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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谈判(下)
    以然耳听着母亲的话心下一沉, 慢慢收了喜意,自悔方才头脑发热不辨情势,明知母亲属意妍儿表妹,还一厢情愿的以为自己这些日子刻意当着母亲袒露心怀终于叫母亲体恤怜悯, 愿意成全他的苦心,答应去张家提亲——此刻不由暗笑自己昏了头。

    深吸了口气定下心神思量怎样应对母亲问话,一时脑中急转——他家与张家世交是一层,张家待他如子侄又是一层, 这些母亲尽都知道却还要问他占着哪一样,这一问必有深意。

    想着平日里他曲意表白母亲只作不知不肯理睬,今日既然肯主动提起若不是叫他绝了心思就是有心成全,想到这, 顿时浑身紧绷起来……

    他喜欢廷珑, 在京里时就喜欢, 喜欢她温柔愉悦的对待自己,喜欢她眼含欣赏的望着自己, 喜欢她调皮时的娇憨, 喜欢她独坐时的恬静, 还喜欢她……漂亮。朝夕相处之下,他看得懂那微翘的嘴角后面的漫不经心, 那双慧黠幽深的眼睛总爱跑神……还有规矩懂事之下隐藏着的任性调皮,想到这, 不由就微笑起来——究竟占着哪一样呢?我能宠着她, 惯着她, 让她随心所欲的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把花园变成农庄也好,偶尔亮出尖利的爪子也好……可这话怎么说给母亲知道?

    闭上眼睛将突然涌出的酸涩赶走,默默下着决心,母亲对他的疼爱是毋庸置疑的——也许只是因为自己不曾坦承,母亲才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到这以然抬起头,迎着母亲期待的目光认真道:“儿子喜欢廷珑,想要娶她为妻。”

    玉清慢慢用碗盖抹着漂浮的茶叶,听了这话手上一顿,心中苦笑,抬头定定的看着一脸紧张仿佛背水一战的儿子——这傻孩子,何尝有一丁点儿像自己的地方?分明和他爹爹一样的率真热情——可是空负满腔热情又有什么用呢?半晌收回目光,柔声问道:“那廷珑呢?”

    以然见母亲并未恼怒,心里生出希望来,忙答:“她还小呢,等她长大了……”

    玉清听了合目沉思,这就是说廷珑无意了,一个十二岁的丫头一点意思没露就把他迷的这副样子,自己这儿子还真是有出息!睁开眼,不等以然再往下说就出声打断,一字一顿的问道:“我儿莫不是以为张家单为了你一句喜欢便肯将小姐许配给你?”

    以然闻言脸上一红,只倔强的抿着嘴角。

    玉清细细打量儿子脸色,知自己的话羞恼了他,却还不肯放过,狠了狠心一连串道:“你这是打量着咱们两家有通家之谊,但凡我允了就定准能成?或是心里想着咱家祖上对张家有恩,指望着挟恩求报?”

    以然听了母亲这几句诛心之言,额头上骤然就泌出汗来,扪心自问,若不是心里隐隐有这些想法,又怎会笃定跟张家求亲一事除母亲以外别无其他阻碍。羞于宣之于口的隐秘心事被母亲说破,不由颜色大变,一腔的热血全都涌到脸上去。

    玉清紧盯着儿子神色又轻飘飘说道:“你别忘了,你爹能保住性命还要承张家的情,那些三代之恩的老皇历可再不要提起!”

    以然叫母亲挤兑的满头冷汗,半晌才强撑着说道:“廷珑妹妹有玉佩——姚家把许婚的玉佩给了她了。”

    玉清见一向高傲从不屑与人相争的儿子犹自苦苦挣扎,心里隐隐跳疼,温言道:“你曾祖和姚家老太爷都已谢世,结亲的事当初不过是顺口提了提,并没有文书下定,当不得真,如今他家仕途得意,声威赫赫,咱们也不去攀那高枝,至于表记——姚家或送或丢都不相干,没的那表记进了当铺,咱们就去求那当铺家的女孩儿做媳妇儿的。”

    以然眼见最后一招落了空心里酸痛,微微合目,只脑子兀自在黑暗中急转,往前捋着母亲话头琢磨意思,心想母亲这一席话分明是不肯成全了,他一直不敢明言,就是怕一朝开口母亲不允,此事再难回转,可今日的话头是母亲主动提起,若是不肯成全,又何必说些配不配的话来叫他心生妄念?要待怎样才肯点头?

    回过头重新细想开头的话——去张家提亲自己占着哪样?他是桐城方家的少爷,家里生意遍及十三行省,他爹是名满天下的才子,文坛领袖,他自己……想到这,顿时心中剧震,慌忙起身前驱跪倒在母亲膝下,以肘伏地端端正正叩了三个头,口中大声道:“儿子年纪渐长一事无成,听凭母亲责罚。”

    玉清望着膝下的儿子也不去扶,半晌才曼声问道:“你从京里回来就一心铺在四书五经上,可是忘了方家子弟不许出仕的话了?”

    以然听母亲斥责闭目答道:“儿子错了。”

    “你错在哪了?”

    “儿子忘了祖宗的教诲,舍了家业,叫母亲操劳。”

    “你原先还小,心智未定,你祖父只道你多读些经书懂得些圣人的道理也是好的,不肯说你。如今你也不小了,有了大人的心思,正是该择定一条立业的根本来,往后就不能再当自己是孩子,一时一个念头了。”又道:“我也不问你为的什么移了性情,是为了一己私心也好,还是有为生民立命的胸怀也罢。我只问你愿意接手家里的生意还是想要建功立业,搏个出身。若是想要博个出身呢,我亲自去同你祖父说,给你聘了妍儿,传了宗接了代,你便自去吧,家里的生意我自然教给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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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然听了这话心中酸楚眼前模糊,只不断的以头触地,玉清见他这样也忍不住掉泪,从襟侧抽出手帕来按了按眼角,接着道:“若是愿意接手咱们家的生意,便要开始留心实务了,三两年撑起这一滩家业,让张家知道女儿托给你将来不用像我一样,日日劳心,不得一日安闲。”说着就泪如雨下,哽咽难言。

    以然听了母亲的话自责到了十分,涕泪糊的满脸,唯有连连叩头,心中想着祖父有疾,爹爹不通俗物,家中全赖母亲操持,因从不曾听她抱怨,自己竟未想过为她分忧,更没有正视过肩上的担子,只当万事都有母亲在,轮不到他插手,此刻听母亲示弱,心里说不出的懊悔,恨自己不能体谅母亲,让她多有操劳,心里想着这些,几至嚎啕。

    玉清见以然哭的气息不匀,知他纯孝,心生不忍,慢慢收了泪,伸手去扶儿子,道:“好大个人了还这样纵情使性的哭的像个孩子,起来吧,你也好好想想,拿定了主意跟娘说,不管怎样娘都依着你。”

    以然也不起身,勉强止住眼泪,叩头道:“儿子愿帮着娘分忧,不单为了娶珑儿妹妹,过去儿子不懂事,叫娘伤心了。”

    玉清眼里汪着泪,极力忍着,死盯着儿子的眼睛道:“你可想好了?往后可不许变了。”

    以然迎着母亲泪光凛然道:“儿子想好了。”说着又叩头下去。

    玉清听了又是安慰又是喜欢,双手扶了儿子起来,让他在自己身侧坐下,含着泪道:“既如此,我便放心了。这两年我见你一心在举业的学问上下功夫,只当你跟你爹爹一样……咱家人丁不旺,你又没个本家的兄弟襄助,我见尚宽那孩子通实务又肯吃苦,船务上多叫他跟着,如今你既肯管,便从这上头接过来,先跟着跑船吧。”

    以然听母亲说一句便答应一句,玉清得了以然的话,知他是个实成孩子向来说到哪做到哪的也便放心,算是了却了一块心病,等他声气平复才道:“去洗把脸,说给你祖父知道,也宽慰宽慰他老人家。”

    以然正不惯和母亲这样亲密相对,得令忙整衣束发辞了母亲到听涛院将母亲安排禀告祖父,方老爷子听说点了点头,只叫他去书房将积年的账册搬出来,从头看起。

    廷玉带着妹妹回庄,一路上板着脸,不时回头瞪她一眼,廷珑忙缩成一团,脸上做出沉痛的样子来应景,心里不断安慰自己,不是我胆小,这叫避其锋芒,等回家的,看我不告诉太太说你欺负我!心里又实在奇怪什么地方把二哥哥气的脸都黑了,皱着眉像个小老头,一副十分想要教训人的模样,自我检讨了半天还是觉得今天这事好像不怨她,跟在后面委委屈屈的腹诽这家伙窝里横!好容易到了家,正要去后宅躲避低气压,却被他拽着进了东厢,看来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还是受了吧,自顾自盘踞到椅子上去引颈就戮。

    廷玉因为以然在书房里旁若无人盯着廷珑两两相望,就憋了一肚子的话想教训妹妹,告诫她以后行事多加谨慎,可思前想后觉得今日之事也不十分怪她,早先何姑娘出言不逊,妹妹忍着没哭已属万幸,自己再没来由的教训她,想她年小脸皮薄,定然受不了,可是不说又觉得此事甚大,万万不可姑息,两难之间,只愁得他在地当间转圈,想着虽然不能深说,可也不能轻轻放过,又在心里打了半天的腹稿,终于想定言辞松开眉心,打算和妹妹谈谈天,一抬头却见廷珑圆睁着眼睛,一手端茶一手捻着话梅看戏似的望着自己,顿时泄气,恨声道:“就知道吃。”

    廷珑见二哥哥老驴上磨似的在地上转了半天的圈,终于开了口,长舒了口气,又怯生生道:“我要去太太那用饭,哥哥偏偏拽着我过来,小气的连口吃的都不给。”

    廷玉一路上光想着怎么教训妹妹,早忘了饿,此时听妹妹提起才想到没用饭,甩了甩袖子,决定既然不好说妹妹,那便只好去说兄弟了……拿定主意,带着她两个一起去后宅用饭。

    姚氏正忙着检视物件好往新宅搬,听说他两个没吃晌午饭,忙停了手叫人给他兄妹传饭。吃了饭,母子三人坐着喝茶,说了半日新宅那边怎样摆设,廷珑眼见二哥哥终于多云转晴,又趁机将点心铺子的事说了,一边跟母亲打眼色,一边假传圣旨道太太吩咐她有事便叫二哥哥拿主意。因母亲就在旁边坐着,廷玉心里虽然疑惑却也痛快答应了入一半的股,外加去城里给铺子寻址。姚氏见一双儿女一个活泼一个端凝心里就十分适意,见廷珑忽悠他二哥哥做苦力,也不做声,只在一旁端茶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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