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自从姚老爷奉旨入京,连日来亲朋故旧、世交之家纷纷差家人持了名帖送贺礼来。老太君想着如今姚家三人在朝为官,更显她晚景荣寿,心里就十分喜欢。她本是最爱热闹的,此番就要大大的操办一场,姚夫人以下自然是勉力逢迎。
先选定了上巳日在园中开宴,取这一日朝中休沐,前边单请男客,一众女眷就在园里设宴,暮春三月园中景致正盛,正是又别致又风雅。
宴客前一日,老太君就派人来接廷玉跟廷珑过府去住,说是花园里已是陈设好了,赶明儿客人来了糟践的不像样子,叫他们提前去顽一日。
姚氏知廷珑虽稳重到底年小还是个调皮的,最喜欢去姚家和姊妹们上疯,就着人去书房跟卢先生说了歇两日课,把廷珑廷玉两个接出来。看廷珑穿着一件家常半新莲青锦上添花蜀锦短衫,下着青白六幅宫缎织锦裙,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站在那里像把水葱一样,只是太素了,就唤莲翘:“此去要住一日,去给姑娘带两身换的衣裳,挑喜兴些的。”又见她头上只斜簪了两朵时令鲜花,补道:“金凤也取来。”
廷珑听见忙说:“太太,那金凤坠的我头疼,别叫我带那个了。”姚氏就叹气道:“那个能有几两重,就你娇气,姊妹们都戴,就你不戴……”末了,还是叫芍药去自己妆盒里拿了对金镶翠蝴蝶振翅钗换下那两朵鲜花来。
等莲翘收拾了衣包来,又亲自展开过目,见是一套杏子红丹碧纱纹八幅裙,并同色窄袖窄腰短褂;又有一套鹅黄六幅湘江裙,配了葱绿的青金双环四合如意绦,觉得尚出得门,叫原样包了,又问了跟着的人带了赏钱没有,才叫婆子送过府去。
到了姚府,廷珑跟着廷玉先去老太君屋里请了安,又去梧桐院给祖母姚夫人请安,正赶上二舅妈方氏和三舅妈李氏都在,就一同行了礼。姚夫人放下账册,将两个小人揽在怀里心肝肉儿的稀罕了半晌,叫吃了饭去园里找姊妹们逛去。
廷珑听说清芬几个都在曲水回廊钓鱼,就等不得,扭着要去。二舅妈方氏就道:“难得来一回,太太就叫她们疯去吧,老太君那必留了饭,叫她们姊妹到那吃去,咱们忙咱们的。”姚夫人正和两个儿媳妇商量明日请客,在哪里迎客,哪里喝茶,设宴怎么排座,忙的不行。就点头道:“是这样,叫婆子送他兄妹两个顽去,好生跟着。”
方氏又道:“叫跟来的人把龙哥儿的东西送到清芳房里,廷玉的就送清扬那。”
廷玉廷珑就行了礼,跟着婆子出了正房,廷玉自去寻清扬,廷珑跟着婆子往园里去。路过梅林时,见今年时气早,梅瓣已是铺了一地,想起去年以然在梅林里睡觉,身上都叫花瓣盖住了,忍不住一笑。过了鹿苑,从荷塘东边绕过去,才见远处一个高高的亭子依着假山盖在寒潭上,亭子里有人围纱。廷珑走到近前一看,用的是浅碧的薄绢,就笑问:“两位妈妈可领对了料子?我瞧着用这个却不相宜,稍厚了些,不大透亮,去回你们奶奶换了轻纱来,又挡蚊蝇又不遮眼。”
这两个围纱的粗使婆子见是表小姐说话,忙谄笑着行了礼,道:“回大姑娘的话,原二奶奶就吩咐用轻纱蒙这个,谁知开了库房,东西摞着东西垒的老高,一时翻检不着,立时就要用,不能为这点子东西把库房全折腾一遍,这才将就着用绢糊呢。”
廷珑听说就问跟着的婆子:“跟我的人回去了没有?”
那婆子就笑道:“跟姑娘的人哪能就走了,都在茶房留了饭。”
廷珑就道:“劳妈妈去传个话,就说我说的,让家去回太太,把我们家库里收着的轻纱取几匹来做围幛,要浅碧的。”
跟着的婆子忙答应一声去了,那两个粗使婆子听见都住了手,等换了纱回来再糊。
廷珑拾阶而上,站在亭子里往四周看,只见远处梅林云蒸霞蔚,一片淡粉轻红,挨着梅林的半亩荷塘,好一片接天莲叶覆着水面,只是花时未到,还未抽莛,再往这边是一大块种着香草的敞院,四周靠墙支着架子,那香草就高高的爬上去,又低低的垂下来,中间地方十分阔大,但见人来人往的走动,就问:“明儿可是在挽香洲设宴?”
跟的人忙答:“正是呢,园里就那块地方阔大,又不挡眼。”廷珑看往前就是鹿苑和花蹊,再没有别处有水,问道:“二舅妈说姐姐们在这钓鱼了,可是已经回去了?”
一个原在亭子里糊纱的婆子回道:“不曾看见,想是在荷塘那边钓锦鲤,这寒潭是活水,鱼都是些杂苗,长得慢还鬼精鬼精的……”话还没说完,就见清芷从亭子后面的假山上冒出头来,倒把那婆子唬了一跳。
清芷穿着身湖色的春衣,头上戴着帷帽,只露了两只大眼睛,笑呵呵道:“早听见你说话,偷偷爬上来吓你一吓。”
廷珑问了她怎么过去的,就搭着莲翘的胳膊从亭子迈到那假山上,见那假山虽高,却坡度甚缓,又有下脚的踩踏,就拎着裙角,慢慢的侧身跟着爬了下去,清芬和清芳两个已在下面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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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珑脚下沾了实地,见她们三个戴着一式的帏帽,手里倒提着鱼竿,就笑道:“真是失敬,不知几位姐姐是哪派的侠女来?”
清芬就从一个空的鱼篓上拿起个帽子来扣在廷珑头上:“我们几个自然是姚派的,独你一个是张派的,这回可要吃亏了。”
廷珑整理好帽子上垂的面纱,又见她们三个一人占了一块大石,石头上铺着狼皮褥子,又摆着几样点心,一个自斟壶,就挽着袖子道:“我的那份呢?给姑娘摆上,就和你们姚派的比一比谁钓的多。”
清芷指着自己旁边的一块大石道:“早摆上了。”又把自己鱼篓里原先钓的两条鱼放回潭里,道:“咱们钓到老太君传饭,看谁钓的最多,最少的叫她做个东道,咱们佛诞日约了寺里吃斋饭去。”
姊妹几个都说好,各回原处屏息敛气的钓了起来。清芬先上了一条鲫瓜儿,清芷也跟着得了一尾筷子长的草根,廷珑半晌不见咬钩,知道那鱼是野生的,不如家养的傻又贪吃,就到水边上去捡了两片苇子叶,顺着钩退到丝线上,又换了新饵,果然再沉钩不多时就起出个活蹦乱跳的大白鲢来,清芳看她们三个都有了就急得不行,谁知越急,鱼钩乱晃,那鱼儿精乖,越不肯靠前,钓到老太君使人来传饭,还一条也没得。姊妹几个检查鱼篓,都道清芬最多,清芳因没钓着,叫她做佛诞日的东道,几个又将篓子里的小鱼都放了,剩下大的叫送到厨房去晚饭加菜。
姐妹几个去老太君房里吃了中饭,又一径带着丫头去园里头逛,到挽香洲廷珑见二舅妈正看着婆子丫头们收拾庭院,擦抹桌椅,预备茶酒器皿,忙上前请了安,清芳走上前问道:“娘用了午饭没有?”方氏就笑道:“正用着,就有回事的说桌椅围屏不够使,又来看着他们搬家什,你们姊妹别在这玩,看搬东西的碰着。”姊妹几个听了就带着丫头顺着路去花蹊折鲜花插瓶,晚上廷珑就歇在清芳房里。
第二日一大早姚氏先来,过了辰时就宾客如云而至,接了亲戚女眷在内堂招待,只见满室珠环翠绕,环佩叮当。廷珑姊妹几个在后堂下棋猜枚玩耍,但有本家亲戚要见就请出去行礼,一上午不知请了多少安。
等到园里开宴,她们姊妹几个就商量着仍去钓鱼,躲清净。于是只说去解手,也不叫人跟,悄悄的去了假山后面,拿出铺陈的东西,坐钓起来。廷珑昨晚上教给清芳如何下饵,怎样缀了苇叶哄鱼儿,清芳一试果然好用,十分兴头,圆溜溜的眼睛瞪得猫一样,直勾勾的盯着水面,清芷就做手势叫廷珑和清芬看,三人都掩袖偷笑。
廷珑钓了一个时辰,坐的腿酸,正要招呼姊妹们回去,忽听后面假山上亭子有人对话,先是品评园中景致,慢慢说到姚家如今显赫。就有其中一个问道:“今儿出来请安的那几个姑娘,有个穿耦合色的身量高些的是几房的?”
廷珑几个在下面听就知道说的是清芬,清芬也红了脸,悄悄做手势给她们,廷珑几个就轻轻收起钓竿,蹑手蹑脚的躲在假山下面开的一个放东西的门洞里。
就听另有人笑道:“莫不是惦记你家权哥儿的婚事?那个却不行了,说是已经许了庆安侯家里。”问的就诧异道:“庆安侯家里几位公子不都结亲了吗?”
另一个就道:“还有个庶出的儿子,他家光嫡亲的就五六个,旁人多不大知道,听说是不大受家里宠爱的。”
廷珑见清芬脸上红的要滴下血来,伸出手去握她胳膊。
又听上面两个人说:“姚家这一辈还有两个姑娘没下定,一个十四岁和一个十一的,今天一见也都不错。那个身量未开的是二房的,现二房奶奶方维仪管着家,可惜二房没有功名,也不能袭爵,三房的那个大些,小小年纪已是通身的气派,她老子又做着粮道,怕是不易求。”
问的那个就叹道:“十四这个还罢了,十一的小了些,我们权哥如今十六,怕人家嫌大了些。”又问:“还有个身量小些的穿鹅黄的是谁家的孩子,我瞧着怪伶俐的。”
廷珑听说到自己更把耳朵立了起来。
就听那知情的说:“那个穿鹅黄的却是礼部侍郎张英府上的小姐,她娘就是姚提督的嫡亲闺女,家中现养着两位哥儿和这一位小姐。大公子已经成家,聘的就是前朝何阁老家的孙小姐——他们原是同乡,又是老亲。二公子今年才十四,听说极聪明勤奋,其他倒不清楚。这一位小姐我却很知道——现在我们家诊脉的太医就是常在他家走动的——长的虽好,可惜却是个娇弱的,从来把药当饭吃的主,这两年说是养好了,我心说到底还是胎里带的弱症怕有些不齐全。再有,他家还有一样好处,府里都不纳妾的,张老爷如此,他们家大公子也是一样,原先身边连丫头也没有一个,都是小厮服侍。说来你家香玉不是没说人家,要是能聘给这样的人家做媳妇儿正经是门好亲呢,省了多少闲气。他家老爷现做着礼部侍郎,又管着詹事府,将来太子继了位,那就是帝王师,再尊贵不过了,可若是聘他家的姑娘就不美了,到底独了些,咱们这样的人家哪个眼前没有几个妾,落到她眼里怕是要家宅不宁……”
清芬几个在下面听他们说话都气的脸红,清芷就在地上捡了个拳头大的石块,奋力掷到潭水里,果然上面声音立刻住了,又过了一会儿,就听脚步声往远处走去。
三人又躲了一会儿,才从石洞子里出来,沿着寒潭走绕远过了荷塘才慢慢的往三房院子里去了。清芷进了屋就骂道:“听她们这起烂了舌头的胡吣呢。”
到底叫小丫头去打听刚才去寒潭上小亭坐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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