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科道言官参人折子的力量是显而易见的。
尤其这还是一篇有理有据, 引经据典, 事实明确, 气势磅礴的折子。朝野四下震惊, 纷纷谏言田明直这样的人不配入阁, 更有言辞激烈的, 说皇上如果不准其所请, 愿一头撞死在金殿之上,以死明志!
皇上对田明直是有感情的,不管是未登基前的维护, 还是之前舍命救太子,皇上欣赏其忠直。而且臣子也是人,再忠直家里也会有各种各样的糟心事, 所以在田氏之事爆出来, 田明直到殿前长跪请罪,说不配入阁时, 皇上是不在意的。
他很同意田明直话中隐义。田氏是田明直独女, 沦落到那般地位, 也有他的原因。如果当时田明直不是为了护他, 也不会被先皇夺官, 贬为平民。因先皇不喜,田家日子每况愈下, 家里连锅都揭不开,他女儿会与人做妾, 实在是很正常的事。
女子一旦为妾心起, 便再也贞静不到哪里去,且田氏当时尚年幼,到了纪家,该由纪家管束,与田明直这个连嫁妆都给不起的穷人再没什么相干。
田明直很会说话,未抱怨过皇上一句,字字句句都在说自己的错,不配为人父,他越如此,皇上越愧疚,令太监将起扶起送回,还安慰性的赐了东西,并没有将他的名字撸下来。
他以为田明直会懂眼色,私底下把这件事遮掩过去,不成想此事越滚越大,越闹越严重,不但朝堂,在民间都激起了怨气,仿佛他允了田明直入阁,就是昏君了!
田明直处理危机事件的手段缺失,令永宁帝声望受损,直接把永宁帝对田明直的感情消耗完毕——此人,断是不能入阁了。龙椅上的人面沉如水,用朱砂划去了田明直的名字。
纪居昕得到消息后跑去感谢卫砺锋,“朝臣对田明直口诛笔伐,是不是也有你的手笔?”
卫砺锋牵过纪居昕小手,带着他慢悠悠在庑廊散步,“你猜?”
这架式,定是插了手了。
纪居昕垂头看了一眼两人牵着的手,犹豫片刻,并没把手拽回来,随着卫砺锋脚步慢慢往前走。
“你知道我想对付纪仁德,可从来不问,不说,我不开口,你也不会主动帮忙……为什么?”纪居昕的声音很轻,仿佛不仔细听,就能散在风中。
卫砺锋脚步停住,回过头,小家伙清澈的大眼睛里满满都是自己。
小家伙微微歪着头,表情稍稍有些忐忑,“你明明……是喜欢帮我做决定的。”
卫砺锋心尖仿佛被柔软的羽毛搔过,痒的不行。彼时月色正好,小家伙没有逃开的意思,卫砺锋便不再满足于牵小手,得寸进尺地展开双臂,拥住了面前人,声音沉醉似叹息,“你……猜?”
纪居昕怔了怔,头靠在卫砺锋胸膛,听到内里传来心跳的声音,沉稳,有力,充满男性力量,突然红了脸,“我……不知道。”
“因为这件事……你想自己做。”
卫砺锋揉揉纪居昕的头,倾身在他发间亲了一口,“虽然我不知为什么你好像与他有仇,但男人,要有亲手报仇的快感。”
“你想做,便去做,如果我把所有的事都替你做完,你的锐气会消耗……我猜你大概不喜欢一事无成。这次的事也几乎是你一人完成,我不过敲个边鼓,你无需在意。”
卫砺锋总是这般体贴……
纪居昕眼眶有些湿,“嗯,我想自己做的……谢谢你。”
“当然,如果你什么都不想做,就想成为一个一事无成的人,也没关系,”卫砺锋松开纪居昕,在他脑门上非常响亮的亲了一口,“我卫砺锋,养的起你,护得了你,这辈子,只要我活着,就没人能动你一下。”
许是月色太美,许是气氛上佳,许是今夜心情不对,这响亮一吻明明不温柔,不暧昧,没一点旖旎,纪居昕却心尖狂颤,手脚发软,脸烫的不行。
见他不躲不闪,卫砺锋再一次开口,声音沉醉如春风,“你……可想好了?”
“什……么?”纪居昕眨眨眼睛,没反应过来。
“我心悦你。”卫砺锋拉起纪居昕的手,放在自己左胸,让他感受胸腔下的跳动,“现在,你信不信?”
纪居昕抬头,看卫砺锋。
卫砺锋相貌极为出色,五官线条一点也不柔和,眉眼很锋利,总是像把出鞘的剑,让人心生寒惧。可这双眼睛,每每看向他时总会流露出一种温柔,不管是戏谑的,痞笑的,严肃的,不管用哪种眼神看他,内里温柔一直都在。
好像只要他愿意敞开心怀,扒开层层雾罩,就能看到内里隐藏真意——这双眼睛,这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到底放了谁。
他之前百般逃避,时时忐忑,假装不懂,并非真的没感觉,他只是……害怕。
不是害怕承认自己真心,承认感动,承认心内深藏的渴望,承认对卫砺锋……有感情。
他害怕接受之后。
情人之间……有顺理成章会做的事,他现在不害怕卫砺锋碰触,可他不能肯定,能不能忍受卫砺锋再近一步的亲近。如果不能,他该如何解释?
那段难堪的过去,他连回忆都做不到,如何能讲说出来?可是不讲说出来,卫砺锋是否能明白他感受,会不会以为他在欺骗他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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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间,他最不想伤的人,就是卫砺锋。
他最不想失去的人,也是卫砺锋。
如果不能有好的结果,他宁愿小心翼翼避开,保护如今这份纯真感情。
这样很自私,可他卑鄙的不愿意放开……
纪居昕眼梢微垂,密长睫羽遮挡眸中情绪,拍了下卫砺锋肩膀,“又开玩笑。”
卫砺锋闻言,眸中闪过一丝失望,却也没生气,笑哈哈地捉住纪居昕的手,“都是小宝贝儿太可爱了!”
门外似有鹰鸣声起,卫砺锋头微偏,看了眼窗外,拉纪居昕坐到一旁,“正好你来了,我有事同你说。”
纪居昕见他面色严肃,也认真起来,“什么事?”
“骆公公和魏王一直不动,近些□□事风起云涌,有些不对,我与圣上商量,定了个引兵之计。”卫砺锋静静看着纪居昕,“因事关圣上,详情不便告知,但我接下来会因此事忙碌一段时间,甚至消失在人们视线里,你见不到我,不要着急。有关将军府一切,我已下令,如果有要事,皆报于你处,由你定夺。”
他这般郑重,纪居昕直觉有危险,“可是我们说好,哪天一起去看看骆公公,或可找出线索……”
“来不及了,”卫砺锋叹了口气,有些隐晦地说,“太子身子不大好。”
纪居昕沉默。
太子身子不大好……意思是……
“圣上担心……”纪居昕看了看左右,做出个太子薨的口型,轻声说,“有人会趁机起事?”
卫砺锋不语,显是默认了。
纪居昕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事情已经这般严重,“那黑袍人的消息,你查到了多少?”
“他们在京城布有暗桩,寻到他们的头不容易,但这次,我有把握。”卫砺锋猩红唇角轻扬,眸中满是锐气,自信张扬的姿态十分惑人。
纪居昕别开头不看他,良久才道,“你去吧。”
“我不在的日子,你自己当心。”
纪居昕眸光闪动,如同最机灵狡黠的小狐狸,“你怕人欺负我?”
卫砺锋故意摸了下巴,摇头,“不,我怕你把别人欺负得太惨,回头有人排队在将军府同我诉冤。”
“你——”纪居昕眼珠转了转,突然小手指着卫砺锋面门,大声道,“放肆!”
卫砺锋眼睛一亮,将面前小手握在手里,凑到唇边亲一口,“是,小的放肆了……”
二人对视,同时噗的笑出声来。
此刻气氛不够旖旎,却温暖的醉人,连院中月色,都明亮起来。
第二日,纪居昕从自己的床上醒来,习惯性撩开床帘往外看,榻上并没有卫砺锋的身影,他怔了一怔,才想起来,卫砺锋有大事去忙了。
内阁之事因为纪居昕的搅和,卫砺锋的帮忙,田明直入阁之事成为泡影,程开悟在崔广义帮忙下开始发力,后劲十足。
此事已拖了一月有余,再拖下去不合适,皇上也不会允许,而之前所有想入阁的人都造过势走过关系,结果互相攻击谁都没落得好,到田明直的时候,众人已经掐架掐的疲累,如无意外,田明直必然入阁。
现在的情势么,时间不多,有资格入阁的人选本也不多,现在几乎全被掐了下去,只剩一个程开悟,没给谁送礼走关系,也没投靠派系,名声处事手段也都还不错,便宜对手不如拱个中立的。
于是朝臣们口风很一致,九成推荐他入阁,皇上对程开悟印象也很深刻,想着此人入阁倒也算完美,很快批了折子,于是三月初六,程开悟成为最新阁老,走马上任了。
这天正值国子监休沐,纪居昕结束对自家铺子视察,在不远处的茶楼找了个靠窗位置,歇脚并品茶。
桃花灼灼,柳枝轻摆,纪居昕正在欣赏窗外美景,突然面前多了一个人。
纪居昕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眉眼微弯,“四叔。”
纪仁德脸色一如既往沉肃,“你还知道我是你四叔。”
“瞧四叔这话,”纪居昕拎起茶壶,亲自给纪仁德倒茶,“四叔风仪无双,便是面上微有岁月痕迹,也依旧引人称赞,相貌一点未老,侄儿又如何会认不出?”
这是顾左右而言它,还是讽刺他老了?
纪仁德眼睛眯起,“昕哥儿,你可还记得你姓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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