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昌十七年四月初, 礼部在宫中主持琼林御宴, 宴请一甲三名及诸位进士。
暮春夏初交接之际,残红还未褪尽,绿意已经渐浓, 藕池中的荷叶崭露头角, 渐渐舒展开了柔嫩的叶尖。琼林御宴说是宴会, 倒更像是士子初入仕途的第一场社交, 其中达官显贵物色有潜力的后生——或拉拢阵营,亦或是有意结亲。
宴席的最西端远远的摆了七八张小案几,入座的是两名年少的公主及朝中未婚的贵女,俱是穿着鲜妍的衣裳、描着最精巧的妆容,以团扇遮面,凑在一块笑盈盈地观望着年轻英俊的文武状元及进士。
碍眼的, 里头居然有花孔雀似的薛晚晴。
姜颜穿着深蓝圆领的大袖袍,头戴垂翼乌纱帽, 帽檐有太子赏赐下来的银叶绒花, 深青腰带,皂靴,干净利落, 乍一看还真分不清是位英气的女子还是过于娇俏的少年。薛晚晴旁边,有位容貌温婉的浅黄衫少女一直用眼睛瞄姜颜, 想必是某位不知内情的官家小姐将她当做俏郎君了, 正暗送秋波呢!
可惜自己终究不是男儿身, 为了避免对方一腔芳心错许, 姜颜只好起身离席,准备去找程温谈谈。
阮玉曾经周济过程家,若程温念及旧情,肯用御赐金牌为阮玉翻案,那事情就会好办许多……不过,这只是姜颜的一点期望而已,毕竟如此一来,程温势必会与薛家树敌而影响仕途升迁,她没有理由要求程温必须帮这个忙。
如此想着,她穿过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人群,在文华殿门外的海棠树下见到了周转在朝中众臣之间的簪花状元——程温。
他真的很不一样了,仿佛脱胎换骨般的变化。从前在国子监,程温因穿着寒酸着实算不上英俊,最多只能说是‘相貌温和’,可当他穿着这身鲜妍的状元袍,挺直背脊游刃有余地周旋在有意求亲的众臣之间时,姜颜才忽的发现他的气质有些许陌生……
仿佛更沉稳,也更耀眼,只是嘴角得体谦逊的笑容不曾到达眼底,陌生到叫人猜不透他内心中的想法。
他耐心地同每一位朝官寒暄,没有看见久久伫立在道旁宫墙下的姜颜。
那么多人围着程温,姜颜也没法同他商议,站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去。谁知一回头,便见由两名内侍护送而来的太子朱文礼。
姜颜忙退至一旁行礼。
朱文礼也瞧见了她,肃然的面上有了些许笑意,单手虚扶,示意她起身道:“你穿上这身衣裳,倒也像模像样。”
姜颜直起身,笑道:“臣就当殿下是在夸臣了。”
朱文礼摇了摇头,似是无奈道:“琼林御宴,别人都是忙着结交权贵,你怎的独自跑这儿来了?”
“散心。”阳光和煦,姜颜眯了眯眼,“殿下呢?”
“散心。”朱文礼也道。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远处的程温已经离场,姜颜忽然道:“说起来,臣应该谢谢殿下。”
朱文礼浓黑的眉一挑,疑惑般‘哦’了声。
“若没有殿下的暗中支持,我走不到今天这个位置。”姜颜朝他拢袖一躬,“多谢。”
“你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靠的是你自己,与我无关。我若真能帮你,阮玉那案早该了结了。”朱文礼轻笑一声,用十分诚恳的语气道,“其实,我很佩服你,因为你明知不是所有的努力都可以得到公平的回报,却仍会不计得失一往直前,而我……而我光是看到父皇漠视的眼神,便已心灰意冷了一万次。”
说罢,他望着文楼檐下悬挂的风铃,若有所思道:“若不是有母后极力斡旋,我怕是连东宫的位置都坐不稳。”
不知为何,姜颜总觉得朱文礼今日有些惆怅。
记得国子监考课初见朱文礼之时,姜颜对这个文质彬彬、浓眉大眼的少年郎印象颇深。她仍记得当自己的策论赢过苻离时,朱文礼脸上的错愕和好奇,生动爽朗,全然不似如今这般平静惨淡。
姜颜知道他在忧虑什么。
父皇不喜,生母病重,一旦皇后薨去,皇上或许会铲除薛、张二家,将朱文礼的亲信连根拔起,重新扶植允王上位。
毕竟,允王朱文煜才是他最疼的儿子。
横亘在朱文礼心中的,是母亲病重的悲哀和太子之位不保的惶恐。
姜颜轻声道:“殿下不必妄自菲薄,连臣这般的小人物都知晓殿下贤名,朝中肱股之臣自然也会站在殿下这边,协助殿下激浊扬清、整肃朝纲。”
朱文礼只是笑笑。过了许久许久,他才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姜颜,我要成婚了。”
风拂落枝头的最后一片残红,落地无声。
姜颜没有问是谁家姑娘,只侧首望去,见到朱文礼说这话时出乎意外的平静,仿佛历经一夜风雨,早已有了抉择。
琼林御宴过后,便是簪花游街。
文武状元及榜眼、探花骑高头大马、手持马鞭和玉如意经由锦衣卫和礼部人员陪同,,从宫门外出,沿长安街至上元街游览一圈,再从朱雀街返回。
红绸花亮堂喜庆,唢呐锣鼓喧天,姜颜一手捏着缰绳,一手拿着鹿皮缀花的小马鞭,骑于枣红大马上极目望去,只见街上、道旁、楼上到处都是乌压压的人头,几乎万人空巷,围观新科进士打马游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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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这一刻,姜颜才明白那日苻离所说“不许你接别人递来的花和帕子”是何意思。
只见道旁和楼阁上簇拥的少女们纷纷抛下手中的各色鲜花和帕子,大多是朝着武状元和程温去的,若鲜花落在了状元郎的怀中,她们就会掩面偷笑,趁着热闹脆生生喊上一句:“郎君,接着奴的花,便是奴的人啦!”
连姜颜身上、帽上都落了不少,鼻尖全是浓郁的花香,弄得她在马背上连打了几个喷嚏。街上人多,马匹走得又慢,才刚过了上元街,姜颜已是满怀的梨花、杏花、海棠花,甚至是各色精致艳丽的绢花……有些花束上还缀了一条红绳,绳子上挂着熏香的印花纸片,上书求爱者的姓名。
趁着人多热闹、谁也不认识谁,闺阁少女们也彻底抛却礼教束缚,恣意大胆。楼上还有少女不住地朝姜颜挥手,调笑道:“探花郎!看这里看这里!”
更有甚者,一名唇红齿白的少年也挤开人群,将一束绢花掷在姜颜身上,含情脉脉地望了她一眼又红着脸跑开,引得众人哄笑不已。
那名少年并不知姜颜就是女子,只当她是名同道的清秀精致少年,弄得姜颜哭笑不得。
两个时辰后,簪花游街总算结束,姜颜抱着满怀的鲜艳花朵长舒了一口气。
去礼部归还了马匹和服饰,唯有几束漂亮的绢花无处安放,丢了又十分可惜,姜颜便将其抱在怀中。谁知才刚出了宫门,便见头戴大帽、一身锦衣卫战袄的苻离快步走过来,长臂一伸,夺走了姜颜怀中的绢花,转而将一束粉白点绿的海棠塞入她怀中,面色不善地问道:“不是不许你收别人送的花么?”
姜颜愣愣地接过他强行塞入的海棠花束,半晌才反应过来,笑吟吟道:“别的花我都丢了,唯有这几束漂亮又贵重,想转手送给你的。”
日落西斜,空气成了暧昧的暖黄色,魏巍宫门之下,年轻俊逸的锦衣卫面带嫌弃:“别人送的,我不要。”
就知道他会这般反应。姜颜闻了闻手中的海棠花束,“不过,你这花我甚是喜欢。”
两人并肩而行,苻离侧首望了她一眼,问:“你可知簪花游街时接受他人所赠之花,意味着什么?”
“自然知道。”姜颜晃了晃手中的花束,对着苻离意味深长地笑道,“意味着你心悦于我嘛!”
“你知道便好。”苻离面色不动,眸子却柔和了许多,在夕阳下成了通透的琥珀色,举起手中的绢花道:“这些废物,我替你丢了。”
“哎别!给我罢。”见苻离面露不悦,姜颜忙解释道,“阿玉以前最喜欢赏花的,留着送给她也不错。”
苻离这才神色稍霁,勉强道:“你要去看她?”
姜颜点头。苻离硬生生收回想要扔花的手,低声道:“我送你前去。”
……
意料之外,姜颜在尚书府门前见到了一身蓝袍的程温。
程温正将几包油纸包着的药材挂在阮府紧闭的门环上,见到姜颜和苻离前来,他并无被撞破秘密的慌乱窘迫,只是微微颔首致意,当做打招呼。
“原来,赵嬷嬷所说的每月初一给阮府送药之人,竟是程温。”姜颜颇为讶然。毕竟在程温中状元之前,他的家境皆是颇为贫寒,不知这些买药的银两都是从何而来……
不过,他这般记挂阿玉,是否意味着金牌伸冤有望?
正想着,程温已经缓步走到二人面前,朝苻离和姜颜一拱手,温和道:“大公子,姜姑娘。”
“元亮兄,恭喜。”姜颜回礼。
“同喜。”程温微微一笑。
“你这是……?”姜颜朝门环上的药包抬了抬下颌,疑问道。
“啊,那个是些偏方。”程温道,“以前舍妹昏迷时,用这些药颇有效果,就想着兴许对阮姑娘的病有帮助。”
“有劳你费心了,我替阿玉谢谢你。”太阳滚落山坡,暮色侵袭大地,阮府的家丁出门悬挂灯笼,看到姜颜、苻离和程温站外门外,怔了怔,放下灯笼远远作揖。
不知沉默了多久,姜颜吸了口气,正不知如何开口,一旁的苻离却先一步说出了她想说的话语:“程温,若你愿意,可否借金牌令给阮玉一用?”
话音刚落,姜颜和程温同时望向苻离,一个错愕,一个平静。
错愕的是姜颜,平静的反而是程温。
他似乎早就料到如此,只是轻轻勾了勾嘴角,明明是在笑着,却又不像是笑,道:“大公子想借御赐金牌令,求圣上彻查薛睿?”
“是。”苻离道,“此乃不情之请……”
“抱歉,我不能。”程温依旧微笑着,平平淡淡地抛出一个惊天秘密,“我要定亲了,与薛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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