“听说唐天德称王之后,在一个叫黑翦的谋士帮助下,正在整编军队,统合部下,成功之后应该会好很多吧?”魏源轻声道。
“老夫从不把希望寄托在敌人身上,而且那黑翦是个人物,短短一两个月,便协助刘俊将胶东收入囊下,如今又得到唐天德的重用,真让他完成整军,恐怕青州军会实力大增,到时候咱们别说击败他们,能不能守住济南城都说不定。”柳升手中的树枝,在品字右下方的一个‘口’上使劲划拉起来,郁闷道:白莲教真他妈邪性,怎么就蹦出这么个人物来?”
“怎么听侯爷这意思,咱们不光急不得,而且还拖不得?”魏源低声说道。
“谁说不是呢!真他娘的操蛋啊!要不老子能愁成这样?”柳升愁眉苦脸道:“也不知王贤那兔崽子躲在哪里享清闲?老子是在替他受罪啊!”说着狠狠啐一口,抬头死死盯着魏源道:“你一定知道他在哪,快快告诉我!”
安远侯说完,一把攥住柳升的手腕,魏源疼得呲牙咧嘴,连声道:“你快放开我,有话好好说!”
“你说我就放手,你不说就不放!”柳升咬牙切齿道。
“我真不知道啊!”魏源额头满是汗水,嘶嘶倒吸着冷气道:“王贤他似乎谁都不信任,从来都是让人给我带话,并不曾告诉我他现在的真实情况”
“这么说,连你也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还活着?”柳升双眉一挑,手上力气不由又重了一分。
魏源感觉自己手臂都要断掉了,声音发颤道:“能确定他活着,而且依然可以掌控锦衣卫,不过也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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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混小子,到底搞什么名堂?!”柳升大惑不解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躲起来算几个意思?”
“他自然有他的道理”魏源轻声说道:“而且你让他找谁报仇?如何报仇?”
“唔”柳升不再埋怨王贤了。三个多月前的葫芦谷惨案,世人皆以为是郭义轻敌冒进,王贤救援中伏,结果导致全军覆没,让王贤非但赔上了一干兄弟和自家的性命,近十年来积攒的传奇名声也付之东流但柳升这种既是天子心腹,又是山东将军的高层,自然知道葫芦谷之败其实另有蹊跷,真要追究起来,汉王、赵王乃至当今圣上,都可算是导致惨案的罪魁祸首而这三位,王贤一个都没法报仇
柳升曾扪心自问,若是异地处之,不知自己能不能承受住王贤的痛苦和憋屈,每次的答案都是不能!所以王贤此刻就算隐姓埋名,自此不再出山,柳升都觉着十分正常。
“那他最近,有没有给你捎信过来?”柳升巴望着魏源,有些死马当活马医的味道。
“有。我就是来给你送信的。”魏源已经脸色苍白,快要支撑不住了:“你再不放手,我就说不出话了”
“哦!”柳升赶忙松开铁钳似的手掌,搓着手赔笑道:他到底是怎么说的?”
“他说嘶”魏源看着手腕上四个铁青的指印,气不打一处来道:“让我一定说服你,等上一个月再出兵,到时候必将马到成功!”
“哦?”柳升双眼一亮,又想去抓魏源的手臂,魏源这次学精了,赶忙甩开手,险险躲开了柳升的爪子。柳升一抓落空,讪讪的笑道:“他有没有说是什么理由?”
“没有。”魏源摇摇头,轻声道:“只说了这几句,没有解释一个字”
“他奶奶的,这是给老子下命令啊!”柳升气的吹胡子瞪眼道:“老子是侯爵,他是伯爵,也不解释原因就想让老子听他的,门都没有!”
“反正我把话带到了,”魏源甩了甩依旧酸麻的手臂:“听不听是侯爷的事儿。”
“你也太不负责了,王贤不是让你说服我吗?”柳升瞪着魏源。
“侯爷的见识远胜下官,根本不需要下官多费口舌,”魏源淡淡道:“况且下官不能仅凭他寥寥几句,就极力阻挠侯爷出兵,这是误国害军之举。”
“呵呵,”柳升终于从栏杆上站起来,拍拍屁股笑道:“小魏啊,你将来是要当国老的!”
“侯爷,请三思而后行。”魏源轻声说道。
“火都烧到屁股了,三思个球!”柳升却大手一挥道:“老子信得过王贤,就听他的,再缓一个月!”说完伸着懒腰往里走道:“他奶奶的,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老子还真是有福气咧!”
“侯爷,那皇上那边咋办?”魏源追两步,站住脚问道。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柳升摇头晃脑说道。
“那皇上会不会让汉王取而代之?”魏源在柳升身后高声问道。
柳升听了,转头看看魏源,狡黠的眨眨眼道:“你说,王贤可能只给你一个传信吗?”
“这个”魏源有些明白了,恍然道:“你是说他会设法帮侯爷顶住压力?”
“嘿!老夫是侯爵,岂用他一个伯爵顶在前头?”柳升怪笑一声道:“老夫也有一帮兄弟替我说话,何况我自己也不是哑巴,还可以跟皇上上心里话!”说完朝魏源一招手,笑道:“好容易去了块心病,走,喝酒去!”
“下官还有事,下官告辞了”魏源自然敬谢不敏,赶忙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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