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董山阴测测盯住妹妹:“我的话已经明白告诉你了:你肯启程去草原,我极送他回大明。答应不答应,随你。”
又过半月,抚顺关内的馆驿已经准备好,就等女真各部首领到达后入住。
却没想到,直到此时那些馆驿该怎么空着还怎么空着,一个部族首领都没来。甚至连个来打前站的手下都没到来。
兰芽便知道有异。
算算日子,从收到信后到眼前的这半月时间,应当已经够女真各部首领赶路前来的了。就算野人女真各部路程远些,交通不便些,可是附近的部族总应该到了啊?
此时治所在辽阳的辽东巡抚陈钺也已经到了抚顺来,听此情形非但不奇怪,反倒冷冷一笑:“女真一向奸猾,公公又岂能当真相信了他们?不如只待最后期限一过,公公便下令大兵进剿!”
兰芽认真听着,听罢虚心点头,却是微笑:“陈大人所言极是。只是依咱家看来,发兵容易收兵难,况且咱家此番从京师出来只带了五百人。这五百人若散进深山老林,分剿各部,拆分之下便没人了。况且是否用兵都是朝廷来决定,皇上此番只叫咱家巡查,却并未给咱家动兵的权力。”
陈钺失望一笑:“下官动了,原来公公是想在下官与马文升之间,谁也不得罪。”
陈钺懊恼而去,虎子满是不快:“为何竟能忍他?此人风评不佳,人人都说他工于心计,贪财奸诈,你本该最厌恶这样的人,缘何竟然对他如此客气?难道当真是因为到了辽东来,你担心是在他治下,所以怕了他不成?”
兰芽挑眸,深深望了虎子一眼:“那我倒想知道,关于他的‘工于心计、贪财奸诈’的风评是从何而来?我倒不厌恶这样风评不佳的人,我只厌恶那些风评甚佳,却反倒有可能以污言抹黑他人的人!”
虎子心下便咯噔一声。
是啊,朝堂之上对于女真意见的两派,各以陈钺和马文升为代表。陈钺风评极差,反过来马文升却满是赞誉……这世上何有完人,怎地这两彼此敌对的两人的风评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兰芽瞧虎子目色渐开,便知道他想明白了,便起身莞尔一笑:“于是在陈钺和马文升之间,陈钺可驾驭,你只要看严了他即可;而马文升,却是要时时刻刻防备的了。”
兰芽说着走向内堂:“我累了,想躺躺。你派人再去仔细查查,女真各部不来的缘故。我只要知道缘故就够了,倒不用为此而斥责他们。”
虎子瞄着兰芽的背影,忍不住一再地皱眉。
她怎么面颊越来越小,反倒身子益发地肥大起来了?
双宝赶紧跟上来,扶着兰芽躺下。兰芽此时已经无法避开双宝,因为肚子大了,她已经没办法自己解开大衣裳。于是吩咐双宝帮她宽衣。
小心解开衣裳,兰芽这才能自在地坐在榻边大口喘气。
肚子大得像个球了,她为了平衡身上的宽度,便只能在上身多缠上几层布条,让身上看起来均衡些。
可是再藏也终究要藏不住了。
肚子里头又开始叽里咕噜地动,她便抚着肚子含笑垂首:“嘿,你是不是也觉着褪了大衣裳更自在了?不过为娘可跟你说下,你在为娘肚子里撒欢儿不要紧,到了咱们该见面的时候,你可得顺顺当当地出来,不准在里头淘气躲着不出来,听见没有?”
一想到已经为时不远的临盆之期,兰芽还是会忍不住紧张。
谁叫这几年过来,她身边除了太监就是年纪跟她差不多大的,她连个有经验能问问的都没有……一切都只是听说而来,说那一刻女人就是站在鬼门关前,能不能回得来,都要看孩子和自己前世的造化。
这一日,虎子还在焦急地等着消息。却不成想赵玄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山猫,山猫回来了!”
虎子听见,却呆在座位上没动。
赵玄明白虎子这是怎么了。
大家都以为山猫已经保不住性命了,虎子心痛之下还亲手给山猫刻了个牌位,就供在自己的房间里,每天晚上都要给山猫敬上一杯酒,暗暗落泪。
却哪里成想山猫还活着,而且回来了!
赵玄上前用力点头:“没错,是山猫回来了。他还活着!”
虎子腿一软,险些站不起来。赵玄连忙一把扶住。
两人急急奔向外去,赵玄却还是小心提醒:“……山猫虽然还活着,可是你得明白,他是遭了些活罪的。”
虎子一怔,待得奔到眼前,便什么都明白了。
纵然他脚上穿着靴子,看不见没了的十根脚趾;却能清楚地看见他那光秃秃了的的手啊!
还有他的嘴。从前在东海帮最能说笑话逗他开心的那个山猫,此刻满眼焦急,却是张开嘴,除了发出喑哑的单音,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虎子盯着山猫那空空荡荡的口腔,一口气梗在心口,双泪长流。
可是山猫没顾得上自己,拼命地向虎子摇头眨眼。急得浑身都在抖动。
赵玄看明白了:“山猫是有话要说!”
山猫有口不能言,赵玄拿过纸笔来,山猫也没有了手指握不得笔!
情急之下,山猫也顾不得自己,愣是将鼻子伸进砚台去,蘸了一鼻子的墨,在纸上急匆匆写下:“快去,救她!”
原来是爱兰珠为了救山猫,不得不答应了董山,远嫁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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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猫送归之日,便是爱兰珠启程之时。
兰芽也得了消息,叫人好生照料山猫,便悄然捉了虎子进屋。
兰芽定定盯着虎子:“还不去追?”
虎子愣怔一下,仿佛有些赌气地说:“我为什么要去?”
他还是过不来心里那个坎儿。
兰芽便轻叹一声:“算了,那我去。”
说着吩咐双宝准备。
虎子便急了:“你要去追?怎么着,难道你对爱兰珠还真的动了情了?那你的司大人呢?你将他扔在锦衣卫大牢里,你就又要另结新欢了?”
兰芽真想找根棒槌狠狠擂他脑门子一下,将这个自己钻进死胡同就出不来了的混小子给敲醒。
“我当然没有对她动情!”她仰头瞪着他:“如果两年前咱们刚从家门流落在外,对人情事物还有些摸不清头脑,彼时分不清自己是对谁动情还有情可原;可是如今我们都长大了,都经历过了这么多事,长了这么多见识,如果还分不清自己是真的对谁动情,那就白长了!”
虎子怔怔退步:“兰伢子,你想跟我说什么?你在骂我?”
兰芽暗叹一声:“我也不是只说你,我也是说我自己。我当初不是也曾经分不清大人和巴图蒙克,很是对假慕容迷情过好一段?”
她抬起头来望住他,目光明净:“终究咱们都是起初不懂情的人,于是最开始懵懵懂懂没认清自己的心、喜欢错了自以为的那个人,这些都不要紧,因为后头总归慢慢长大,一点一点明白自己的心。”
“兰伢子,你想与我说什么?”虎子心下警铃大作。
兰芽静静凝视着他:“虎子,你一直以为你喜欢的是我。可是事实上你喜欢的不是我,你喜欢的是彼时咱们的相依为命。”
“那时候天大地大,咱们却没处可去,只能从对方的眼睛里去寻找未来的路;那时候人海茫茫,可是咱们彼此只有对方可以依靠,普天之下敢交心的只有对方而已。”
“那种感觉让你起了‘唯一’的心,你便认定了除了我再没人能带给你那样的感受,于是你便自己关上了心门,将所有人都挡在了门外。”
“你别说了,我不想听!”虎子连连摆手后退,“我明白你的心意,可是我自己明白,至少我自己心里不是那样的。”
“便比如爱兰珠,她也曾救过我,她也是勇敢美丽的人,可是我对她……却从未曾有过那种相依为命的心。”
他眯眼盯住她:“也许是性子不同,你让我心生保护,你让我在你眼前就变傻,你让我——心甘情愿被你唬。可是爱兰珠,没有。”
“那就算了。”兰芽垂下头去,原来还是她错了。她也曾经笃定,虎子对她的情意也许是一场误会,等虎子意识到失去爱兰珠会心痛,那他就会明白过来。可是至少从眼下看,误会的还是她了。
她抓过双宝递上的盔甲穿戴上,“就当我没说过。你照顾好山猫,我带赵玄他们去帮我抢亲!”
“你还真要去?”虎子急了,一把扯住兰芽的手臂,“你不是说没对她动心么?”
“可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嫁去草原啊!虎子,她是为了救山猫啊!”
虎子便一咬牙,伸手将兰芽按回到座上:“你呆着!!我去就是。”
巴图蒙克的王廷原本设在威宁海,可是满都海死在威宁海之后,巴图蒙克一来为了离开伤心之地,二来也是为了能更好地与大明对峙,便将王廷东迁至察哈尔部。察哈尔部与辽东相距不远,更容易形成两者夹击的掎角之势。
辽东通往察哈尔部的路上,女真送亲的马队谨肃前行。
爱兰珠坐在披红挂彩的马车里,却是神情凝滞。
二哥顽固,说出的话永不更改。为了能叫山猫留下一条性命回到大明去,她只能点头。
塔娜暗暗问过她,只为了山猫那样一个小脚色,值得么?她淡淡点头,说“值得”。
因为她救下的不只是山猫,她救下的极有可能是她建州女真所有亲族的性命!
二哥做事做绝,割下了山猫的舌头送给凡察叔叔;割下山猫的手指脚趾分送给女真各部,威胁他们不许去抚顺关赴宴。那这算什么,这岂不就是建州为首,领着女真各部向大明朝廷造反!
朝廷倘若要追责,便第一个会发兵建州!就凭建州三卫加起来那么一两千户的人马,就想跟大明公开决裂?这是拿建州百姓的性命当儿戏!
阿玛和哥哥打什么算盘,她也明白。他们是以为只要将她嫁给了巴图蒙克,那么蒙古和女真的联盟便正式形成,到时候蒙古铁骑一定来救,到时候女真可以借助蒙古铁骑的力量一举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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