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八年
十一月初五, 京城
大栅栏附近,一处隐蔽的胡同口,冯进朝一路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塞给车夫一块碎银子,自己按了按瓜皮小帽, 躬身进了一处暗门。
少见地, 暗门子的老妈妈没有迎出来,屋内有低低的说话声, 大概又是哪个恩客临门。
冯进朝也没心思去理会他人, 自己顺着墙边的一条小路穿到了后院, 打开后院墙角的木门,外面赫然是一条三角暗巷。
暗巷没有其他出口,只连着一间独门独户的小院。冯进朝依稀听到了院内有孩子的讲话声,本来一直紧张的神色瞬间放松了下来。
“月娟, 宝儿,开门!”
院内的说话声骤然停止,冯进朝等了片刻,漆黑的木门被人缓缓打开。
“老爷,”开门的是伺候人的刘婆子。
冯进朝没有理会她,直接穿门而入,两把锃亮的银刀随后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们是什么人?!”
“老爷!”
一个长相颇秀气的年轻妇人搂着个五六岁的男孩被推到他面前。
冯进朝睚眦欲裂,“宝儿, 月娟, 你们别怕!”
架在肩膀上的银刀被震地一晃, 冯进朝抻着脖子,冲挟持人质的几个人喊道,“你们这些不长眼的狗东西!知不知道爷爷是谁?识相的,赶紧放了她们娘俩!否则,爷爷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院内的持刀众人都没有什么反应,反是一直开着门的堂屋内,传来两声轻笑,“真是看不出来啊,冯公公还是个痴情的人物。”
冯进朝辨认出了声音的主人,一时瞪圆了眼睛。
苏伟从屋子里走出来,一身锦缎长袍,藏青色抹金边斗篷,刻着“雍”字的玉牌在腰间慢慢晃着,嘴角还噙着笑,“咱家过来前,还想着会不会是个误会,没想到啊……”
饶有意味的眼神瞟过冯进朝的下半身,苏伟缓步走到搂着孩子的妇人跟前,伸手摸了摸那孩子的脑袋,“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啊,这要领到敬事房去——”
“苏培盛!”
冯进朝几乎忘了自己还压在人家的手里,就要一个猛子扑过去,把孩子抢回来时,两只胳膊被人一扭,整个人跪到了地上。
苏伟的神情蓦地冷了下来,转身凝视着冯进朝道,“冯公公,好歹也是个伺候皇阿哥的,你不会到现在都没搞清楚自己的处境吧?
冯进朝被当头泼了冷水,这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抬起头道,“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只是个太监,就算被捅到敬事房去,也追究不到八阿哥身上。而且,我到八阿哥身边的时间尚短,八阿哥对我也不是完全信任,朝政上的事儿我是一点都接触不到啊!”
苏伟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回身走到门槛处坐下,“冯公公想多了,咱家今日找你,不过是跟你通个气罢了。你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本公公心里清楚的很。其实,想当初如果没有咱家的安排,冯公公也没那么好的机会到八爷跟前露脸。”
冯进朝一脸不解,“你什么意思?”
苏伟歪了歪头,“冯公公就不好奇,一个藏了这么深的秘密,本公公是怎么发现的吗?”
冯进朝神情恍惑,一点点线索在脑中慢慢勾连,半晌后,才突然反应过来,愕然抬头道,“侧福晋是你们的人!”
苏伟慢慢勾起唇角,“冯公公不也是我们的人吗?今天是新仆见正主,所以冯公公不用太过担心,只要你好好配合,咱家是不会为难贵夫人和孩子的。”
冯进朝的视线在月娟和宝儿的脸上慢慢滑过,继而又重重地落在苏伟身上,“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不是什么大事,”苏伟低头拍了拍靴子上的浮尘,“最近侧福晋在贵府可还好啊?”
冯进朝抿了抿嘴唇,眼神有一丝闪烁,“专房之宠,深得贝勒爷看重,只是身子有些差。”
苏伟手上的动作一顿,半边脸色隐藏在了一片阴影里,“库魁!”
一直站在门旁的库魁一点头,冲压着妇人和孩子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娘——”
孩子被侍卫单独拉到了一旁,银亮的刀光随之一闪,冯进朝顿时大叫道,“住手!住手!我说,我什么都说!”
侍卫在库魁的示意下停了手,孩子又被带回了母亲身边。
苏伟直起身,懒洋洋地道,“冯公公,你可别考验咱家的耐性。咱家知道,你们冯家人丁单薄,你为了这个孩子几乎把命搭进去。咱家不是那种没有人情味儿的人,也不乐意平白毁去别人的幸福。但是,咱家可不是专干亏本买卖的蠢货,这笔生意要是没有赚头,就别怪咱家心狠手辣了……”
冯进朝脸色苍白,一头冷汗,听了苏伟的话,只频频点头,“小的知道了,小的明白了,小的绝不敢再跟苏公公耍心眼了。”
苏伟欣慰地点点头,冯进朝继续道,“只是,侧福晋的事儿,您也别怪小的说不清楚,实在是小的也一头雾水啊。本来一切都好好的,贝勒爷不怎么往后院去。就是前一阵子不知为什么,突然对侧福晋热络起来了。在承恩园时,常跟侧福晋在花园过夜,也不让奴才跟着伺候,院子外头都有人把守着,小的想打听也打听不出来。但是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侧福晋就开始不对劲起来了,天天神神叨叨的,精神变得奇差。我去接过几次侧福晋,她好像很怕到花园去的样子,还两天一小病,三天一大病的。回到王府这些天也是,贝勒爷常把侧福晋叫到前院去,而且还吩咐说,侧福晋要休养身体,不许旁人打扰,也不许随意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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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伟站起身,眉头深锁,在原地逡巡了片刻,转头对冯进朝道,“你帮我安排一下,我要见绣香一面。”
“这,”冯进朝面露难色,“侧福晋那儿看得很紧啊,小的怕——”
苏伟眉毛一拧,冯进朝当即咽下了一肚子的推脱之词,“是,小的回去想办法,一定尽快安排。”
“嗯,”苏伟蹭了蹭鼻头,慢慢吐出口气,“你这处院子倒是个好地方,有消息就传到这儿来吧,我会派人盯着的。”
“是,”冯进朝低头。
苏伟走到冯进朝身前,放轻了嗓音,“至于你的家眷——”
冯进朝抬起头,苏伟弯了弯唇角,“你也别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毕竟咱们合作的时间还不长。”
“苏公公!”
“诶,”苏伟打断冯进朝的恳求,“你放心,我不会为难她们的,我会给她们找个妥帖的地方安置,让人好生照顾,每月再让人带你去看她们一次。只要你办事牢靠,就算哪天折进去了,也不用担心她们母子的生活,我会保她们一辈子吃用无忧。当然,如果哪天你立了大功,一朝改头换面,带着妻子、孩子远离是非,平稳一生也不是不可能的。”
苏伟的最后一句话许是真的打动了冯进朝,后者抿了抿唇,坚定了神色,拱手下拜道,“小的一定听从苏公公的吩咐,全心全意为雍亲王办事!”
傍晚,东花园
钮祜禄氏与诗玥相携在花园里散步,石子路两旁铺了层厚厚的秋叶,金黄的色泽映在夕阳的余晖下,透着几丝温暖和绚烂。
“我就说这时候该出来走走吧,”钮祜禄氏搭着慕兰的手臂,微微侧身对诗玥道,“偏姐姐就爱憋在西配院里。等再过几天,天气凉了,想出来活泛活泛都不成了。”
诗玥闻言轻笑,看着四周的景色,心情也舒畅不少,“每每走到这里,都能闻到一股枣子的香气,想是东小院后头的枣树已然成熟了。”
“可不是,我就说这味道怎么馋人的紧呢,”钮祜禄氏站到亭子的台阶上,往东小院眺望道,“也不知王爷回没回来,咱们去摘几颗枣子应该不打紧吧。”
诗玥心上一紧,不动声色地道,“去那儿摘什么,闻着香实际上又酸又涩。你要想吃我那儿还有不少呢,回头做了枣泥糕给你送去。”
钮祜禄氏回过头来,冲诗玥轻轻一笑,“我就一说,哪能真跑去摘呢。倒是姐姐惦记我,我可等着你的枣泥糕啦。”
诗玥弯了弯唇角,拉了钮祜禄氏的手,两人往花园门口走。
此时天已渐黑,迎面过来几盏灯笼,诗玥、钮祜禄氏都停下了脚步。
中间的人看到不远处的两位小主,率先迎了过来,“奴才苏培盛给两位小主请安。”
晃动的烛火下,映出一位清贵挺拔的男子身影,钮祜禄氏与诗玥都是眼前一亮。
钮祜禄氏轻笑一声,掩着帕子先道,“苏公公这身打扮,说是位富家公子都委屈了,简直像那些话本里走出来的翩翩少年郎。打眼一看,我都认不出来了。”
诗玥跟着脸色一红,微微低下了头,牵了牵钮祜禄氏的衣袖道,“别瞎说了,苏公公肯定是有差事在身。你这么打趣,让人听到了像什么话。”
钮祜禄氏浅笑着低下头,苏伟尴尬地弯了弯腰道,“两位小主见笑了,奴才也是怕出去办事丢了王爷的脸面。都这么大的年纪了,可当不起小主们的夸赞。”
“苏公公年纪正当时呢,”诗玥抬起头,晶亮的眼神落到苏伟的脸上,又连忙移开,“苏公公这样穿,确实很好看……”
“都聊什么呢?”四阿哥一路穿过雕花拱门,看见苏伟几人,就迎了上来。
“妾身给王爷请安。”
“起来吧。”
诗玥与钮祜禄氏一同下拜,听了四阿哥叫起,缓缓起身,再度抬头时,正好看到一缕专注的目光落到苏培盛身上。
四阿哥有几分不舍移开视线,但对面两人已经看了过来,遂微微偏头道,“都这么晚了,还在园子里乱逛,当心着了凉。”
“多谢王爷挂怀,”钮祜禄氏垂下头,“我们也正要回去了,只是恰巧碰到苏公公。平日里甚少看到苏公公这样打扮,一时新奇,打趣了几句。”
“哦?”四阿哥又将视线放回苏伟身上,一侧嘴角轻轻勾起,“怎么打趣的?”
苏伟耳根有些发热,想瞪四阿哥一眼又不敢,只能偷偷拽拽自己的斗篷,想把自己裹得严实点。
钮祜禄氏轻笑一声,抿着唇角道,“就说苏公公打扮的好呗,跟着王爷的时间久了,沾着王爷身上的贵气,这出了府门,说是个富家少爷都觉得亏了呢。”
“是吗?”四阿哥将眼前的人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那探寻的目光,好像都带了透视的功能,苏伟放低了手里的灯笼,试图遮掩红成了螃蟹壳的脸。
“恩,确实好看,”带着点低笑的嗓音柔柔地蹭过苏伟的耳畔,苏大公公默默咬住了嘴唇,裹了又裹的斗篷里面,好像烧开了一锅水,快要冒热气了。
“天色不早了,妾身们先告退了,王爷也早点歇息吧,”诗玥出声,带着钮祜禄氏一起行了礼,两人秉身而退。
临出园门时,诗玥偷着转头,看了一眼远去的灯火。
苏公公手里的灯笼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四阿哥手里,两人似是一先一后,其实距离并不远,四阿哥只要稍稍偏头,就能看到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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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小院
两人进了屋,苏大公公的一肚子火立时发作起来,把斗篷一甩,就伸手去掐四阿哥的脖子。
被四阿哥单手制服,连搂带抱地拽到了榻上,心满意足地在腰上、屁股上摸了两把道,“嗯,是好看,腰也掐得好,回头让师傅照这样子多做两身。”
“做什么衣服啊,我有正事儿呢,”苏伟甩开四阿哥耍流氓的手,一路爬到榻子里侧,“在外头忙了一天,着急回来跟你汇报情况呢,你倒好,当着人面欺负我!”
“这怎么能是欺负呢,”四阿哥松了袖口,脱下朝服,弯着唇角坐到苏伟身边,“确实好看嘛,这好衣裳也要架子搭。咱们苏公公天生丽质,改明儿穿上这身到日精门外溜达一圈,管保那些朝里的年轻后生,都被你比下去!”
苏公公有些飘飘然,在脑中畅想了一番,冷下脸道,“穿这身进宫,我不想活了吗?不说这些废话了,我今天可逮着冯进朝了!”
“老八身边那个太监?”四阿哥靠到垫子上,“他告诉你嘉怡出了什么事了?”
“说的不清楚,”苏伟正了正神色,又俯身到四阿哥耳边,“不过,我怀疑……”
四阿哥眉目一冷,“混淆皇家血脉?不可能吧。这要被发现了,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现在还不能肯定,”苏伟也有些不敢确信,“还得等我见到绣香再说。”
“老八这个人……”四阿哥皱了皱眉,“如果,这次的传闻真的对他造成了相当大的压力,说不准,他真的会铤而走险!”
十一月中旬,哈密
“大人,四川来信了!”
门人胡卜将信呈递给富宁安,富宁安匆匆拆开,看过一遍后才慢慢吐出口气,“年大人已经开始筹粮,如果一切顺利,月末应该就能调往边关。”
“大人不用过于忧心,”胡卜给富宁安递上热茶道,“咱们先前调来的粮食已尽够过冬使用了,如今策妄阿拉布坦远遁,照京里的意思,总不至于让咱们冰天雪地时出兵。”
“过冬的粮食是够了,可带兵打仗不能只看眼前,”富宁安的手在地形图上敲了敲,“待到入冬,哈密周遭便一片荒芜,不管用骆驼还是用马,运粮都是难上加难。届时冬去春来,粮草见底,再现调粮食过来,士兵不是要挨饿?万一准噶尔初春时偷袭,咱们就更加被动了。更何况,现在甘肃大小官员与我都不是一条心,调粮调兵都是一波三折,我不能不提前考虑。”
“大人思虑周详,是属下目光浅薄了,”胡卜拱手道。
富宁安抬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将刚收到的信扔进了火盆里,起身出了营帐。
胡卜走到火盆前,信纸已经烧成了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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