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继从信笺上抬起目光,对面慕仪正平静地注视着他。
许久,他方扯唇笑了一下:“居然是这样。”
“赵太守舍一己之身,为的是救天下万民于水火。”慕仪仰头看着上面开得绚烂的紫薇花,“他不是乱臣贼子,而是胸怀天下的肝胆丈夫。”
“肝胆丈夫?”
“是,肝胆丈夫。”慕仪颔首,“端仪皇后的手札有记载,琼华御书上的血并不是太祖的血,而是赵太守的。太祖以他的血作了一幅血书,作为两个人共同的约定。太祖对赵太守承诺,会平定这天下,还破碎的山河一个安宁。后来端仪皇后在上面题字,也是为了纪念赵太守。‘君子立于世,志存高远,悲悯众生,卓然不落凡俗。琼华血色,永以为记。’端仪皇后这话说的不是太祖,而是,她曾经的未婚夫婿。”
也正是因为这是原因,她才会下令御书必须挂在琼华楼。因为这里,是那个人为大义赴死之地。
“‘琼华血色,永以为记’。呵,她若真心记挂着这个曾经的未婚夫婿,如何会任由他死后这么多年一直带着污名?纵然一开始不能为他澄清,难道在他们得了这天下之后也不能吗?”
“朝堂之事,变化莫测,也许其中有我们后人无法探知的内情也未可知。”慕仪看着略带几分激动的秦继慢慢道,“但是,你要明白,虽然你长辈希望你拿到琼华御书在赵太守墓前焚烧,可当初的事情是他自愿的,并不存在平生大辱一说。况且,真正的琼华御书早已送到了他的墓中。”
秦继猛地抬头。
“端仪皇后手札中记载,太祖驾崩之后端仪皇后曾经回过一次聚城,在那期间她便派人去了盛阳,将挂在琼华楼的御书秘密取了出来,送入了赵太守的陵墓中。而琼华楼那里,则换成了一幅她重新做的仿冒品。所以,早在端仪皇后在世时,琼华楼的御书便已然是假的了。这期间近百年来,盛阳的太守换了一任又一任,也许有人发现了御书的问题,却因为害怕担责任而不敢声张,竟就这么一直瞒到今日。”
慕仪看向秦继:“你从琼华楼抢走的那幅御书,正是端仪皇后亲手伪造的。”
姬骞最后应该便是直接在那幅字上添了题字,所以它的轴杆上才会有那条裂痕,才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
也不知他是在哪里窥见了这个机密,这才将计就计、顺着太子的计划布下这个局,成功脱身不说,还将裴太守给拖下水,断去太子一大助力。
她更不知道的是,他到底是一开始便有了这个计划,还是在掉入陷阱之后才借势反扑的。
她只是觉得,那个她自小相识的男人,如今却越来越陌生。
人心,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
秦继打量慕仪的神色,忽然道:“你看起来,消瘦了许多。听说你病了,如今可大好了?”
“劳绍之君挂怀,好得差不多了。”这么说着,她忽然心头一阵异样。
连秦继这个被阻在郑府之外的人都知道她病了,姬骞会不知吗?
那夜之后,他居然一次也没来看过她。
他难道不觉得他欠她一个解释么?
这么想着,她只觉得最近一直困扰着她的窒闷再度袭来,且来势汹汹。
她深吸口气:“如今东西也交给绍之君了,请恕阿仪告退。”
秦继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是道:“还是继先离开吧。”
慕仪立在原地,看着秦继的身影消失在紫薇花树尽头。四周一片繁花似锦,她却只觉得触目所见都是说不出的死寂荒凉。
慕仪没有等来姬骞的解释,却先等来了裴业的判决。
一个月后的傍晚,圣旨送至盛阳,太子殿下率众跪接。圣旨内以失职之罪将裴呈罢官免职、黥面刺字,再流放蜀中,裴业则被陛下以大不敬之罪判处脊杖四十、流放岭南,本人及其子孙后代永世不得召回。
消息传来的时候慕仪正在理妆,听完瑜珥的回报,她默不作声,瑜珥以为她难过,劝慰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按理来说,事涉太祖御书,是要判斩刑的,还好裴公子这回只有物证没有人证,他又不认罪。加上他才名在外,三千太学生闻得此事联名为他求情,吴王殿下再从中斡旋,陛下这才轻判了。”
“吴王殿下从中斡旋?”她喃喃重复。
“是啊。如今朝野因为这件事情都对吴王殿下一片赞誉之声,说他不仅仁义过人,还懂的怜才惜才,贤德更胜储君。”
“贤德更胜储君么?”慕仪苦笑,“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那夜他不一味地对休元君穷追猛打,竟是为了这个。”
又沉默了许久,她忽然道:“去把我那件珍珠白的齐胸襦裙拿来。”
瑶环劝道:“那裙子太素了,小姐现在脸色这么不好,还是选鲜亮一点的衬衬吧。”
慕仪摇头:“休元君应该喜欢女子打扮得素雅一点。”
瑶环错愕。
慕仪起身直视着她:“我要去见他一面。”
很多时候,慕仪都不负她给自己封的那个“肝胆丈夫”的称号,言出必行便是一大特色。
经过许多重手续和折腾,她居然真的见到了如今已是重犯的裴业。而且由于监牢煞气太重,以她的身份不宜入内,郑府甚至还为他们提供了一个见面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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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是当初那处沉香水阁。
看着那个颀长身影挑帘而入,慕仪起身施了一礼,轻声道:“休元君近来可好?”
裴业身着囚服,面色有几分憔悴,却并未显出困顿颓丧之色,闻言挑眉一笑:“不知温大小姐问的是哪方面呢?若是论身外之物,如今身陷囹圄,自不比从前可食珍馐、服华锦,然这些东西,我从来都不在乎。不瞒大小姐,这几日实在是业近十年来,过得最轻松自在的日子!”顿了顿,“业很好,大小姐看起来却不太好。”
慕仪垂下目光:“休元君心怀坦荡,自然无论何时都能从容自在,阿仪却为俗务羁绊,日夜难安。”
“若大小姐是因为业而愧疚不安,那大可不必。”裴业凝视着慕仪,“业此番所为,与大小姐半分干系也无,完全是我心甘情愿、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
裴业顿了顿,笑起来:“舍身相救美人,乃是世间第一风流之事,君子梦寐以求。”
“是么?”慕仪看着他,“哪怕因此祸及家人,哪怕因此飘零他乡,哪怕因此永远都不能重返故土,也不在乎吗?”
“这些都是命数。早注定好的,业也无可奈何。”
慕仪猛地转身走了几步,以手掩面似在饮泣。裴业愣了片刻,想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却忍住了,犹疑地绕到她的对面,却见她微微低头,纤手掩住嘴唇,眼神却冷冷地凝睇着他。
他一个错愕,立刻明白过来。瞥一眼立在水阁外那些不时朝里窥伺的下人,眼中浮现出好笑。
她本是面朝水阁门帘而站,如此这么一闹,变成了背朝外面不说,更是走到了水阁里面。
他想起上一次也是在这水阁见面,那时候他便知道她是这样一个极善矫辞伪饰的女子。他本不喜欢这样虚伪的人与事,但此番对她却是少有的包容。
也许不过是因为心中明白,他们都是一样无奈。
“你骗了我。”慕仪压低声音道。
他看着她不说话。
“你会蠢到被人这样设计吗?名满天下的裴休元如果是这样一个空有才名、毫无机心之人,我大晋还有什么可以期盼的!”
“大小姐过誉了。”裴业声音低沉,“业本就痴傻,愚不可及,担不起大晋天下的希望。”
他忽然伸手,指尖触上她冰凉的脸颊。慕仪悚然一惊,猛地抬头,下意识想向后退却硬生生忍住了。
“你看,我现在还是这般胆大妄为,不是很傻么?”他凝视她的眼神几分迷离,“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立在绿竹之畔,当时我看着你,心里就在想,怎么会有这样的姑娘,无暇通透得似一座玉人……那时候我就想碰碰你的脸,看是不是真的如白玉一般,幽冷沁凉……。”
“裴休元!”慕仪忍无可忍,“住口!”
“如今得偿所愿,我也不算枉受刑灾……。”
“我叫你住口!”
裴业收回手:“小姐恼了?恼了便回去吧。你本就不该来见我的。”
慕仪含怒瞪视他:“你以为把我气走这事便完了吗?”
“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以后无论帝都风云如何变幻,余身处岭南,如在世外仙源,那些鬼蜮伎俩与我再无干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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