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元年
二月二十三
四川总督年羹尧再次快马送奏章入京, 这次是公然弹劾抚远大将军胤禵, 直言大将军擅离职守,疏忽渎职,西藏未平,军事一日三变, 大将军如此, 实不宜再掌兵权。
朝上对此也是议论纷纷,很多朝臣附和年羹尧的说法,请求皇上下旨召回十四阿哥,治他贻误军情之罪。
出乎意料的,雍正爷在朝上很沉默, 并未立刻下旨。
午后, 养心殿
怡亲王拿着年羹尧那封奏章,眉头深深锁起, “年羹尧已经上报过一次胤禵擅自离营的事了, 皇兄既然没处置, 他缘何又上奏弹劾?如今西藏军报, 形势良好, 拉萨已经在咱们控制之下, 延信也不日就要到达了。依年羹尧的心思,他应该知道置身事外的道理。”
雍正爷负手立在窗边,眼看要三月的京城, 天气已大为转暖。
“无论年羹尧是什么心思, 边关不能乱。”
怡亲王微微抬头, 觑着皇兄的半边脸庞,片刻后低下头,道了声“是……”
从养心殿出来,怡亲王正碰上赶来面圣的兵部尚书逊柱。
逊柱是一直很支持新帝的老臣之一,雍正爷对他也十分器重。
“怡亲王。”
“尚书大人。”
两人见过礼,胤祥对这位老大人还是很尊重的,“大人此来是为了年羹尧弹劾大将军一事吧?”
“是,”逊柱也直言不讳,“无论何种原因,身为一军统帅,擅离职守都是大错。但此时,西藏未平,青海也是暗潮涌动,大将军自带兵以来,沉稳果断,深得君心。老臣私下以为,年羹尧这份奏章,不得不多加考量。”
“本王与尚书大人是同一想法,皇兄也暂未有处置大将军的意思。不过……”
怡亲王顿了顿,“皇兄看重年羹尧,只怕日后会更加委以重任。”
逊柱眉心微皱,思量片刻后,叹了口气,“皇上有所思虑也是人之常情,只是那个年羹尧,怕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
京城,大栅栏
最近听说大栅栏后头新开了一家酒楼,楼里都是西洋玩意儿,请来的歌妓唱的都是西洋曲儿,京里富豪乡绅各个趋之若鹜。
可这酒楼却不是谁都能进的,得先得了帖子,才能进去享受一番。
苏大财东的帖子收的倒是很快,酒楼刚开张不到半月,就有人恭恭敬敬地送到吉盛堂了。
“今儿闲着无聊,师父也带你们去见识见识。”
这次倒是头一次,苏伟带着小英子和七喜儿一起出宫,七喜儿像是个土包子似的,一副看哪儿都新鲜的模样。
“师父,这西洋歌妓长什么样啊?也是蓝眼睛,黄头发吗?”小英子问道。
“不是外国人就蓝眼睛,黄头发的,”苏伟带着两人上了马车,“再说,我估计也就是会两首西洋小调罢了,哪那么能耐真弄来西洋人啊?”
不过,这次苏公公可是错了,马车到了瑞来香,大厅里正咿咿呀呀的倒还真是蓝发碧眼的妹子。
“我去了,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啊,这不会是拐来的吧?”
“苏财东!”
一个长相十分清瘦的男子,迎面走了过来,“小人瑞来香掌柜范什,不知苏财东今日过来,真是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了。”
“饭食?掌柜这名字起得真好,”苏财东竖大拇指,还有点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苏财东说笑了,来,楼上请,”范什倒很是大方,一路将苏伟一行人迎到了二楼包房。
“咱们这儿都是正宗的西洋菜,连厨子都是西洋手艺,您随便点,头一回来,小人做东。”
“这怎么好意思?”
一听不用付账,苏伟眼睛都亮了,不过嘴里还是敷衍地,“这不合适,不合适。”
“这怎么不合适?苏公公能常来咱们这儿,那就是咱们的荣幸啊,一顿饭算得了什么?”
范掌柜热情异常地把菜牌子往苏伟手里塞,一副恨不得把店里所有的菜都给点上一遍的样子。
小英子笑呵呵地在旁边看热闹,七喜儿则有些发呆,时不时地往隔着旁边包房的墙壁上看一看。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范掌柜,苏伟瞧着七喜儿问道,“怎么了?你总往那边看什么?”
“啊?”七喜儿仍是呆呆的,“隔壁的说话声有点儿耳熟,好像在宫里听到过。”
“在宫里?”苏伟一个健步窜到墙壁边儿上,贴着耳朵去听,好半天才勉强能听出些闷闷的人声。
压根分辨不出是谁,苏大公公正好奇,也是巧了,隔壁房门一响,几个人鱼贯走了出来。
师徒三人又贴到了房门上,顺着门缝,苏伟这下终于看清了。
阿尔松阿,纳兰揆叙,还有一个,隆科多!
隆科多怎么会和纳兰揆叙他们搅到一块儿去?
苏伟身上瞬间起了一层白毛汗!
为怕被一向机敏的隆科多发现,苏伟连忙拽着两个徒弟远离了包厢的门。
跟那三人一起的,还有些不大眼熟的面孔,似乎是进京述职的地方官吏。
好在,这一伙人没在外面呆多久,很快就下楼去了。
“师父,隆科多大人怎么会……”
小英子话没说完,包厢门就响了,范什领着小二,亲自送了饭菜上来。
“苏财东,您请用,有什么不满意的,您一定跟小人提。”
苏伟牵了牵嘴角,“范掌柜,你这酒楼开得有意思啊,没帖子都进不来,这平时进进出出的怕都是达官显贵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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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不敢欺瞒苏财东,小人家里是包衣出身,虽说下贱,但祖上跟镶黄旗有姻亲,京里的贵人们多少给点面子,要不小人也不敢开这么一家酒楼啊。”
“原来如此……”苏伟点了点头。
范什笑着,亲自给苏伟摆好了碗筷,“不过,甭管小人这酒楼里来了谁,他再显贵,也贵不过苏财东您啊……”
苏伟抬起头,范什笑的更加谄媚。
“掌柜的这话倒是诚恳,这京里确实没几个能贵过苏公公的。”
门口蓦地响起说话声,小英子一愣,七喜儿唰地站了起来。
隆科多一步一顿地缓缓走了进来,甚是随意地冲范掌柜挥了挥手。
包厢的门被关了起来,隆科多的两个侍卫守住了门口。
小英子和七喜儿都有些紧张,站在自己师父身后,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隆科多。
苏伟捡起桌上的刀叉,异常熟练地切起了牛排。
隆科多坐在他旁边,看着他悠闲自在地把牛排喂进嘴里。
“嗯,还是太老了。这牛肉要想吃的嫩,火候可是最重要的。微微带点儿血丝的时候,吃着才是最多汁的。”
“苏公公好见识。”
隆科多一手搭在桌上,另一手落在膝盖上,别在腰间的匕首就那么明晃晃地竖在手边。
“提督大人也要来点儿吗?”
苏大公公晃晃手里的叉子,突然又道:
“啊,我忘了,大人刚才应该已经吃过了。”
小英子无声地吸了口冷气,不小心地碰了一下七喜儿的手,好像触到了什么尖锐的东西。
不过,此时此刻,小英子是没工夫去思考这些的,他只希望自己师父不要再撩火了,赶紧撤才是王道啊。
隆科多轻笑了一声,倒没有太过剑拔弩张的模样,“本官今天也是见识了。以往听多了苏公公的事迹,本官还有些不屑。没想到,今儿落自己头上了。”
苏伟嚼着牛肉,一脸奇怪地看向隆科多,“本公公就是来吃个西餐,与提督大人碰上也是巧合。怎么,提督大人做了什么亏心事吗?那么怕被人看到?”
隆科多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随之道,“怎么会?本官要是怕被人看到,在府里见就是了,何必跑到这大庭广众的酒楼里来?”
“那就是了,”苏大公公继续切牛肉,“皇上看重提督大人,提督大人也该尽心报效皇恩才是。”
“这话无需苏公公提醒,”隆科多站了起来,视线向下,“本官在畅春园秉承先帝遗命,一力扶持皇上登基,与皇上君臣相携,上下同心。本官对皇上的忠心,可表日月。”
说完,隆科多一手撑桌,微微弯下身子,正与抬起头的苏伟四目相对,“相信皇上心里,也一定是明白的……”
“那是自然,”苏大公公直视着隆科多,眼神未有丝毫闪躲,只嘴边浅笑,“国舅爷居功甚伟,皇上对您,可是一向称赞有加的。”
隆科多轻笑一声,直起了身子,“本官与皇上,既有君臣之恩,又有甥舅的情分,自是不同的。”
屋内的气氛似乎有所和缓,小英子刚要喘口气,身边的七喜儿突然一个颤动。
“啪”地一声响!
一把银亮亮的匕首,被拍在了苏伟跟前。
七喜儿无声地退了一小步,那边隆科多笑着道,“我见苏公公这牛肉割的颇为费力,可见是酒楼的刀不好,我这把匕首是精钢所致,削铁如泥。今儿就赠给苏公公了,苏公公用他割肉,再合适不过。”
苏伟定定地看着那把刀鞘装饰华丽的银亮匕首,半晌抬起头,“多谢国舅爷了,奴才一定会好好使用的。”
隆科多弯着嘴角,没有再说什么,转身悠然地走向门口。
“对了!”
背后,苏大公公的声音再度响起。
“忘了转告国舅爷,您上次送进宫的小菜,佟太妃很爱吃。如今怕也没剩多少了,等您得了空,别忘了再送一些。”
隆科多的脚步蓦地停在了门槛前,小英子的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
片刻后,包厢的门被打开,隆科多面无表情地带着侍卫走下了楼。
“我的天啊!”
好容易听不见外面的动静了,小英子脚下一软,抓着七喜儿的手臂才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师父,你是疯了吗?你就不怕那隆科多杀人灭口?咱们今天可没带侍卫出来!”
“瞧你这点儿出息,”苏伟拿起桌上的匕首,抠了抠上面的红宝石,“他不过是与纳兰揆叙他们吃一顿饭,犯不着闹出人命。特意转回来一趟,就是给我点儿下马威罢了。”
“不管怎么样,下次出来一定要带着侍卫!要不是巴彦今天调防,我绝不会跟您这么出来胡闹的。一顿饭没吃上,我这颗七上八下的小心肝儿哦……”
苏伟瞪了小题大做的小英子一眼,转头看向七喜儿,“你这耳朵够灵的啊,隔着一道墙,都能听到隆科多的声音。”
七喜儿有些困窘地挠了挠头,“我从小时候起,耳朵就听得比别人远一些。刚才,我也不知道是隆科多大人的声音,就是觉得耳熟。”
“亏得你这幅耳朵了。”
苏伟转转手上的匕首,仰头靠上椅背,“隆科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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