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玥站在檐下, 从圆明园抬头看向天边一片黑压压的乌云, 看样子是要下雨了。
她低下头笑笑, 七月暑热, 皇上他最怕热, 此行躲去了避暑山庄,途中有了这场雨,他该会少受些罪了。
这样她也就放心了。
从有了五阿哥,皇上他便说什么都不再忌口, 少了诸多顾忌,这两年一到酷暑时节, 连圆明园都住不下去,要到承德避暑山庄才能得一二安生。
“小姐,”宝燕提了把雨伞走过来, “眼见着要下雨了, 咱们还是别在这站着了, 回韶景轩罢。”
“皇后娘娘晚上在长春仙馆设下酒宴,说是新得了些葡萄美酒邀嫔妃们同饮,皇上如今启程不在圆明园中,小姐若去晚了,怕是又要被諴贵妃她们挤兑一番呢。自从有了五阿哥后,她们可是愈发地横竖都瞧小姐不顺眼。”
绣玥在原地没有动,依旧望着天, 问了句:“皇上启程有几日了?”
“说起这个, 小姐为何不劝劝皇上, ”宝燕嘟囔着道:“七月十五的中元节才过去三天,圣驾便摆驾去了避暑山庄。”
‘好不吉利’四个字被她压了下去,她低下头掐着手指算算,“算上今天,该是启程的第七天,最晚明天皇上也就该到承德了。”
宝燕瞧着绣玥的模样,调侃了句,“小姐私下这样记挂皇上,何不七日前就跟着皇上同去,原本皇上就要带着小姐的,也不至于现在在这里牵肠挂肚,日夜思念。”
“五阿哥才六岁,舟车劳顿他哪里受得了这份辛苦。”绣玥低下头,慧愍几年前夭折,她跟皇上就只剩下绵愉这一个孩子,再受不得出一点差错了。
她回过身睨了宝燕一眼,“再说皇后和诸位嫡出的阿哥都在圆明园,我跟绵愉单独缠着皇上像话么。”
“走罢。”绣玥瞧瞧自己的衣着打扮,还算合体,“咱们直接去长春仙馆,别回邵景轩了,不是说怕去迟了么。”
说走就走,她带着宝燕一路沿途瞧着美景,水泉清澈,风光旖旎,犹在仙境中穿梭,心情畅快的很。
步行了将近一个时辰,长春仙馆外已可听见殿内的丝竹管弦之声悠悠然响起,绣玥在门外驻足,宝燕上前对汪福寿道:“请公公通传一声,我们如妃娘娘来给皇后娘娘请安。”
汪福寿点头,转过身去,刚刚示意两侧将殿门打开,身后便有几个急匆匆的侍卫一个箭步火速冲进了大殿内。
绣玥当时印象很深,她始终记得汪福寿在门口来不及阻拦的那个气急败坏的神情,还转头对宝燕眨了眨眼睛,便听到大殿内一声高亢的哀嚎:“皇后娘娘!皇上驾崩了!”
那一声细细的,尖尖的,好像一根极细的针,一点一点刺穿进绣玥的耳鼓,令她觉得浑身上下无比烦躁,再记不清当时殿内此起彼伏的哭声,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长春仙馆被送回了邵景轩,直到她在房间里,看到了罗汉床上散落的那件衣裳。
那是几天前皇上在圆明园陪着她骑马射箭,被箭矢勾破了常服,回到邵景轩的时候,就随手换下来扔在了罗汉床上。
她原本犯懒,衣裳一直扔在那,总共也才缝补了两针,原本还想着,皇上从避暑山庄回来见到那件常服,定然又要嘲讽她几句。
绣玥突然冲进内室,大力地将药匣抽出来摔在地上,捡起从里面滚落的一堆药瓶, “宝燕!宝燕!”
“小姐!”宝燕闻声跑进来,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小姐,皇宫和行宫里现在都乱成一团了,听说是找不到遗诏,咱们要快点随着皇后仪驾赶回宫去,现在可是非常时期呀小姐,耽误不得!”
“咱们去承德避暑山庄!”
绣玥搂着怀里的一堆药瓶,斩钉截铁道:“现在就走,皇上在行宫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咱们去救驾!”
说什么突然的中暑!简直是无稽之谈!陈德的行刺、淳嫔的谋害皇上他都安然无恙,这样一点小病小痛,怎么可能会突然暴毙在承德!
“我不信……”绣玥摇摇头,“皇上总是这样,这回不知道又是临时起了什么主意来捉弄人,八成又来是试咱们会不会去救他,”绣玥对宝燕笑笑,“皇上都六十的人了,还总是玩这些花样。”
说着她便要向门外走,宝燕瞧她的样子,眼泪霎时便流下来了,她拼命扯住绣玥,“小姐!小姐!你别这样,皇上他,他真的……”
绣玥摇摇头,她看向罗汉床上那件散落的常服,皇上走的时候吩咐了,他回圆明园之前,要她把常服缝补出来,再带着她去射箭。
去晚了,又扔下皇上一个人在那里,他会寒心的。
圆明园里到处都是哭声,绣玥始终没掉一滴眼泪。
不过就是去行宫避暑而已,几日的工夫也就回来了,不过就是中了点暑气,怎么会回不来呢。
她不信。
回宫的路上,上上下下都哭成了泪人,皇后和贵妃在途中瞧着绣玥一脸如常的平静,几次三番沉了脸,就连奴才们对永寿宫的主子也是颇多微词。
绣玥对此却是无知无觉,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和皇上之间的默契,皇上一定会回来的。经过了那么多大风大浪,五阿哥才六岁,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皇上怎么肯忍心将她和孩子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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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永寿宫的第一天,她用过晚膳,便走到门口处,吩咐柔杏给她搬一把椅子,静静地对着永寿门的方向。
第二天的晚上亦如是。
第三天的晚上亦是如此。
绣玥望着那道门,好像下一秒,它就会突然被打开,然后那抹明黄色的身影端着天子的架子,身后浩浩荡荡地跟着一群宫人,故作倨傲地走进门。
他从来都不会事先通传。从她入宫那天起,皇上第一次来她的宫里,他便是这样,每一次都故意让她措手不及,然后找机会奚落她一番。
有几次,她坐在门口快要睡着了,仿佛忽然听到皇上在唤她:绣玥。
皇上一定会回来的,突然从这道门走进来,又想给她一个出其不意,她越来越深信这一点。
一直到十几日后,宫中传来他的棺柩被运送回来的消息。
那一天宝燕站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询问,要不要去……看看皇上。
“小姐……皇后娘娘、皇太后带着太妃们都在乾清宫外跪着,新帝已经继位,咱们现在无依无靠,是不是也过去——”
绣玥只瞧着她,却又像是透过她在瞧着别处。宝燕见她的样子,心里有些没底,“小姐,你别吓我呀。”
当晚宝燕有点不放心,到门口去看,果然不见了那把椅子,和日日守在门口处的那个身影。
宝燕慌了,新帝即位,一朝天子一朝臣,再不是皇上护着小姐的时候了!这个时候,可不是小姐还能任意妄为的时候呀!
新帝与皇太后情同母子,只要皇太后的一句话,往后小姐和五阿哥在宫中的日子便会生不如死,万劫不复,小姐她怎么还出去乱跑呢!
晌午她听宫里的奴才们传言,皇太后和諴贵太妃对永寿宫不去给皇上守丧的事情十分不满,她一直瞒着,这个时候,可千万别再出什么篓子了!
宝燕心慌得厉害,匆匆套了件衣裳,半夜三更提了个灯笼便出了门去寻人。
皇上从前和小姐在宫里常去的几个散心的地方,她挨着一一找过,寻了两三个时辰,始终不见人影,最后静下心来想想,还是向着那个最不可能的地方走去。
午夜时分,紫禁城的荣光已经全去围绕着养心殿的新主,哭丧的人群都已退去,白日里哀嚎之声连绵起伏的乾清宫,此时在夜幕中便显出了凋零。
除了几个留守的奴才,殿前寂静一片。
远远的,宝燕望见了那个单薄的身影傻傻站在那里。
她不能进去,在门口静静地站着,目光痴痴盯着里面停摆的那副棺柩瞧。
皇上就在里面。隔着厚厚的棺柩,将他整个人关在里面。
绣玥瞧着棺柩好一会儿,终于试探着,轻轻向里面唤了句:“皇上?”
没有任何声音应她。
她忽然好想冲进去,掀开那厚厚的封印,将他从里面救出来。
他在里面,漆黑一片,一定很不好受罢。
上一次,皇上也是了无生气的模样躺在养心殿里,让她看了心碎。
当他突然起身拉住她的那一刻,绣玥面上强作镇定,没有人知道在那一刻她的心里有多少重拾幸福的惊喜。
现在,绣玥多希望他再重来一次,告诉她,这一切不过是朕安排的一场骗局。
“老天爷!”绣玥仰起头,看着头顶一片黑暗,她声嘶力竭地呼喊:“如果能让皇上回来,就砍掉我的两条腿罢,砍掉两只手也行!从今以后不能说话也可以!变成聋子我也愿意!求求老天,哪怕只给皇上几天的寿命啊!”
他连告别,都没有来得及和她说一声啊……
“小姐!”
宝燕一直在暗中看着,她见绣玥发狂地仰着脸胡乱喊了几声,整个人突然倒了下去,便赶紧冲上前。
“小姐!小姐醒醒!”
“……”
“圣母皇太后听说了么,”諴贵太妃跪在钮祜禄绮雪旁边,磕了个头,抬起来,用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永寿宫那个昨晚上在乾清宫昏倒了。”
贵太妃撇撇嘴,露了个冷笑,“皇上生前不是最看重那个狐媚子,如今看她也不过如此,皇上殡了天,她连来都不肯来。”
“装昏倒给谁看。”
皇后整个人憔悴了不少,眼睛红肿,看起来夜里回宫哭得不轻,她如常跪着,磕头,一副无心理会的口吻,“皇上的梓宫会在乾清宫停满二十七日,二十七日后便会移到葬宫准备下葬。本宫要在这二十七日好好守着皇上。至于她爱来就来,不来就不来。”
“只当是皇上生前看错了人。”
諴贵太妃哼了声,“太后娘娘听说了么,永寿宫昏倒之前,指天发誓地说的那些话,什么缺胳膊少腿的。”她一五一十地将绣玥当晚的话复述了一遍。
皇后的身子一僵,恍惚间想起皇上在世之时,她那一次忍不住问皇上,若是永寿宫毁了容,变成了残废,皇上还会不会喜欢她。
那时只有她与皇上两个在场,皇上的话,她从未说与任何人,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句话,他说……皇后,朕喜欢的是绣玥这个人,即便她一无是处。
她老一点也好,省得看上去朕总是配不上她。
諴贵太妃还在自顾地说着,皇后垂下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她的目光触及近在迟尺的地面——皇上若泉下有知,他会看到,她才是待他真心的那一个,胜过永寿宫千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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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寿宫内,绣玥从醒了之后,依旧不出门,整日地瞧着那件没缝完的常服发呆。
“小姐,皇太后带着太妃们住到了寿康宫,咱们也会很快搬去那附近的,还是收拾收拾……”
宝燕瞧着绣玥不说话,接着劝道:“小姐,不能不出去走动啊……皇上国丧您不闻不问,皇太后原本就不待见您,听说太妃们皆是随居寿康宫的三宫四所,只有小姐被安置去了寿安宫。”
绣玥还是不答话。这时候柔杏从外面走进来,禀道:“娘娘,常永贵公公来了,说是要见娘娘您......”
绣玥的目光忽然亮了一下,她从罗汉床的炕桌上支起身子,“快让他进来!”
“是。”
柔杏出去,将常永贵请进来,半个月的工夫,常永贵也没了从前伺候皇上时的春风得意,两鬓染上了几丝风霜。
他进来,对绣玥恭恭敬敬行了礼,眼睛也是肿的厉害,垂着眼,嘴唇一张一合隐隐地颤抖:“如妃娘娘。”
“常公公!”绣玥从罗汉床上赤脚下来,上前抓住他的袖子,“皇上他......他有没有话带给我?”
常永贵抬眼,默然摇摇头。
“皇上突然病重,弥留的时候,大臣们跪了一地追问储君的遗诏,可皇上反反复复只是重复着几句话,任谁也听不懂。到最后,新帝差一点不能登基。”
“奴才当时就在边上跪着,隐隐约约听见皇上好像在唤如妃娘娘的名字,所以才想着走这一遭,将皇上的话说与娘娘听。”
绣玥用力抓着他的袖子,几乎将布料扯断,“皇上他说了什么?常公公!”
常永贵皱起眉,努力回想着,“皇上当时眼睛都闭上了,人也都糊涂了,只在断断续续重复着几句奇怪的话,什么...... 嫔妾奉命进来侍奉皇上……宫里头说了,今夜既然有我侍寝,大清的皇上不能死的这样孤单狼狈,让我一定要跟着死在皇上旁边……你杀了皇上,明日自然有二阿哥继位,宫女还是宫女,朝臣依旧是朝臣,百姓也还是过百姓的日子,只不过有些权力更迭罢了,皇后变成了太后,嫔妃变成太妃……都是这样的话。”
常永贵说完,被绣玥满脸的泪水吓了一大跳。
都是她第一次见他时,说过的话……为了应付陈德,她那一晚说了许多大逆不道的言辞,过了二十多年,皇上竟然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
“皇上!”绣玥突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对不起…….”
如果时光可以重来,她绝不会像从前那样总是惹他生气,不将他放在心上,午夜梦回,绣玥又重回到除夕夜那一晚,皇上躺在她身旁,卸下了天子高高在上的尊严,小心翼翼地问她,会不会喜欢自己。
她好恨当时的自己,就只想到自保,一次又一次伤他的心,装作看不到他那一刻黯然的眼神。
宝燕开始越来越看不透相处了几十年的人。
从那一天后,绣玥像变了个人,开始听宫人们谈论那些怪力乱神之说,召许多江湖术士入宫,听他们传授起死回生之术,那些三岁小孩都可以看出来的江湖骗子,永寿宫二十几年攒下的那点家底,都快被她赏光了。
宝燕在旁边只能干着急,眼见着,皇上的棺柩在乾清宫停满二十七日,就要移到葬宫去了。
剩下最后两天的时候,宝燕从御膳房回到寿安宫,却不见了平日里的那些三教九流。
她正诧异着,走进内室,又见绣玥在炕桌边静静地抄录着经文。
“小姐……”这些天,宝燕一直隐忍着,可是有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皇上的梓宫后日就要移到葬宫了……小姐以后就再不能……”她的声音弱了下去,勉强撑起点微笑,“小姐若有什么随葬品,还是趁着这两日,早些——”
绣玥停下手中的笔,转过头,轻轻看着她。
“宝燕……”
“在,我在呢,小姐。”
“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人死了,或许真的还有灵魂存在……也许、也许以后我下去地府和皇上还能够再相遇……所以这些天,我一直在尽力求证,可是到昨晚,我才想明白。”
她转过头,眼角蓄满了泪,“即便是再相遇,我们永远永远……也不可能回到这一世了。爱新觉罗颙琰和钮祜禄绣玥,永远永远也回不到从前了。”
也许是两个飘荡的孤魂野鬼在黄泉相聚,也许他投胎成了另外一个人,与转世的她擦肩而过,都忘了这一世的所有姻缘。
绣玥的泪溅在经文上,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他为自己抄录经文了。“这一份为皇上抄录的往生咒,我要自己亲手抄完。”
“小姐…...”
“我没事儿。”绣玥含泪朝她笑笑,“宝燕,我听说,孝淑皇后薨于皇上前面,她可以跟皇上葬在一起,皇上葬入地宫,石洞的门就会永远关闭。”
“小姐!”宝燕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小姐你不会是想,你别做傻事呀!”
绣玥低下头,呢喃着,“生不能同衾,死同穴……这对我来说,也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小姐!你疯了吗?五阿哥他才只有六岁!他才刚没了阿玛,你能忍心,让他也没了额娘吗?”
“顾不得那么多了。”绣玥望向窗外,“我这一辈子顾及的人和事太多,这一次,我什么都不要管,只要全心全意地为了皇上做一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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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燕,绵愉他还小,以后就全靠你了。”
“什么?”
太后在寿康宫打翻了茶杯,她看了下方的贵太妃一眼,“你再说一次,如太妃要给先帝殉葬?”
“是。”汪福寿躬身道,“寿安宫如今上上下下都传遍了,奴才确认无疑。”
“她要死?”諴贵太妃哼了一声,“太后和本宫还未找她这些年来积下的晦气,她自己倒是识相。”
諴贵太妃原本想说死得好,转念想到帛尧……她的尧儿,可是一直都靠着这个狐狸精,他在皇宫里,就只有这么一个可心的。
若是这个贱人死了,帛尧他不知该会伤心成个什么样。她贴身藏了三十几年的那一颗药,又被迫为了淳嫔那个贱人给……
“要不,”諴贵太妃咳了一声,犹豫着道,“那钮祜禄绣玥从前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不过是得宠而已,先帝都去了,从前的事儿,不如……算了罢。”
皇上的宠爱,圣母皇太后的宝座,她如今什么都争不到了。
突然的拍案之声吓得諴贵太妃一惊,皇后厉声怒道:“她想随葬帝陵?她想永生永世陪着皇上?本宫不许!本宫决不允许!”
“汪福寿!你去!去寿安宫告诉如太妃!她若有安安分分地在后宫待着,新帝晋封先帝妃嫔,哀家自会请旨晋她为贵妃,封五阿哥为郡王!待到五阿哥成人之日,便封他亲王爵位!
她若有何不测,哀家即刻下旨将五阿哥交由杜常在抚养!”
“去!”
“嗻,嗻!”
汪福寿小跑着出去,諴贵太妃在下方愣愣地望着太后,那杜常在与她素有旧怨,又是宫女出身的常在,这一招,便是用五阿哥的一辈子来威胁如妃,完全掐死了她的咽喉啊。
钮祜禄会如何抉择,不用等到汪福寿来回,她便能猜得到。
五阿哥,是先帝和如妃在世上唯一的骨血。
就如諴贵太妃的预料之中,绣玥听到太后的懿旨,朝着乾清宫的方向沉默了一晚上,原来命中注定,她最终……还是不能跟他在一起……
那便只能选择陪葬品,来替她陪着他了。
“皇上……”绣玥努力作出笑得样子,“臣妾从前犯错,不管犯多大的罪过,您总是一次次原谅臣妾,您口里说要砍臣妾的手指,臣妾闹上一闹,您就给臣妾减了一半的罚抄……”
绣玥闭上眼,举起刀,重重地落下,右手的食指掉在砧板上。
“就让它代替臣妾,永远陪着皇上罢。”
她又将刀高高地举起。
利刃被打掉的声音撞在地上“铛”一声响起,帛尧狠狠地推了她一把,“你疯了吗?你疯了是不是!”
“不要管我!”绣玥怒视着他道,“我连死都不能,连这你也要管我吗?你走!出去!”
汩汩的鲜血从她右手掌间顺流而下,帛尧瞧着那大片的血迹,也不和她多分辩,拉着她不由分说地开始包扎。
白天那人递进来消息,言及她要殉葬,他便放不下心,夜半之时是最容易疏忽的时候,还好他过来守着,否则那手指——
原来她心狠起来,比他对自己还要狠。
“他不在了,以后……”他半蹲在地上,为她止血,极轻着道了一句:“我会守着你。”
虽然他比不上皇帝,可他会用自己的命来守住这句诺言。
几日之后,八月二十三,晋尊諴贵妃刘佳氏为諴禧皇贵妃;如妃钮祜禄氏为如贵妃;信嫔刘佳氏为信妃;册尊荣贵人梁氏为荣嫔;恩贵人乌雅氏为恩嫔;安常在苏完尼瓜尔佳氏为安嫔。
十二月初二,敬上圣母徽号恭慈皇太后。
从前的皇后,当今恭慈皇太后依旧风光无两,帛尧从风光无限的寿康宫副总管硬是挪进了冷清的寿安宫,有他在,有贵太妃的身份撑着,绣玥和五阿哥的日子总算也没那么难熬。
绣玥让小禄子在寿安宫附近的花园里扎了个秋千,有时候,她会让帛尧坐在旁边不出声,她闭上眼睛,身旁坐着的人就好像还是皇上。
起初的时候,她总会对宝燕唠叨说,一个月之前,皇上还在呢。
后来渐渐变成了两个月,三个月,两年,三年……后来她越来越记不清了,皇上到底离开了有多少天。
直到有一次,宝燕扶着她在皇宫散步,迎面遇上养心殿出来的人,捧着一堆杂物去焚烧,她从中见到了两件缠在一起的血衣。
“回如贵太妃,这是皇上前天在养心殿的暗格中突然发现的,是先帝的旧物,皇上见两件衣裳上面都是血污,长年累月都发黑了,便令奴才们拿出去化了。”
绣玥将那两件衣裳抽出来,是两件袖子系了死扣的衣裳,那件女子的衣裳肩处裂了个口子,绣玥认出来,是她被陈德刺伤那一晚,穿得那件衣裳。
原已经不记得了,却是被皇上这样私下藏了好多年。
绣玥忽然就听不见周围的所有声音,只有梦中那人讥笑的声音响起:“朕的落魄,朕的狼狈不堪都被你尽数瞧了去!”
“朕一想到那一晚在你面前的狼狈相,丑陋不堪的丑态,真恨不得你同那个狗奴才一样,立刻消失在这世上!”
皇上原来这般口是心非……
绣玥忽然想哭,她却放声笑了,吓坏了周遭跪着的一群奴才。
她足足病了一个多月,当中有段时间病势沉重,若不是帛尧阻拦,宫中几乎将她推出到吉安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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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最后,她还是病愈了,奇迹般地没有死成。只是越来越记不清皇上的声音,记不清他与她的点点滴滴。
到后来,諴禧皇贵太妃也去了。
她生前风光了大半辈子,到最后却只能在吉安所等死,她很想要最后见帛尧一面,绣玥不知道帛尧到底有没有完成她最后的心愿,只是那几天,他说有事出了一趟宫,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件七彩的葫芦瓷瓶。
绣玥问他那是什么,他从来对她知无不言,这一次却怎么都不肯说。
日子便这样如流水一般地逝去,许多同绣玥一朝的嫔妃旧人们接二连三地去了。
许是皇太后与皇贵太妃的羁绊真的很深,皇贵太妃活了七十四载,道光二十九年十二月的时候,皇太后从行宫回来便一病不起,十一日薨于寿康宫,享年也是七十四岁。
但这一回,有两件事令绣玥万万没有想到。一是当今皇上因为皇太后的薨逝过于悲痛,一个月后亦在慎德堂丧次崩驾。二是……皇太后的陵寝……建在昌陵与昌陵妃园寝之间的位置。
即便是死……她也要挡在她与皇上之间。
绣玥成了后宫辈分最高的人,比太妃还要高一辈的祖太妃。她向新帝请旨,想要带着帛尧和宝燕搬到圆明园去住,这也正合新帝的心意。
过了两朝,人们偶尔还会提起‘道光’那一朝的轶事,嘉庆这个名字却越来越久远,那些过年时围着她唤奶奶的新帝嫔妃,连她们爷爷的长相都不清楚。
绣玥在圆明园四处寻着他的影子,一晃,便过了十年。
这一年,当今皇上带着后宫嫔妃们来到圆明园游玩,当中的懿贵妃叶赫那拉氏生下皇子,正是风光无限的年纪,三月初三是个好日子,皇上为了以示孝心,专程在圆明园为绣玥摆宴。
席间年轻的皇后被冷落一旁,皇帝与懿贵妃打得火热。
绣玥被一群年轻的妃嫔围着,饮下几杯敬上来的美酒,她笑对着众人,听她们娇嗔着诉说皇上的冷落。
直到有一道天山雪莲果被呈上来,原本是一对的果子,侍膳太监小心翼翼地将一颗呈给皇帝,一颗献于皇后。
年轻的皇帝轻轻贵妃的头发,爱怜地将自己盘中的果实夹到了使着小性的贵妃碟中。
绣玥笑了笑,站起身,推说不舒服,让宝燕扶着她回了邵景轩。
“宝燕,取一把椅子过来。”
宝燕扶着她小心坐下,“小姐,你饮得多了。”
绣玥笑着摇摇头,她望着门口的方向,“你去睡罢,我想坐在这吹吹风。”
四十年了,四十年前,她在等着那个人从这道门走进来,一晃,已经四十年了,他也早已经忘了这段缘分了罢?
他和她约定好的,他要长命百岁,等他一百岁的时候,她七十四。
绣玥站起身,发现帛尧不知何时在她身后站着,默默地看着她。
“刚刚打了个盹儿。”绣玥凝望着帛尧,笑笑说:“我刚刚又梦见他回来了。他罚我在养心殿抄书,我困得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他还装作板着一张脸。”
绣玥向他走近几步,低头笑笑,“他跟我走了二十多年,你陪着我刚好是四十年。还是咱们的缘分长一些啊。”
帛尧只是看着她,没有出声。
绣玥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要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啊。”
她走进门,最后转过身,望向帛尧。
“但愿……咱们还能见面。”绣玥深深道。
“会的。”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绣玥关上门。环顾房内的一切,罗汉床,炕桌,椅子,茶壶,它们都是不会消亡的,从前她坐过的地方,以后还会有新人坐上去,不知道它们的新主人,会不会爱惜曾陪伴她的这些东西。
她曾经拥有的,十年百年之后,不知道它们还会不会被摆放在这里。
再见了……
第二天早上,宝燕推开房门,发现了床榻上已经断了气的人,手中抓着那件没有缝完的衣裳。
宝燕在房间内哭得撕心裂肺,帛尧在门口站着,脸上一片平静。
他转过身,叫上初六,将葫芦瓶交给他。
初六也已经到了古稀之年,这是帛总管交待他的最后一件事,他握着瓷瓶,凝重地点了点头。
当天中午,一个太监被发现吊死在圆明园邵景轩旁的一棵树上。
绣玥的谥号为恭顺,恭顺皇贵妃葬入昌陵妃园寝封棺前,宝燕发现初六悄悄将一个葫芦瓷瓶放进了陪葬品中。
“你做什么?”她惊异怒道。
“这是帛总管的心愿。”初六惨然笑笑,“和裕皇贵妃知道他的心愿,将这个葫芦瓷瓶留给了总管,就让他的骨灰随着恭顺皇贵妃一起葬了罢。”
爱新觉罗颙琰,薨于1820年,葬于清西陵之昌陵,恭顺皇贵妃钮祜禄氏,1860年卒,葬于清西陵昌陵妃园寝,位于昌陵西南。
两个人,不知道还能不能够再相见。
时间如大浪淘沙,更迭交替,不知还会不会有人记起,在历史的长河中,她们曾占据了一段时间,那一年,在神武门旁的围房中,他被包衣奴才挟持着,狼狈地困在房间里……
这时候,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小缝,在昏暗的烛火中,她甜甜地笑着走进来,唤着,“是我,是我呀!”
那一年那一夜,房外的月色正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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