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幽静阴森里,马车边只有一个车夫与这一车的枯骨作伴。
车辕吊着一灯如豆,车夫蜷缩着身子坐在地上,正在啃着干粮。
地上只随便铺着一张破席子,看上去像是裹尸的席子似的,可是这车夫也真胆子大,全然不在乎。
许是这一路走来,日夜与枯骨为伴,投宿都在义庄,便也都习惯了吧。
兰芽深吸口气,无声走上前去,将白灯放下。将手里的香烛点燃,拜了三拜,再将几串纸钱元宝都在香炉里化了。这才起身走到那车夫身边,将手里的食盒放到他眼前。
车夫怔了下,随即许是也闻见了食盒里的酒菜飘香,便连忙笑了笑,起身要行礼。
兰芽轻叹口气:“坐着吧。这一路奔波,辛苦了。”
兰芽说着自己就也挨着他坐下,不避这地上的湿凉,也不在乎他身上的脏污。
那车夫却惊了惊,向旁边蹭了蹭,想要与兰芽拉开些距离。
兰芽回头,目光清亮地静静盯着他。
车夫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忙垂首说:“小人这一路都是风尘,再加上与尸骨相伴,怕身上染了煞气,唐突了公子。”
“不怕。”兰芽便也转回眸去,只望向夜色里的前方:“我这人也同样是早就染了两手的鲜血,死在我手上的人命也不知道有多少了。”
“况且这车上的枯骨都是忠良的尸骨,他们不会出来作祟害人。”
那车夫便也安静了下来,唇角仿佛挑起一抹轻笑,不再抗拒,只垂首去掀开那食盒。
都是好吃的,是这灵济宫的山房里最高的手艺。
那车夫便笑了:“这样的好酒好菜,慢说小人从没吃过,这香味儿都是头一回闻见。便是闻着香味儿,都觉心满意足。”
兰芽轻哼了声:“这些都是我爱吃的。可是我自己也许久都没吃过了。”
车夫听得愣怔:“为何?是因为用料太过靡费,又耗工夫么?”
“算是吧,”兰芽垂首望着那些酒菜:“这些东西实则看着都素淡,仿佛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从前刚吃的时候还不在意。后来才明白,这些东西都是用的什么料,又得费多少心思、花多少天的工夫才能一道一道地预备出来。”
便是这样的好东西,曾经她也都是要被人家下令强行往嘴里塞才肯吃。
彼时还曾经好奇,怎么自己这身子骨就那么好,在经历了丧门之痛、后来还被“净身”,甚至许多回绝世抗争之后,身子竟然还中气十足,没落下任何的虚症劳损去。
待得求得了差事,去查冯谷的案子时,才能那么龙威狐猛的,见了尸首都不晕。
此时想来,那所有的奥妙、所有的心意便躲在从前那些被强塞进嘴里的饮食里啊。
车夫听懂了,便垂下头去盯着那些酒菜,可是既不急着下筷,也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哦。”
兰芽便忍不住高高挑眉斜睨着他:“还不下筷?”
他则淡淡转眸对上来:“公子说了,这样好的东西,公子自己却也都许久没有吃过了。公子自己都不吃,小人为什么要吃?”
兰芽被问住,翻了个白眼儿:“总归,叫你吃,你就吃!你要是不吃,本公子撒了小性儿,就要叫两个人来压着你的胳膊,掰开你的嘴,硬往里塞!”
“公子还真野蛮,”他的面容隐在夜色里,仿佛舒展开:“明明是对人好,一片真心实意,怎么偏要选这么笨的法子,偏要让人以为你是对人家不好?”
兰芽听了,面上热了热,便也眼波放柔,宛若秋水轻荡。
“说的是,我也觉着这法子可真笨。那想出这个法子、使出这个法子的人,就更是顶顶的大笨人一个!”
车夫终于没忍住,高高挑眉望回来。
兰芽绷住五官,一派严肃:“看什么看,本公子说的又不是我自己,我说的是另外一个大笨蛋!”
车夫无奈,连忙别开目光去,望向别处。
面上虽然并无太多表情,可是微微松弛下的肩膀却泄露了他的快意。
他望着夜色远方问:“为什么这些你最爱吃的菜,你自己也有许久未曾吃过了?”
兰芽咬住了唇。
为什么呢?因为一年多以前是因为有了身子,开始挑嘴,许多从前爱吃的忽然就吃不动了;后来……后来孤身一人回到灵济宫来,独自面对这座空空荡荡的大院子,人是回来了,心却都留在了那一片白山黑水里,一片都没给自己带回来,于是哪儿还顾得上什么吃食?
再说即便膳房有哪些菜的食谱,却哪里还有那个人为了她能吃得好,亲自将所有食材亲自拣选过,亲自根据她的身子配比出来的那些分量?
一个人的时候,饮食只是为了活着。食不知味,又何必糟蹋那些贵重的东西。
可是这些话……她自己都不敢拿出来细想,也更不想说给他听。
她便淡淡笑了笑:“呃,天儿热了,没什么胃口,自然就不想吃了。倒没什么特别的情由。”
他听完了又忍不住高高挑眉转过来望住她。
“公子自己都不想吃的,却拿来给小人吃?”
兰芽被越说越心虚,仍不住掐腰瞪他:“哎我说你这个人!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呀?在你眼前的我,是杀人如麻的西厂厂公兰公子!我给你拿好酒好菜的,你还敢不吃?你还敢东问西问的没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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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忍不住轻轻地笑出了声儿来。
笑声宛若神殿里不灭的香火,青烟袅袅飘入夜色,缥缈宛转随风而散。
笑过了却将筷子拿起来,并齐,郑重递进她手里去。
“公子今晚还没吃过吧?”
兰芽挑眉,在夜色里悄悄儿地听了听——听自己肚子的动静,看是否是肚子叫了。
她虽然坐得端正,但是为了要听肚子的动静,所以头下意识地向一边歪着,想让耳朵更凑近肚子一些……他见了,便又忍不住笑。
轻轻摇头:“不是肚子叫了,是你又开始发脾气了。公子不知道,你寻常肚子饿的时候,会发脾气的。”
兰芽一瞪眼,脸就红了:“谁说的?你凭什么说我一肚子饿就发脾气?你当我是什么,我又不是个饭桶!”
他长眉轻展,曼妙偏首,眸光如月下波光,潋滟而来。
“哼~,还否认?你就是个饭桶——不过,是个小的。”
兰芽登时恼了,掐腰就要爬起来:“哎我说你这个人!”
他便更放松,身子微倾,将手肘抵在盘坐的腿上。只是一个姿势的变化,便神奇地整个人都不同了。有一股子天成的傲气,从他全身的骨头份儿里,宛若月色珠光一般,一点一点袅袅地漾出来,渐渐在他身周汇集成一片皎洁清光,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光圈里。
即便依旧是一身破衣烂衫,一副没有太多特征的中人相貌,却叫人只觉他端坐皓月里,清逸当空。
兰芽的心便跳得更急了。
这一心慌意乱,就忘了想从地上爬起来,两手最好是支撑地面来稳住身形;可是她为了拿着范儿,于是两手只顾着掐腰了,结果一时闪神,整个人便找不准了重心,跟个做偏坠了的不倒翁似的,脸朝着地面就直抢了下来——
不过没怕,一点都没怕。是因为——心下笃定,定然会有一个人、一双手,在她摔个狗啃屎之前,将她稳妥地护住,不叫她受伤,不叫她出丑。
于是当自己果然跌入那个怀抱时,兰芽没有半声惊叫,只有欢喜地闭住了眼睛。
眼角缝儿里,早已泪湿了。
不敢叫出声,只能在他耳畔低低啜泣:“大人……”
早就知道是他,甚至都根本没用眼睛去细细辨认,只在灵济宫门口见马车听下来,双宝跳下马车跪在她面前掉眼泪的时候,她只极轻极浅地扫了一眼那个坐在车辕上的车夫,便已然一切都了然于心了。
因为她明白,他岂能放心她一个人回来?纵然他在辽东还有公差,纵然皇上无旨召还,他若私自回京便是死罪……可是他还是会利用任何机会,回来看她。
只为了,看她安好。
纵然欢喜,却也不敢在他怀中多做停留。灵济宫太大,大到人多眼杂,她一个人都看不过来。
她便连忙坐直起来,与他衣缕滑过时,趁机抹干了脸上的眼泪。
待得坐正,就又是一脸清净的兰公子。
只盯着他:“给你做的,你就吃吧。”
自然本想给他做他最爱吃的,可是一旦那么预备,别说身边人,就是膳房的厨子都得先起疑。于是便想着做她爱吃的吧,也算是能叫他解一解这一路风餐露宿的辛苦,外加重温一下灵济宫的味道。
他却还是坚持将筷子递进她手里,认真凝住她:“好好吃饭……别叫我悬心。”
“哦,”一句话,她的鼻子便又堵住了。
他叫她好好吃饭,不是说眼前,而是说从今往后那些他没办法陪在她身边的日子,叫她好好地照顾好自己,别让他悬心。
可是一想到要有那么多的日子,没有他在身边,纵然她自己再努力,又怎么能吃出饭菜里的甘甜?
她却不说,只是动了筷子乖乖地吃饭。
在他面前,在他身边……陪着一车的枯骨。
认真吃饭。
他亲自看着她吃饭,继而缓缓说:“狼月和固伦,都很好。狼月身子硬朗,现在就像个小狼崽子似的满地爬。虎子和爱兰珠都当自己眼珠子似的疼惜着,宠得那小子无法无天……有一回竟然直接爬到我的公案上来了,见我对他冷着脸,竟然抓起砚台里蘸着墨的毛笔,掷到我脸上。我佯作发怒,那小子一点没怕,还直接在我的公文上尿了一大泡尿。”
“啊?”兰芽惊讶笑起来,笑着笑着,泪早已长长滑下。
大人就在狼月身边,其实比她远隔千山的处境要更难。因为要一日一日看着孩子,却要装作是别人家的孩子,不能露出一点点身为人父的情感来。
可以想象那天大人一定是装作严肃,甚至摆出那副阴森的模样儿来了,可是狼月还是不怕他啊……也许那幼小的孩子反倒最是眼明心净,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不会伤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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