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离一手端着药碗小口小口地饮着, 一手仍攥着姜颜,令她脱身不得,平时冷傲矜贵的少年一生了病,倒像个小孩似的粘人。
腕上的温度烫得惊人, 姜颜费力抽了抽手,谁知才从苻离掌心抽离, 又被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袖子,半晌挣脱不得, 她‘哎呀’叹了声, 索性坐在床边的踏脚上,借着昏黄的烛光打量着苻离。
他修长好看的指节上破了皮,暗红色的痂衬着白皙的肤色,显得触目惊心。屋外依旧朔风凛冽, 拍打着窗扇, 姜颜脑中不自觉浮现出他手持残剑立于硝烟之中的身影,想起他面对季悬失了理智的质问时低下的头颅, 不知为何, 心中竟有些柔软, 仿佛初见时针锋相对的抬杠已成了遥不可及的前世。
莫非,这就是所谓的患难见真情?
想着,苻离已仰首饮尽了最后一口汤药。那药想必苦的很,苻离拧着眉, 淡色的唇线紧抿, 喉结上下滚动一番, 待压抑住嗓子眼涌上来的苦意,他倾身将空了的药碗放在床边案几上。
“苻大公子,我至今对你仍是不服气的。”或许是屋内太安静了,姜颜情不自禁开口道,“在知道婚约之前,我的斗志是源于你的傲慢无礼。后来,则是源于对你的一丝嫉妒。”
未料她会这么说,苻离的手一顿,指腹在碗沿停留了片刻,而后哑声问:“嫉妒什么?”
“嫉妒你的天赋呀。无论是在考场还是在战场,你总是极具侵略性,文章、御马、射术、剑术,样样都是魁首。”可惜人无完人,上天将他的天赋精雕细琢,却将他的脾性揉成一团烂泥,别别扭扭的叫人猜不透。
苻离打断她的思绪道:“你若是三岁起就被逼着亥时睡、卯时起,十数年笔耕不辍,也能如此。”
姜颜回神,感叹道,“首辅大人这么严厉的么?”
苻离沉默。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垂下眼望着姜颜微皱的袖口,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可我所求并非圣贤之道,千篇一律的格式文章我早就写腻了。”
他说这话时少见的沙哑低沉,听起来有几分落寞。
苻大公子今日真是病的厉害了,这些话,平日他即便烂在肚里也不愿说出口的。
姜颜好像在今夜才真正地认识苻离,这个万众瞩目、司业器重的儒生楷模说他不喜欢读书作文,如同富可敌国的商贾说他不喜欢钱财……那种感觉就像是姜颜拼尽全力挥去一拳,却被苻离轻飘飘接住并将她击倒在地狠狠碾压,末了还要矜贵地擦擦手,俯视她说:“其实我也一点也不喜欢打架。”
被这个‘不喜读书’的国子学魁首打败那么多次,姜颜简直要愤世嫉俗了。
灯影摇曳,姜颜一脸复杂地问:“那你以后要做什么呢?”
“做武将。”病患苻离有问必答,攥着她衣袖的手紧了紧,手背上淡青色的筋脉隐约可见。他眼里映着灯火,笃定道,“定国安邦,守护你……”顿了顿,他又吐出一个字,“……们。”
姜颜并未留意到他那意味深长的字间停顿,而是惊异于他眼中的坚定。此时于乱世之中,危城之下,他这喑哑的一句如有千钧重量,掷地有声。
“挺好。”虽然不知为何自己就成了苻大公子的倾吐对象,但姜颜依然尽职尽责地开导,颔首又重复了一遍,“做武将挺好。”
苻离目光柔和,心中感动于她的体己。
可惜还未感动完,便见姜颜眯着月牙眼碎碎念:“你若走了,国子学内我独孤求败稳坐第一,挺好挺好。”
“……”声音很小,但苻离听见了。
今夜格外宁静,两人放下过往成见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记不清是谁先睡着的,待到苻离醒来时,窗外已现出些许熹微的晨光。
掌心的布料柔软,他低头一看,自己仍攥着姜颜的衣袖,而眉目艳丽的少女趴在床边睡着了。
油灯早已燃到尽头,屋内的光线晦暗,冷得很,姜颜睡得并不安稳,眉头微蹙,鬓边散乱的发丝黏在嘴角,也不知在这里趴睡了多久。
那股莫名的悸动又来了。鬼使神差的,苻离松开她的衣袖,修长的指节微微上抬,似乎想替她拿下嘴角那几根调皮的发丝。可指尖还未触碰到她,睡梦中的姜颜却是拧紧眉头轻咳了几声,应是受凉了。
伸出的手顿了顿,苻离皱眉,转而拿起床榻边叠放的冬衣披在了姜颜身上。
动作很轻,但姜颜立刻就醒了。她有些茫然地坐直身子,任凭身上的冬衣滑落肩头,压着的那半边脸颊带着些许红痕,涣散的视线好一会儿才聚焦,望着苻离道:“退烧了?”
很奇怪,明明屋内晦暗,苻离却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光。
“嗯。”退了烧,苻离神清气爽,想要掀开被褥下榻,又顾及姜颜在身边,只好低声道,“你先出去,我要穿衣。”
关于昨夜的事,苻离依稀记得一点。自己貌似烧糊涂了,毫不设防地拉着姜颜说了许多心事,如今清醒才觉得丢脸,平白让她看了笑话。
他眼底思绪复杂,姜颜已抻着腰起身,揉了揉酸痛的手臂和脖颈哼道:“也不知昨晚是谁拉着我不放手,如今醒了就卸磨杀驴赶我出门。”转过屏风走到外间,她又问,“你身上有伤,可要我唤魏惊鸿来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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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骄傲如斯的苻离又怎会轻易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狼狈?他动作缓慢地掀开被子下榻,穿衣时才发现身上的里衣被换过了,顿时眼神一紧,下意识伸手摸了摸怀中。
红绳串着的玉还在,苻离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下榻披衣穿上,系好腰带穿戴齐整出来。他似是有话要说,面无表情地站了片刻,才试探问:“昨日,是谁给我换的衣裳?”
“自然是魏惊鸿。”姜笑着看他,故意道,“怎么,你如此谨慎,可是怀中藏了什么秘密?”
苻离眼神有些不自然,扭过头否认:“没有。”
他不坦白拾回残玉之事,姜颜便当做不知道,只意味深长地‘哦’了声,眼里蕴着狡黠,不再追问。
卯正时分,国子学的六名儒生聚在厅中用早膳,席间谁也未曾开口说话,气氛沉闷非常,唯有碗筷碰撞的叮咚声间或响起。
季悬眼睛肿成核桃,面色灰白,心不在焉地扒了几口,便放下筷子道:“我吃饱了。”
他这模样,显然是还未从丧兄之痛中走出。姜颜心中沉重,担忧地看了对面食案的苻离一眼,见他面色镇定,仍垂眸舀着粥水饮食,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蔡岐三两口吃完一个包子,擦着手道:“既然人都到齐了,今日便收拾好从南城门出,回应天府复命。”
“什么叫‘人都到齐了’?”季悬冷冷打断话语道,“千户大人莫不是忘了,季平还不知道躺在哪个尸堆里呢!”
蔡岐冷硬道:“那你待如何?让其他几个人连同拼死送出来的书籍一起给你哥陪葬?”
季悬握着拳不语,眼睛通红,一行泪从眼角滑落,在他衣襟上晕染出一抹暗色的痕迹。
厅内的气氛一时剑拔弩张,苻离将最后一口粥水咽下,然后打破僵局道:“你们跟着蔡千户走,我留下。”
“苻离!”
“苻公子!”
魏惊鸿道:“苻离,你发什么神经!”
面对众人惊异的视线,苻离冷静起身道:“我会将季平带回应天府。”
蔡岐一拍案几,刚说声‘胡闹’,便忽的听闻外头锣鼓急促,一名小将一边敲锣一边飞奔而过,口中喊道:“鞑靼来袭,全城戒备!城在人在,城亡人亡!鞑靼来袭,全城戒备!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昨夜朔州军士彻夜不眠,严阵以待,唯恐鞑靼夜袭来犯,谁知守了一夜都不见鞑靼人影子,如今熬了一宿的将士已是疲惫不堪,偏偏遇上敌军!一时间四周脚步纷杂,将领策马,指挥弓-弩手和甲兵排列布阵,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恐惧如乌云笼罩着这座城池。
“有什么话路上说!待会打起来,你们想走都走不了!”蔡岐一声令下,“备马,走!”
可六个少男少女依旧缄默地站在厅中,谁也没有动身。
蔡千户瞪大眼,吼道:“你们这是反了!”
“千户大人,临行之际冯祭酒百般叮嘱我等七人要同进退,共生死。如今朔州城百姓还未逃亡,我们怎可先行弃城离去?”程温歉意一笑,温声开口,“七个人一同来,就该一同回,哪怕……只是尸身。”
“你们以为打仗是儿戏?刀剑无眼,是要死人的!”蔡岐怒道,“区区一个朔州城,能顶几日?”
苻离沉思片刻,道:“鞑靼要攻城,无非是抬木杵撞开城门或以投石机攻城。但此番鞑靼一日便从边城攻来朔州,必定是轻装上阵,且朔州城外地势开阔平坦,并无巨石供其使用,投石机派不上用处。”
“那便只剩下木杵撞门。”姜颜接上话茬,“我们可以人力或重物堵住城门,只要城不破,便有胜算。”
“鞑靼攻势迅猛,中途不做任何停歇,多半想速战速决,所带粮草不超过七日。只要想法子派高手绕去敌军后营,烧其粮草,坚守两日便可退敌。”说着,苻离望向屋外倾泻的阳光,雪霁天晴,西北风很大,最适合火烧粮营。
“我爹乃镇国大将军,手握十万精兵镇守沧州,调兵赶来也不过一日的路程。”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众人望去,只见邬眠雪挺身而立,凤眸明亮,笑出一个浅浅的梨涡,“我愿手书一封,命人前往沧州报信,三日内必可求得援军前来!”
在国子学内,邬眠雪一向是谨慎低调的,存在感甚低,谁也不曾想到她竟会在此时挺身而出,并抛出一个惊世骇俗的计划。蔡岐不可置信地打量着邬眠雪,语气带着明显的质疑:“你?”
“对,我。”邬眠雪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不复往日乖巧,眼眸中浸润的是将门虎女的从容淡定,“前夜逃亡,千户大人以为那两个鞑靼人是谁杀的?”
果然,小羊羔总算露出獠牙来了。姜颜从第一次练习射术开始,就隐约觉得邬眠雪好像在刻意掩盖自己的身手,虽然不知道她为何藏拙,但此番能得镇国将军相助,胜算已有了八九分。
蔡岐按着刀在厅内踱步,似乎在权衡利弊。半晌,他停了脚步,反身问道:“你们想好了,若城门未曾守住,敌人粮草不曾烧毁,沧州援军不曾到来,你们该如何置之?”
苻离笃定道:“三条计策只要成功了两条,便不可能会输。”
蔡岐道:“万一呢?”
“若万一如此……”苻离沉吟片刻,冷声道,“若万一如此,烧掉朔州粮营,弃城投降,保全城百姓性命。”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蔡岐瞪大眼,打量苻离许久,才喃喃道:“你小小年纪杀伐果决,倒是天生的将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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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父母临时要求我带他们看电影,于是匆匆买了七点半的电影票看《流浪地球》,抱歉更晚了!
战乱篇还有一章彻底结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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