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县衙门口, 苻离按规矩递了拜帖,将事先准备好的古砚、墨条礼盒交给姜颜代为奉上,这才在门口静候回音。
不多时,便见姜颜喜笑颜开地回来, 朝苻离招手道:“行了,快进来!”
于是苻离整了整衣襟,缓步进门。
内院,会客的大厅内, 姜知县和姜夫人坐于主席之上,打量着与自家女儿比肩进门的少年。
未及弱冠的少年身姿挺拔, 仪态端正, 年纪虽不算太大却已是英气逼人, 面上不露喜怒, 只平静有礼地躬身抱拳,朝座上长辈问好:“晚辈苻离, 见过知县大人、知县夫人。”
他既没有着急叫‘岳父岳母’,亦不是亲昵唤‘叔父叔母’, 称谓带着敬意, 进退有礼,姜知县的面色不动,眼神倒是缓和了不少, 抬手示意道:“坐。”
苻离又一抱拳, 退至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依旧腰背挺直, 双手自然搭于膝上,那是融入骨血的贵族气质。曹婶上来奉茶,一边沏茶一边打量着苻离,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儿,连连直道:“俊,果真好俊呢!”
刚坐下的苻离又起身,双手接过曹婶奉上的茶,平静道了声:“多谢。”
姜颜自个儿搬了条圆凳,刚在苻离身边坐下,便听见一旁的阿爹悠悠开口道:“大公子送的那份礼我见了,甚是贵重,怕是于礼不合。”
苻离回道:“晚辈敬重长辈,聊表心意。”
姜知县抿了口茶,语气不急不缓,“听闻大公子早离了国子监,弃文从武。不知而今官居几品,俸禄如何,竟能送得起这般贵礼?”
苻离道:“现任锦衣卫百户,区区六品。但,晚辈仍会努力,早日实现与令嫒之约。”
“……”姜知县端茶的手微微一顿。
姜颜瞥见了父亲的反应,不由偷笑道:“阿爹,苻大公子年少有为,比您官大一级呢。”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姜知县淡淡横了女儿一眼,一见她这笑得合不拢嘴的模样,便知她是真心喜欢上这小子了。
锦衣卫虽然威风,名声却一向不太好,替皇室掩盖丑闻、肃清政敌的事儿没少干。虽然面前的少年还很冷冽干净,但春红易谢,人心易变,谁又能预料到将来如何?没办法,官低一级也要将苻离摸透,谁叫这小子看上的是姜家的掌上明珠呢。
思及此,姜知县放下茶盏,问道:“哦?你与我儿约定了何事?”
苻离平静且坚定道:“在她离开国子监前备好聘礼,待我升为千户,娶她过门。”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现在言及此事,未免过早。”姜知县笑了声,意味深长地说:“素闻令尊不爱武夫,你此番弃文从武,令尊心中想必颇有芥蒂,此乃其一;再者,我自入仕起便支持革新,提倡开明,与令尊固守的礼教道义截然相反,一向是为政敌,想必你已知晓。”
苻离颔首:“自是知晓。”
“既是如此,将来即便你成了千户甚至是镇抚使,令尊也未必肯出面证婚,接纳这场婚事。就算我儿将来能成功嫁过去,少不得也要受些委屈,这我是万万不愿的。”
姜知县面上带笑,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笃定,神情仪态与姜颜颇为相似。“我儿聪慧要强,天真烂漫地活了十七载,不是给你苻家欺负的。我有言在先,你俩虽有婚约在身,但苻家若不解决好家事,我也不放心将掌上明珠交给你,此乃其二。”
闻言,苻离沉思了一会儿,方抬首道:“因我放弃科考,家父的确动怒,但此事我自有信心解决,无论如何都不会委屈令嫒。苻家重诺,您且放心。”
苻离一向不轻易许诺,故而更显得这番话语平白铿锵。姜颜手撑在板凳上,‘哎’了一声道:“不是说好了今天只是见个面么?阿爹,您这是在盘问什么呢?”
“阿颜,你先退下。”姜知县淡淡道,“我与苻大公子单独谈谈。”
“阿爹……”
“阿颜,我们去看看厨房少了什么菜,你陪阿娘去市集上采买。”姜夫人起身,拉着女儿的手柔声笑道,“阿娘也不知道大公子嗜好如何,还需你在一旁参谋呢。”
爹娘一唱一和的,姜颜也不好再继续留下,悄悄递给苻离一个询问的眼神。
苻离微微点头,示意她不必担心。
姜颜这才拍拍衣袖起身,勉强道:“那好罢。”
她挽着姜夫人的手出门,走了两步,又从门扇外伸出一颗脑袋来,朝姜知县笑道:“阿爹,人家大老远来一趟也不容易,您意思意思得了,别为难他!”
姜知县哭笑不得,挥手道:“快走罢,走。”
内宅厨房里肉菜俱全,曹婶已经撸起袖子准备午饭了,所谓的‘去集市’根本只是个支开她的借口。
灶台边,姜颜一会儿戳戳萝卜,一会儿捻捻菜叶,心不在焉道:“我怎的觉得,阿爹有做恶岳父的潜质?”
“别胡说,你爹是关心你。”姜夫人嗔道,“当年我随你爹流离,他自觉有愧,故而希望你不必受族人驱逐,不必忍受我们这般委屈。”
“您们啊是杞人忧天,我与他何时成亲还不一定呢!谁知道他成为千户是什么时候,谁又知道今年八月我会去往何方?”姜颜嘀咕道,“再者,我和他都不是无能软弱之人,怎会委屈自己?我信他,也信我自己,您和爹就放宽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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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到大,姜颜便没让家人操过什么心,即便是前年朔州战乱、几经生死,她也只是一笑而过,宽慰父母一声“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性子洒脱开朗,太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仿佛所有的困难在她眼中也只是‘能解决’和‘花点时间就能解决’的区别。
有时候姜夫人都会生出一个莫名的念头,总觉得能成为她的母亲,是自己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方才见那苻家大公子亦是器宇轩昂、谈吐不凡,将来定非池中之物……也对,阿颜看上的男子能差到哪里去呢?
“当初本不看好的一桩亲事,反倒促成了良缘。”姜夫人微微一叹,爱怜地摸了摸姜颜的发髻,“你啊……”
姜知县与苻离谈了小半个时辰,又留他用了午膳,虽然苻离不算话多,但一向有问必答,席间也不算沉闷尴尬。
用过膳,宾主礼数皆尽,苻离便起身辞别。
姜颜本就坐立难安,一肚子话要问,闻言立即道:“我送你。”
“稍等,这个还请大公子带上。”姜夫人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茶叶,递给苻离。
上等的大红袍,对于七品县令来说算是珍品。苻离有些犹疑,姜颜在一旁道:“这是爹娘的心意,你拿着罢。拿着就当爹娘认可你了!”
“尽胡说。”一旁,姜知县尝尽‘女大不中留’的心酸。
“却之不恭,多谢二位。”苻离这才双手接过茶盒,再拜告别。
出了县衙的门,姜颜显得比苻离还紧张似的,长松一口气道:“阿爹同你谈了什么?可曾让你为难了?”
苻离目光柔和了不少,轻声道:“未曾。只是询问了我的前途规划之类,又提及婚姻大事需三思,不可操之过急,想必是怕你跟着我受了委屈。”
“我怎么觉得带你来见我爹娘,反倒是便宜你啦?”姜颜摸着下巴道,“本来还不觉得有什么,此番一见面,反倒促成婚事了?”
“早就该如此。”苻离望着姜颜,一本正经道,“你可知未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感情叫什么?”
姜颜摇摇头。
“叫私情。”苻离道,“如今有了祖父的婚约,又经由你爹娘同意……”
“我爹娘还没同意呢。”
“……你嫁与我便是天经地义。”苻离自顾自忽略姜颜的插过来的半句话,略微得意道,“姜颜,你逃不掉了。”
不知怎的,这句看似蛮不讲理的话却直击心扉。
冬日阳光和煦,时不时有炮竹声噼啪传来,街上堆积着些许炮竹过后的碎红纸,姜颜扭头看着身边银白武袍的俊挺少年,笑吟吟道:“我向来不安分,那你可要抓紧了。”
推车的小贩陆续经过,高耸的货物堆旁,苻离嘴角淡淡一勾,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她的手掌。
“姜颜。”两人闲庭信步,苻离忽然道,“记得在朔州时,你说你嫉妒我。其实……”
“其实什么?”
“其实,是我嫉妒你。”
心脏仿佛被羽毛划过,姜颜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脚步,偏过脑袋望着苻离线条完美的侧颜,不解道:“为何?”
那时的苻离是高高在上的苻家长子,天资聪慧,文武双全,一向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而自己只是下县县官之女,有何可让他羡慕的?
正疑惑着,便见苻离微微转过身子,沉静深邃的眼眸定定地望着姜颜,开口道:“嫉妒你可以自由自在,可以开怀大笑,可以不顾世俗的目光去追逐你想要的东西……也嫉妒你有一个并不富庶,却完整温暖的家。”
阳光下,姜颜微微瞪大的瞳仁中倒映着苻离的面容,清澈得如同一汪秋水。
“我的生母,在生下阿璟后没几年便……”
只说了这么一句,苻离便忽的止住了话题。他似是难堪似的,扭过头道,“抱歉。”
“为何要道歉?”姜颜蓦地一紧,胸腔中弥漫开一丝怅惘,放缓语气道,“偶然间倾诉心事不算什么,你没有错。”
“没事,都过去了。”苻离恢复了镇静,继续道,“走……”
话还未说完,姜颜踮起脚尖环住了他的脖颈,给了他一个轻而柔软的拥抱。
苻离淡色的唇微张,眸中闪过一丝惊愕,双手无措地抬在半空中,似是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爹娘其实很喜欢你,我也喜欢你。”姜颜抚了抚他的肩背,笑着说,“以后,你会有一个属于你的、完整温暖的家。”
说罢,她迅速松手,狡黠笑着跑开了,只留下苻离还怔怔地站在原地,一颗心乱了节拍,久久不曾平静。
锦衣卫假期有限,第二日苻离便需快马赶回应天府。
姜颜想着为他饯行,故而清早便赶往客栈,谁知推门进入,便见苻离一身劲装,正拿了纸笔坐在八仙桌旁,认真地写画什么。
晨光熹微,见姜颜到来,苻离搁了笔,将写好的纸张递与她,故作平静道:“你选两个。”
“嗯?选?”姜颜一脸莫名地接过宣纸,望着上面‘思彦’‘思晔’等词语半晌,实在看不懂,便问道,“这是何意?”
“名字。”苻离淡淡道。
“哈?”
“将来,你我孩子的名字,你选两个。”苻离道,“若是都不满意,我回去再想。”
“……”
霎时间,姜颜灵魂出窍,半晌憋不出一个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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