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道’二字, 难于登天。我当初不过一介知府, 又远在兖州,便是有心彻查此事, 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皇后娘娘和太子贤德,并不代表薛家光明磊落, 姜颜,你知道每年有多少入京告御状的人死于途中么?”
阮绍眼中蕴着淡淡的哀戚,负手叹道, “更遑论,阮府中还有妻子老幼十数人。”不是没想过讨回公道,只是望着妻儿们担忧害怕的眼睛, 他便没了面对明枪暗箭的勇气。
姜颜垂下眼没说话,一袭青衣在萧瑟的凛凛寒风中飘飖。
“我明白, 这些话说多了也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可这终究是阮家的事, 你又何必淌这趟浑水?”阮绍道, “你对玉儿的恩情, 阮家没齿难忘。姜颜,听伯父一句劝,万事平安活着方为正道。”
“可是若我为求自保而不入世、不作为,一辈子龟缩不前,那我的人生与死水何异?记得《秦律》有言, ‘歹人当街行凶, 百步之内, 见死不救者,当同罪重罚’……千年前的秦朝尚且能重罚为非作歹和见死不救者,没想到千年之后的大明,知府之女被人诓骗羞辱,坠楼重伤,大多知情人最先想到的却是缄默自保、纵容真凶。”
姜颜气定神闲地说完,眼神却不似面色平静,泛着些许湿凉,一字一句道:“若当今昏昏浊世暗无天日,我偏要看日月东升雄鸡唱晓。伯父怕明枪暗箭,我不怕。”
说罢,她深深一揖,朝大门走去。
“姜颜,鹿鸣宴不过是陛下给你的一个警示!”阮绍匆匆向前两步,唤道,“你知道那日是谁往返奔波、费尽口舌请得冯祭酒和苻首辅出面坐镇,你才能如此平安地度过此劫么?”
姜颜脚步一顿,猛然回身道:“您说什么?”
“如果无人默默相助,你以为自己能走多远?姜颜,伯父并非在危言耸听,只是希望你多想想你的爹娘,也多想想为你奔波护航的苻家大公子。”说到此,阮绍长叹一声,沉重道,“对于他们而言,没有什么比你平安活着更重要……我也不想玉儿醒来后,会失去她最好的朋友。”
阮绍一番言辞恳切,无奈和愧疚溢于言表,姜颜知道他说这些,是真的希望自己能平安又平庸地活下去……
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觉今年的冬天十分寒冷,冷到泪水冻结在眼中,负重前行,步履维艰。
十二月初二,允王府大婚,迎娶的是襄城伯家的娇娇李沉露。
这李沉露是庶出,按礼是上不了皇家玉牒成不了王妃的,奈何她在国子监修学镀金,身价上涨,又加之她巴结上了臭名昭著却权势根深的薛家,竟将允王这个不学无术的废物郡王吃得死死的,娶入府中为妃便是顺理成章之事。
允王府里,新婚的红绸带和灯笼还未撤去,满目亮堂的嫣红与李沉露唇上的胭脂相互映衬,更显得她肤白细腻、面色带艳,乍看之下与国子监那个整日跟在薛晚晴身边、不起眼的女学生判若两人,仿佛含苞待放的白莲徐徐绽放,露出了里头妖冶带毒的内里。
面前的一排侍婢捧着十二只首饰盒,每一盒都是珠光宝气精巧无比的样式。李沉露从水红的大袖中伸出一只白若霜雪的手来,细细抚过每一只盒子,终是挑了一支颜色鲜丽的金镶猫眼点翠簪,斜斜插在发髻上。
刚拢好鬓角,便见允王朱文煜端着宝贝蟋蟀盒子优哉游哉进门。他伸手赶走侍女,便没骨头似的俯身靠在李沉露肩上,一手捏住她的下颌命她转过脸来,刻薄的嘴唇一勾,唤了声“爱妃”,轻佻垂首去咬她的嘴唇。
朱文煜性子贪玩暴戾,做事也不分轻重,捏得李沉露下颌生疼,她却还要装出最柔媚的笑来,轻轻别过头道:“王爷一大早抛下妾身,去了何处?”
没亲到芳泽,朱文煜略微不满,但一回想李沉露娇软的滋味便消了怨气,兴致勃勃道:“薛世子给本王送了只大蛐蛐来,唤做‘将军’。”说罢,他揭开蟋蟀盒子,宝贝似的递到李沉露面前道,“你看!咬死了我豢养的好几只蛐蛐儿呢,凶猛得很!”
李沉露依旧笑得娇媚,佯做惊呼,顺势夸了几句,直哄得朱文煜飘飘然似做神仙。
见朱文煜高兴,李沉露温顺地将头靠在他怀中,问道:“昨日听王爷说,父皇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昨天入宫时遇见太医院院使,他亲口所说父皇身体已被丹药掏空,骨髓里都浸着朱砂毒,怕是不能长久啦。”朱文煜说这话时轻描淡写,不见得丝毫悲伤,没心没肺的笑着,“父皇这般作践自己,倒是便宜了朱文礼。我这个太子皇弟,端着一副假清高的模样,指不定登基后如何打压本王呢。”
李沉露心中飞速盘算,眼眸中闪过一丝暗色,拉住朱文煜的手试探道:“太子眼中一向容不得沙子,又与王爷不亲近,将来若真是他上位,王爷怕真讨不到好处呢。何况,王爷才是父皇心中最疼爱的皇子,又年长于太子,要说立储也该立王爷才对……”
朱文煜的母亲是皇上最宠爱的贵妃,故而他原本是皇上立储的第一人选,谁知贵妃前几年香消玉殒,朝中一派‘立嫡不立长’的呼声,朱文煜败下阵来本就心生不满,现在李沉露这么一说,更是激起了他心里的怨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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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冷声道:“若不是皇后是他的母亲,算嫡出,太子之位早就是本王的囊中之物!”
见目的达到,李沉露红唇一勾,游说道:“多少新君上位的第一件事,便是除去对自己威胁最大的手足兄弟……王爷想要自保,便须得先发制人。”
“可老三已经是太子了,如何先发制人?”
“皇上病重,太子和皇后又忙着揽权专政,王爷何不趁此机会时常入宫侍奉汤药,做一回孝子呢?”
见朱文煜一脸不解,李沉露又耐着性子解释道:“遥想曹魏之时,一代枭雄曹孟德偏爱曹植,不喜曹丕,却最终舍曹植而将王位传给了曹丕……王爷可知为何?”
朱文煜拧眉想了想,很快没了耐性,一挥衣袖道:“本王懒得想,爱妃直说便是!”
“有史曾言:曹孟德出兵,二子前来相送,其中曹植大展才华作诗一手,引得众人拍手叫好,曹孟德却不为所动;而曹丕呢,只是流着泪再三相送,令孟德感动不已,认为此子大有孝心,遂对他刮目相看。”
李沉露来回抚着朱文煜的胸膛,娇滴滴道,“父皇多疑,与孟德无异。如今他孤身躺在病榻上,最需要的便是他人的关怀和陪伴,可皇后和太子忙于政务,根本无暇顾及他老人家,任何一个皇帝都无法容忍自己尚且在位,却被自己的儿子和皇后架空皇权。父皇虽消极避世,嘴上不说,但心中未必没有想法,若王爷趁此机会表一表孝心,父皇两相比较,时局翻转也未可知。”
闻言,朱文煜狐疑道:“爱妃此计,当真可行?本王看父皇倒是挺偏爱纵容老三的,上次咱们在父皇面前揭露皇后干政、让女学生参加科举那事……闹得轰轰烈烈的,不也不了了之了?皇后依旧是皇后,老三依旧是太子,女学生的案子都没有扳倒老三,没理由侍奉几天汤药就成功了啊!”
李沉露吊着眉梢道:“王爷以为,父皇放纵皇后是在宠爱她么?不,是毁灭她。姜颜的敌人是薛家,她此番不顾一切参加科举也是为了让薛世子血债血偿……”
闻此,朱文煜立即满身杀气道:“这个姜颜要害薛睿?不如本王派几个高手去将她暗杀了,这样薛家就欠本王一个恩情,将来定会站在本王这边!”
“王爷莫急,姜颜现在可不能死。”
“为何?”
“等到姜颜科举成功,在朝中激起腥风血雨,就是皇后太子深陷囹圄之时。毕竟姜颜可是由太子一手保荐的,她祸乱朝纲,太子也逃不了。”说到此,李沉露幽幽一笑,“姜颜若复仇成功,薛世子受难,王爷再趁此机会帮薛家一把,替平津侯保住香火,薛家定会对王爷感激涕零,从而言听计从……这样既将太子拉下马又收拢了薛家,王爷也在父皇面前博取了好感,岂非一箭三雕?”
朱文煜恍然,连心爱的蟋蟀盒子都扔到了一边,阴鸷笑道:“爱妃果然妙计!倒比本王府上养的那群废物好上太多!”说罢,他俯首狠狠咬上李沉露殷红似血的唇瓣,眸中满是势在必得的阴狠。
应天府上空云墨低垂,萧瑟冷寂,似是风雪又来。
十二月初十,苻离执意调了假期,亲自护送姜颜回兖州。
一行人依旧走水路北上,年关时分,诸多漂流在外的游子归乡,客船中满满当当都是人,甚至船楼过道上都打了许多地铺,连个落脚的都无。还好苻离提早做了准备,托人定好两间船中的厢房。
原本是要订三间的,姜颜、苻离和姜知县派来接人的李管事各一间,但船楼只余两间空房,还是比平日多花了两倍的价钱才勉强留出来的。实在没法子,苻离只好送姜颜回二楼客房,对她道:“你单独一间,我与李管事一间。”
姜颜看了看房中那张三尺来宽的小床,担忧道:“床这么窄,你们两个大男人挤得下么?”
苻离将姜颜的包裹行礼安置在客房角落,淡淡道:“我自有办法。倒是你哈欠不断,可是昨晚又挑灯夜读了?”
“没有,就是想着今天启程回家了,兴奋了些,故而不曾睡安稳。”
“你再休息会儿,一个时辰后我叫你起来用晚膳。”
姜颜的确累了,便脱了鞋子,合衣躺在厢房的小床上,侧身望着床前垂下的纱帘,又隔着纱帘打探苻离笔直端坐的身躯,忍不住问道:“苻离,鹿鸣宴之前,你是否去找冯祭酒和你爹了?”
纱帘外,苻离的身体僵了僵,不自然道:“我找他们作甚。”
姜颜猜到内情,垂下眼笑笑道:“没什么,我随口一问。”
过了一会儿,苻离道:“苻家本就欠姜家一个恩情,婚约虽没了,但恩情还在,我爹帮你是情理之中。”听起来像是在安慰她。
姜颜没有拆穿他,长长‘唔’了一声,声音带着些许困倦的沙哑,问:“苻离,我执意参加科考是否会让你觉得两难?”
帘外之人几乎立刻反驳:“为何这么想?”
过了许久,姜颜疲倦的嗓音才有一搭没一搭传来,“我就是觉得,自己好像从未顾及过你和阿爹阿娘的看法,总是在一意孤行。”
“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尽胡思乱想。”
“……”
又过了许久,姜颜模模糊糊地说:“我不想连累你……要不,在我成功之前,你我暂时分开,疏远些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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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颜!”一提到要分开,苻离隐隐有了怒意,倏地起身撩开纱帘道,“你再……”
继而一怔,姜颜竟是歪在小床上睡着了,眼底一圈淡淡的疲色,也不知刚才那番话是真心还是呓语。
苻离憋着一股火发不出,想要摇醒姜颜问一问她方才那话是何意,然而手落在她肩上,顿了顿,终是不忍,改为轻手轻脚地给她盖好被褥。
半个时辰后,睡醒的姜颜在被窝中抻了个懒腰,刚睁开眼,就见一脸寒意的苻离俯身亲下来,在她唇上不轻不重地一咬,末了还要抬起手指一抹唇上的水渍,冷冷道:“什么疏远分开,想都别想?”
姜颜显然已经忘了自己半睡半醒间说了什么了,猝不及防被他一咬,登时一脸茫然。反应过来后,她顶着松散凌乱的发髻起身,将被褥一股脑盖在苻离头上,怒道:“好好的你咬我作甚!”
被褥中,苻离的身体隆起一团,只是阴恻恻的嗤笑。
约莫是下午小睡了片刻,到了夜里姜颜反倒越发精神,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也未曾睡着。加之客船微晃,摇得人头晕,她索性借着油灯的微光披衣下床,打开窗户看看江上夜景。
客房的窗子正对着回廊外的雕栏,船上灯笼微黄,光芒如金粉般洒落,照亮了抱着佩刀倚坐在雕栏上的武袍少年,如一道突兀的剪影。
姜颜定睛一看,才发觉那是苻离。
这么晚了,江风又十分凄寒,他不回房睡觉,坐在回廊栏杆上作甚?
苻离似是靠着红漆柱子睡着了,听到开窗的动静,他才警觉睁眼,锐利如刀的目光在见到姜颜面容的瞬间柔和下来。此时,微黄的火光和寒江月影将他轮廓日益分明的脸颊映成一明一暗的两边,既柔和又清冷,说不出的动人。
他将长腿从雕栏上放下,拿着佩刀站直身子,问道:“晕船了?包裹里有药丸,难受便含上两颗。”
他竟是还记得自己晕船的毛病……
心里一暖,姜颜摇了摇头,问:“你不习惯和别人同睡么?”
想来也是,苻离这样出身的人,高傲贵气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又怎会和另一个男子挤在三尺宽的小床上睡觉?
想到此,姜颜觉得倒是自己思虑不周了,下意识脱口而出道:“睡外面会风寒,要不……你进来这房间睡罢?”
苻离直直地望向她。
姜颜干咳一声,想了想道:“反正也找不到其他的客房了,只是同样要和我挤一屋,不知小苻大人是否愿意?”
“也好。”苻离不假思索,单手撑着窗沿一跃,轻轻松松地从回廊翻入姜颜的房中。
姜颜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笑着打趣道:“君子不做逾墙之事。”
苻离装作没听见,迅速将手中的佩刀放置在案几上,随即解下披风、脱下外袍搁在一旁,旋身往床榻走去。
姜颜仅存的一点睡意都被笑飞了,她向前拉住苻离的手腕,故意逗他道:“你睡椅子,我睡床!”
苻离轻松回攥住姜颜的手掌,坐在床榻上用力一拉,将她整个人拉在自己怀中禁锢住,低声道:“你睡床,我睡……”
一个“你”字还未说出口,就见姜颜缓缓地眯起了眼睛,苻离很识时务地止住了话题,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道:“上来。”
姜颜没动,只抱臂冷笑道:“小苻大人入锦衣卫一年有余,长本事啦!跟那群糙汉混了这么久,竟也学了一身痞气。”
“我并未说什么不雅之词。”苻离抵死不承认,深邃的眼睛定定的望着姜颜,低沉的嗓音带着些许愉悦,“还是,你希望我说什么?”
姜颜乜了他一眼,没有接话茬,自顾自越过他在床榻里侧躺下,盖住被褥,留了一半给苻离,低声道:“我可是良家女,你莫要乱来。”
床榻太小,姜颜努力侧着身子,想留出些许位置给苻离,可挤出来的位置依旧不够苻离躺下,只好作罢。苻离静静地看着她折腾,看够了才制止道:“我坐在榻边陪你,不上来,你睡便是。”
这人原是在逗自己呢?
听他这么说,姜颜便也不客气了,大大方方占据了整张床,舒服地喟叹一声,闭上眼片刻,复又睁开,正对上苻离深沉的视线。
心神一动。
想了想,姜颜又爬起来在床尾处寻了一张毛毯,丢给苻离道:“盖着,别冻着了。”说完,复又躺下,安安心心地闭上了眼。
兴许是有苻离在旁边,船只的摇晃也不那么令人厌烦了,不稍片刻就有了困意。
正迷迷糊糊,忽听见苻离低声道:“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能与我分开,知道么?”
姜颜正游走于梦境间,下意识睁眼道:“……什么分开?”
“没什么。”床边人的语气柔缓了些,低沉道,“睡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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