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宫人捧着一个托盘进来,跪在他们脚下,姬骞指着那个雪色青花瓷盅道:“宫人说你这些天都没吃什么东西,这样怎么行?姑母已经是这个样子,你要是再病了谁来照顾她?”
慕仪闻言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接过瓷盅,一勺一勺地喝着里面的杏仁薏米粥。她并不是故意不吃东西,只是这些日子太过忧虑,半分胃口也没有,此刻听他这么讲觉得确实是这么回事儿,这才强逼着自己吃了一点。
姬骞看着她,那张脸眉目敛得平静淡然,只有那微蹙的眉头泄露了一丝心头的情绪。
她现在,一定很担心吧?她一贯侍母至孝,陡然看到母亲病成这样,还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心里一定很难受。这也是他当初不告诉她的原因,那时候她的身子实在承受不起这样的打击。
用了一大半之后,她放下瓷盅,起身道:“臣妾告退。”
姬骞没有再阻拦她,也站了起来:“我送你。”
她没说话,姬骞跟在她身后朝外走去。绕过一条回廊之后,慕仪终于道:“你别再跟着我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姬骞瞅着她许久,叹息道:“我担心你又像小时候那样,一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跑到湖边吹冷风。你身子才刚好,经不起折腾。”
她无言,方才她确实是想去湖边坐着吹风。
“我知道你难受,但身子要紧,不要太担心了。旁的不说,你父亲必然是会尽全力治好姑母的。”
他这么说,她却知道,为了母亲的病尽心尽力的不止父亲,他亦是如此。从母亲生病那天起,除了留下几个太医照料她的身子,他将太医院中医术最好的太医全部派了过来,药也都是用最好的。除此之外还每日必问病情,着实放在了心上。
慕仪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太医说,阿母她长期郁结于心。”
姬骞蹙眉。
“嫁给父亲这些年,她其实一直过得不开心。我和哥哥就是她唯一的寄托了,偏偏我这么不争气,居然当着她的面被刺伤,才害得她担惊受怕变成现在这样的!”她说着说着语气中已带了哭声,“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阿母也不会病成这样了!”
姬骞闻言不语,只是伸手搂住了她。
慕仪如今情绪上正处于十分软弱的状态,母亲的病让她十分无助,迫切地想找个人依靠。她没有抗拒他的怀抱,顺从地将脸靠在了他的胸口。
怀抱是熟悉的怀抱,鼻间萦绕的是熟悉的龙涎香和沉水香,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这个怀抱是可以永远庇护着她、为她遮风挡雨的。
这个想法太可怕,慕仪猛地松开他,低着头擦拭脸上的泪痕。姬骞看着她的神情,忽然道:“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什么?”
“去外面走走,就当透透气了。”
“你是说,去煜都城里走走?”慕仪困惑道,“可是此刻已经宵禁了……。”
“你是怕我们被巡逻的金吾卫打死么?”姬骞笑道。
煜都实行宵禁制度,除上元节前后三天之外,日落之后一律不得在街上行走,朝廷每晚派出三队金吾卫巡逻,一被逮到打死不论。
但皇帝陛下自然是不怕被打死的。
慕仪想了想,也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为母亲的病忧心着,紧张得不得了,今夜母亲的病情总算略有好转,她放松之下倒真的很想做点疯狂的事情。
理智告诉她此刻应该远离这个男人,可她却有些管不住自己。
见她点头,姬骞立刻吩咐人去给她取来斗篷,替她披上之后就带她从侧门悄悄出了温府。
夜已深,永昌坊内一片寂静,一个人也没有。慕仪跟在姬骞身后,走在空荡荡的坊内街道上,一言不发。
其实他们本不用这么麻烦。按照大晋规矩,三品以上官员即可在坊墙上开辟自家大门,直达大街,无需从坊门出入。温府便有几扇大门是开在坊墙上,然而那几处都有不少人守卫,姬骞不想被人察觉,这才选了通到坊内的小门。
坊门在日落时就已和城门宫门一起关闭,他们当然不可能兴师动众去让人来开门。不走门,那么就只剩下爬墙这一个选择了。姬骞看慕仪长裙飘飘,斟酌道:“要不我抱你跳过去?”
慕仪的回答是无情的拒绝。
姬骞无奈,伸手轻拍两下,黑暗中走出一个男子,默默在坊墙边蹲下。慕仪踩上他的肩膀,那男子微微站起来一点,高度正好让慕仪可以爬到墙上。姬骞怕她摔下来,不得不一只手扶着她,好不容易将她送到了墙那边。
她过去之后,姬骞只轻巧地在墙上一撑就跃了过去。两个人顺着巷子往外走,很快便走到了珑安大街上,此刻街道上寂静一片,黑漆漆的一个人也没有。
慕仪看着周遭熟悉的景色,忽然笑道:“算起来我们已经有好多年没有一起在晚上逛过珑安街了。”
姬骞想了想:“快十二年了。”
自从那年上元节之后,慕仪再也没有和他一起逛过上元灯会。而除了那个时间,平时都会宵禁,两人自然没有机会一起夜游珑安街了。
“你看那个街角,那里有一家食肆,里面卖的浆是煜都一绝。”姬骞道,“尤其是五色饮,比玉满楼做得还让人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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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么?我从前怎么没听过还有这样的地方?”
“这食肆是两年前才开的,你自然不知道。”姬骞道,“我也是今年开春跟人来过一次而已。”
“和谁?”慕仪漫不经心道,“红颜知己?”话一说完就恨不得咬了自己舌头,这个当口提起这方面的话题,简直是自找死路。
姬骞却没有如她所料的那般将话题往那方面扯,只是淡淡笑了笑:“和子溯。因为他妹妹喜欢这里的五色饮,所以他亲自过来给她买。”
慕仪有些愣。他这么岔开话题,是因为知道如今她心乱如麻、不愿再拿两人之间的问题来让她忧心么?
她慢慢停住脚步。
为什么?他明明听到她说了要放下他,为什么连一句话都没有?
她情愿他朝她发怒、质问她,这样她就不用这么不知所措,这样她就可以冷下心肠从容应对。
几次三番这个样子,她真的……要疯了……
姬骞见她驻足,误会了她的意思,含笑道:“你若有兴趣,我可以派人在这里等候,待它天亮开门之后去给你买第一份回来。”
“不用了。”慕仪轻轻道,“我怕阿母醒了没人照顾,我们回去吧。”转身便往回走。
“姑母不会缺人照顾,”姬骞忽然攥住她的手,“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慕仪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地跟他走了。
姬骞带她去的地方是九重塔。
此塔是世宗皇帝为迎圣僧空了从天竺带回的佛经的而修筑,乃是整个煜都第二高的建筑,只比大内宫城中的晖昇殿矮一点。
九重塔是封闭的,慕仪不知姬骞用了什么办法,总之最后他们竟悄无声息地从楼梯上去了。楼梯太陡,慕仪爬到第三层就开始喘气,偏偏姬骞一点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她也只好跟着他一层一层往上爬。
等到终于爬上第九层的时候,慕仪已经累瘫在那里,撑在栏杆上动都不想动。
姬骞从身后揽住她的肩,温言:“这栏杆太矮,你当心别摔下去了。”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她有气无力地问道。
“你抬眼看看,看看你脚下的煜都。”
慕仪顺着他的话看向前方。
圆月高悬,这座举世最繁华的都城正安静沉睡着,如一只休憩的巨兽。她看到了宽阔齐整的房屋大街,看到了高耸巍峨的城墙,看到了凄清月色下依旧威严无限的天子之都。
夜风拂动她的衣袂长发,让她有置身天上的错觉。
“这里就是我们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是我们的家、我们的根。”姬骞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低沉而有力,“九十二年前,煜都毁于连番战火,华美的城池化作一片焦土。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它完了,以为这座始帝旧都再也不复往日荣耀。可是你看,不过短短几十年便一切重建,比原来的更好、更繁盛。”
他的手指抚上她的鬓发:“所以,这世间之事从来就没有所谓的不可挽回。无论是姑母也好,还是……别的什么也好,只要你不放弃,便都还有机会。”
她看向他,他眼神温润,里面全是柔和的抚慰。她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那时候他们还不曾生出嫌隙,每次当她悲伤难过的时候,他总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那时候她是多么依赖他。
一丝凉意落在慕仪脸颊,她转头看向黛蓝的夜空,轻声道:“下雪了。”
是啊,下雪了。点点雪白潇潇洒洒,如同落花般飘飞,覆盖在墨色的房屋城墙之上。
姬骞也看着飞雪,神色淡淡。慕仪看着他眉梢的一片雪花,鬼使神差地掏出丝绢,想替他拂去。
就在手将要碰上他的时候,一阵风吹来,手指一松,丝绢立刻被夜风带走。姬骞这才看到她的举动,神色微讶,下一刻便一把将她拥入怀中,语气里是说不出的欣喜:“阿仪……。”
她想推开他,却被一种奇异的力量牵制,最终屈服在他温暖有力的怀抱中。
一列巡逻的金吾卫队容整肃地从九重塔下面的街道经过,那被夜风带走的丝绢在他们面前缓缓飘落。他们顺着抬头,只见在那高得吓人的九重塔顶层,有两个模糊的影子遥遥而立。
金吾卫队正悚然一惊。哪里来的狂徒,竟敢擅自登上九重塔,还是在宵禁之后,简直胆大妄为到了极点!
正准备带人上去捉拿,却见黑暗中忽然出现三个男子,俱是寻常百姓打扮,领头那个手中却举着一块令牌。
那是大内宫城禁军头领的令牌。
能被这样的人随身保护的,自然只有……
队正忙不迭跪下磕头,那人道:“此事不可声张,如若外传,尔等项上人头定然不保!”
队正连连称诺,那人继续道:“速速带人离去,勿要惊了贵人仪驾。”
队正起身,捡起那条丝绢,恭敬地递了过去,然后做了个手势,那列金吾卫便跟在他身后,静悄悄地离去。
转过一个街角,队正抬头,只见那宝塔之上,整个帝国最尊贵的夫妻相拥而立。从他的角度看去,那二人如同置身月宫一般,高贵出尘、恍若仙人。
只可惜,总有种转瞬即逝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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