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的时机却是不同。朱祐杬两岁了,皇上自己当年也是两岁立的太子,便再无推诿的理由。
果然,此次皇帝也没有如从前,将奏疏朱批后立即赐还,而是留中不发。朝臣们心下便也是更加有了底,相信皇上这一回是真的要册立储君了。
于是借着朱祐杬生辰的由头,外臣们的礼物铺天盖地送往万安宫。他们认为这一赌必中,宸妃必定是将来的太后,朱祐杬则自然是当仁不让的太子。
这般后宫独一份儿的尊荣,自是让万安宫上下欢喜得合不拢嘴。可是身为主角的宸妃邵氏,却是怎么都笑不出来。一日一日地见方静言和海澜、湖漪呈上的礼单,不论上头列录的有多稀罕的玩意儿,她也只是淡淡瞄上一眼,然后吩咐了海澜挑上好的送一份给贵妃去,其余的便都直接锁进库房,再不过问。
外头人是不明白,宸妃身边的海澜、湖漪,外加方静言又如何能不明白?
外人笃定朱祐杬是太子,因为是当朱祐杬是在世的皇子里头最为年长的,视为皇长子。无嫡立长,这是天经地义。可是他们自己如何不明白,自家皇子根本就不是最年长的,冷宫里还有一个呢,那位已经差不多五岁了!
尤其海澜这样曾经亲眼见证过吉祥当年陪伴在僖嫔身边的故事的,就更知道吉祥是个什么样的人,吉祥怎么可能坐视这所有的尊荣都归了如今的宸妃,而她和她儿子什么都没有呢?
宸妃自己也是如此,这两年来但凡饮食、用药、甚至香粉花露都用得极为小心。她身边的人都明白,这是宸妃担心吉祥得了机会给她和皇子下蛊或者下毒。
万安宫里的人看似烈火烹油,可是实际上却过得提心吊胆;实则冷宫里的情形又能好到哪里去?
一日一日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长大,一日一日地却还是没有皇帝的准信儿,又要一日一日地看着外头的群臣不断劝进,恨不能想要将宸妃的儿子直接拱上太子之位方才罢休,吉祥这一颗心分明是被扔在火里烤、油里煎一般啊!
所幸身边还有废后。若论后宫最能忍得的女子,非废后莫属。废后不时在旁提点,才让吉祥没有因为心急和嫉恨而做出傻事来。
也幸亏有废后的教导,她的儿子倒是与她不是一样的急性子,而是天生沉静,眼如古井,举止有度。
这般冷眼看着,根本活脱脱是又一个朱见深!吉祥便更觉心灰。
冷宫日月长,唯一的快慰倒还是月月那个孩子。尽管兰公子对此颇多警惕,然则每次都是皇上宣月月进宫,皇上自己说想念月月,要月月进宫伴驾。而只要进宫,大包子就能设法将月月带来。月月本就比吉祥的孩子大,且女孩子早慧,于是后来的几年,就算皇上不宣,或者就算兰公子有心拦着,月月也会因想念冷宫里的皇子,而主动恳求进宫。
吉祥开始对月月还不待见,总归是因了兰公子的缘故,可是后来渐渐看着自己那生下来仿佛都不会笑的儿子,一见月月来就难得开心,且绕着月月打转,就连望着月月的神色里都是淡淡静静的微笑时……她这个当娘的,终究也心软了下来。
这般来往之下,已是到了眼前这个不能再不有所作为的时候,否则一旦皇上在朱祐杬的两周岁生辰上宣布立储,那她吉祥母子就将生死难料……于是她借着月月的口,说要见兰公子一面,请兰公子务必前来。
这几年间,吉祥并非没有设法想见兰芽过,可是她也都是托大包子和煮雪带话;而这一次,竟然是月月说的。
月月回来的时候玩儿累了,窝在兰芽膝上闭上眼睛,已将睡着。
月月五岁了,五岁的女孩儿已经隐隐能看得出长大之后的模样。她很美,既有岳家清正的风骨,又有雪姬天生的妩媚,这样的女孩儿便天生就是惹人疼的。
月月窝在兰芽怀里,柔声细气地说:“公子就去见见毛毛的娘吧。还有毛毛,他真的是很乖巧的,公子去见了,一定喜欢。”
兰芽怔了一下:“你叫那孩子,毛毛?”
“嗯。”月月闭上眼睛半睡半醒:“谁叫他的头发长长的呢?吴娘娘说他是连胎发还没剃过,便也不能梳理起来。而且他还没有名字啊,我又不知道怎么称呼他,只好给他取了一个我能用的名字喽。”
这样一听,兰芽也是忍不住悲从中来。
身为皇家血脉,却五岁了还没剃过胎发,连名字都没有。身在皇宫,却要隐姓埋名,不让世人知道自己的存在……这样的境遇让她如何不联想到从前的大人,还有今日她的两个孩子。
算算年岁,孩子们都应该三岁了。可是回到京师这两年多来,皇上却再不派她外差,她只能死死被禁锢在京师里,寸步难离。
这天下,这些身为皇家血脉的、本该都姓朱的孩子们,怎么一个个儿地都这么可怜呢?
还有,不光那几个皇家的孩子,还有眼前的月月啊。
月月五岁了,天生聪颖,她早已经知道悄悄地跟煮雪打听,谁是她爹娘,她爹娘去哪里了,为什么她没有名字只有“月月”这个小名,还有——兰公子待她这样好,可是兰公子究竟是她的谁……
这些问题煮雪都回答不了,每次都悄悄来兰芽面前掉眼泪,说该怎么办,孩子一天一天地大了,总不能再寻些哄着小孩儿的话将她糊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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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兰芽也只能无声落泪。
月月的问题,唯有正式开启她岳家的昭雪案才能解决。可是她却又迟迟狠不下心来,于是便荒疏了岁月,对不起月月,对不起兄长和雪姬,更对不起爹娘在天之灵……她竟然叫他们等待了这么久。
今晚月月又这么亲口跟她提出要求,兰芽抚着月月的长发,终于点头。
“好,公子就听月月的话,去见见毛毛和他娘。”
寻了个进宫当值的机会,兰芽悄然去了冷宫。
她悄悄地走,实则也在悄悄打量冷宫内外。
虽然人们还是习惯地将吴娘娘居住的宫苑叫做冷宫,可是实则冷宫早已不是冷宫了,当年太后和皇上已经将吴娘娘恕出。只不过废后自己心灰意冷,不想离开,所以依旧还住在这里,这里就还依旧叫冷宫罢了。
冷宫便仿似民间的监狱,自然是要设守卫,不准冷宫里的人逃出去,也不准冷宫外的人随便走进来。从前的大包子他们一群内侍,承担的就是这样的职责。可是随着冷宫不再是冷宫,这层守卫便也都撤了。
可是兰芽这一路走来,只觉这明里暗里的守卫非但没有减少,反倒增多了。
这些人外人未必认得,看起来也只是普通的内侍罢了,可是兰芽却认得。因为这批人是锦衣卫训练出来的,卫隐亲自负责。此事卫隐在一年前就悄然告知了兰芽,兰芽也隐了身份去看过。虽然百十多个人呢,难以一眼记住,可是兰芽是画画儿的,眼睛最善于捕捉人的形体特征,于是大体便留下了印象。
卫隐当日只是说,这批人是宫里交过来,让他给训练着的,却不知道是派什么用场,且不是司礼监的人送来的。
司礼监身为二十四衙门之首,统摄所有内官,于是给内侍们派差事都得是司礼监行文,或者派人来送。而这些人竟然不是司礼监派出来的,却还是内侍……
兰芽便沉吟了一下,淡淡点头:“那我明白了。你也不必管其它的,只用心训练他们就是。”
试问这宫里,她的御马监不过是跟司礼监分庭抗礼罢了,也没敢不把人家司礼监放在眼里过;这般算来,宫里当真敢不将司礼监放在眼里的,也就一个地方儿了——乾清宫。
于是这批人她心下也悄然地留意过,却没成想原来是给用在冷宫这边了。
兰芽便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扶着宫墙稳当了好一会儿。
——便由此事,也能猜出皇上心意一二。
兰芽闭上眼,如此便不难想明白,皇上为何将这些人交给卫隐去训练,明明瞒着司礼监,却分明没想瞒着她……又正如皇上这几年来隔三差五就以他的名义宣月月进宫,而每一回月月都实际上是被大包子带去了冷宫。
皇上心,海底针,可是皇上却分明留下了线索给她,要她懂。
兰芽深吸口气,知道,这一趟冷宫之行,就算没有月月的恳求,她也是必须得来了。
可是前头这些缘故,吉祥却不知晓,她见着兰芽来,只当兰芽还是心不甘情不愿。
以吉祥现在的处境,能做的唯有两件事:一为交换,二为胁迫。
吉祥便盯着兰芽,急迫地说:“以月月现在与我孩儿的感情,将来若我孩儿登基,我必定不会亏待你那侄女儿。岳兰芽,想想吧,你岳家若能走出一位皇后,你岳家该是何等的光耀门第!”
兰芽却只是淡然一笑:“吉祥,我不喜欢你用月月来要挟我。至于我岳家出不出皇后——你我心知肚明,若我真的在乎,那我自己早就是皇后,还轮不到我的侄女!”
吉祥一声沙哑的冷笑,心中恨意陡然又起:“难道说,你不想帮我孩儿拿到太子之位,是因为你和他还在惦记着这个皇位?!”
兰芽只能叹息:“吉祥,你在宫里也已经呆了这么多年,难道对这宫廷还看不破么?纵然登上皇位又怎样,你道皇上他真的开心么?我是舍不得我的相公、我的孩儿去做那个孤家寡人。”
吉祥心下也是黯然,却只能抓紧了衣襟,死死绞在指间:“可是我的处境终究与你不同——你有的选,可我没得选!我母子就身在宫中,如果拿不到那个位子,我们母子便只有死路一条!宸妃那个j人,为了她和她儿子,她若得势,她一定会杀了我们母子的!”
兰芽深深凝望吉祥的眼睛,缓缓垂首。
“吉祥,如果你能放手,如果你肯的话,我实则并非没有办法带你们走。宫墙虽高,却并非天衣无缝。只要你能舍得下这份荣华富贵。”
吉祥也怔了怔,随即一脸的痛楚:“可是,凭什么!明明我的孩儿才是皇长子,明明我的孩儿才该是大明的皇太子,我凭什么要拱手让人?倘若他不是皇上的儿子倒也罢了,可是他偏偏就是,这就是上天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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