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老张敏都不由得替仇夜雨冒了一头的冷汗。
小时候什么样儿,长大了若还是什么样儿,那就不叫机灵,而叫没有长进了!
再说小四这孩子可不就是小时候机灵太过,皇上才不放心派他到岳如期身边儿去,担心他那机灵被岳如期给发现了,才叫小六去的么?
这世上,尤其是在朝堂,在皇上眼前儿,“机灵”可真不是好事儿。
皇帝将差事吩咐下去,也懒得与仇夜雨继续多说什么,就又让老张敏给送出去。张敏这一路走出去,费尽了心思,尽量将话说得明白。
“小四啊,你在皇上面前能说得容易,什么故布疑局啊,皇上英明,自然听得懂;可是不瞒你说,咱家跟在皇上身边儿的年头也不少了,按说也跟着皇上得了不少长进,可是就这么奇怪,你的话咱家却怎么都听不懂呢。”
“小四啊,皇上派你这个差事,说白了不是要你向皇上交待的。因为皇上心里都明白。皇上叫你去办,实则是叫你给朝堂,给京师百姓,给天下人一个交待的。你不能指望那万万人都跟皇上一样英明,都能对你那话一听就懂。所以你得去办,一件一件办得水落石出了,掰开了捋顺了,那普通的百姓见了证据才能明白过来。”
张敏这话说得语重心长,甚至都可说是掰碎了喂进仇夜雨嘴里去。可是仇夜雨竟然还没品出味儿来,一径地皱眉:“可是伴伴,那景泰太子和闹鬼的事,一听就是无稽之谈,我又能到哪里去捉来风,捕来影?还有那传国玉玺之事,我总不能自己杀到草原去,替咱们皇上抢回那传国玉玺不是?所以这差事,还能怎么办呢?”
老张敏无奈地挺直了腰,站定了:“小四啊,咱家老了,走不动了。只能送你到此处。前头的路,你自己走好。”
仇夜雨便也只能施礼之后,便走了。
张敏望着仇夜雨的背影,只能叹息。他年岁大了,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于是很是希望自己能最后帮一帮宫里这些眼巴前儿的孩子们。好歹,他总归是亲眼看着他们长大的,从小豆子似的进内书堂念书,到一个一个地走上了如今的位子,一点点地长大。
他张敏这辈子没有子孙缘,便很是将他们都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但凡能提点一句两句的,他都尽量提点。
尤其是他自己当做干儿子的徒弟郑肯跟着李梦龙吃了挂烙之后……他无力救郑肯,于是便觉着更加孤单,就也更希望眼巴前儿这些孩子都能好好的。
只是,终究各自修为不同罢了。
他摇头叹口气,转身走回去。
人老了,这段走了几十年的路,都觉着忽然就变长了,走不动了。
锦衣卫北镇抚司大牢。
从前西厂初立,因西厂没有自己的监狱,皇上便将锦衣卫北镇抚司大牢划归西厂治辖。更为了让锦衣卫北镇抚司大牢专归西厂管辖,行事不用经过锦衣卫都指挥,而特地另设了北镇抚司印一枚,由兰芽推荐,卫隐升为锦衣卫北镇抚司掌印镇抚。
后来西厂关停,北镇抚司便又被划回了锦衣卫指挥使司,卫隐手中的印信虽然没被收回,不过却也没有了用武之地。那些曾经因为西厂而凌驾于锦衣卫原本官长之上的北镇抚司锦衣卫们,也过了几个月风光扫地,又重新被东厂和原来的同袍们笑话的委屈日子。
如今西厂重开,旧例重来,锦衣卫北镇抚司再度划归西厂,不用听锦衣卫指挥使司的辖制,那些曾经受了些委屈的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们重又挺直了腰杆,心下跟西厂的关系,便更休戚与共了。
此事卫隐都看在眼里,也都悄悄地禀告了兰芽。
至少从北镇抚司这一块来说,西厂的关停重开,对于灵济宫反倒是好事一桩。
于是今儿兰芽没叫将司夜染押赴西厂大堂,而是叫直接押解到北镇抚司大牢来了。从卫隐到下头的每一个锦衣卫,甚至牢头狱卒,对司夜染反倒是格外的礼待,没叫司夜染吃任何苦头。
循例北镇抚司掌印镇抚要先过一堂,卫隐便勉为其难地问了。没想到司夜染对答如流,半点都未曾叫卫隐为难。
等兰芽到了的时候,卫隐的那一堂已经过完了,将司夜染签字画押之后的供状拿来给兰芽瞧。
虽然知道这锦衣卫北镇抚司上下都已经是归心了的自己人,可是看见那供状,看见供状上鲜红的指印,兰芽还是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因为历来这诏狱里拿出来的供状背后,都意味着大刑、惨叫和鲜血。
卫隐明白公子的感受,便低声劝慰:“公子放心,没动大刑。大人凡事配合,只是为了遮人眼目,动了二十杀威棒罢了。都是虚打的,只破了些皮肉,却不会伤筋动骨。”
这就是古来刑狱的规矩,更是锦衣卫收拾官员所例行的手段。不管你是谁,进来先二十杀威棒,将你的威风都杀灭了,才好乖乖交待,别摆你从前的官架子。
兰芽抽了抽鼻子:“卫隐,一切有劳你从中周全。”
“这是卑职应该做的。”卫隐忙抱拳。
兰芽坐下细看供状,看着看着,便在泪眼之间,隐约浮起微笑来。
公子笑了……
公子竟然笑了?!
双宝觑着公子的神色,这颗心呀,是跟着忽悠一下子提上高山之巅,又哗啦一下子钻进深海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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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好奇大人都干了啥,怎么能在一张这么严肃的诏狱供状上,还能将公子给逗乐了呢?
双宝心底又是一阵唏嘘:大人终归是大人,换了别人是要死要活的过堂,大人却能借以哄自家娘子笑。就这修为,又岂是一般人能办到的?
兰芽又是哭又是笑了一阵,也看完了供状,这便跟卫隐说:“带我去见他。”
卫隐却做了难,连忙摇手:“大人说了,不见。”
“这还能由得他?”兰芽菱唇微挑,语气上已是不自觉地轻松了许多,却还故意端着官架子:“皇上钦命,此案由我做主,我要见他就见他,还轮得到他说不见?“
卫隐为难地搓手:“公子你看……”
大人给他下了命令,他敢不从么?
兰芽身子的事,现在还仅限灵济宫内知近的人知道,卫隐还不知情。只是他也大抵也能想到大人这么决定的原因:终究是大人挨了二十杀威棒,就算没有伤筋动骨,皮肉上终究也是血淋淋的,大人定然是不想叫公子看了担心。
双宝却一听就明白了,也上前拽着兰芽:“公子那就别去了。这诏狱里死的人太多,血腥气太重;就算公子胆子大,不怕这些邪祟的,可是这地上阴暗处也难免有臭虫、耗子呀……”
公子怕耗子,这事儿他也听二爷说了。
一听“耗子”,兰芽果然面上便变了变。
实则都不用卫隐和双宝啰唣这么多,大人的心她岂能不明白?只是一想到他受了皮肉伤,就在近旁,她来了却都不能去瞧他一眼……她的心,如何能顺畅。
可是也不忍叫卫隐为难,她便也就起身:“算了,不与他计较。你告诉他,算他识时务,这张状子里交待得还算清楚,倒省了本公子不少事。那本公子就暂行离去,继续去拿相干人犯,叫他一边养伤一边再好好思度思度,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都赶紧吐出来,也省得本公子要亲自给他上大刑!”
卫隐咂摸了咂摸,也明白这话里公子怕是有深意,只是他自己没能咂摸明白。便躬身施礼:“公子放心,这些话卑职定然一字不落转告司大人。”
“有劳了。”
兰芽带着双宝离去,却叫双宝先回灵济宫去。
双宝就又急了:“公子这又是要干什么去?”
兰芽瓜兮兮地一笑:“进宫溜达。”
双宝的心就又提到了嗓子眼儿:“这个节骨眼,公子又要进宫干嘛去?”
兰芽觑着双宝,就乐:“你这孩子也可怜,好歹也是净身进了宫的,是不是这么久以来却只是在灵济宫里溜达,都没机会真正进内宫去呀?”
双宝脸腾地就红了,心说公子这心情说晴天就晴天了嘿,怎么还有心情揶揄起他来了?
他便贴墙上蹭了蹭:“是就是呗。”
“不过奴婢倒宁愿只留在灵济宫里伺候大人和公子,倒不愿意进宫去伺候皇上和那些什么娘娘……他们那些人,都是居心叵测,奴婢不稀罕。”
兰芽就也靠到另外一面墙上,学着他的模样蹭了蹭。
“真可惜,你这么表忠心,以为我能带你进宫去溜达溜达……可是我也没中计呢。”
双宝哀伤地盯住兰芽,半晌才又垂下头去:“既然被公子识破了,那奴婢就先自己回去了。公子进宫自己万事当心,奴婢先告退了。”
双宝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兰芽含笑跟上来,轻轻拍了拍他肩头:“糖包儿,走吧,我带你去见个肉包儿。”
“昂?”双宝没明白啥意思,便被兰芽拎着脖领子给拽走了。
兰芽现下风头一时无两,双宝又是如假包退的内官,于是进宫没打麻烦。双宝进了宫,眼睛就不够使了,迭声嘀咕:“咱们灵济宫已经够繁华炫丽的了,没想到这皇上住着的内宫更大,更富丽。”
兰芽心下轻轻叹了一声。
也许就因为这天下独有的富丽,才会勾起许多人争夺龙座之心吧?可是再大再富丽又能怎么样呢,坐在龙座上的那个人却永远也踏不出门外去一步,费尽心机也只不过是自己圈禁在这世上最最富贵的金笼子里头,就像一只空长了翅膀,却永远无法飞向天空的鸟儿。
兰芽绕着宫城最外围的宫墙夹道走,带着双宝找见了小包子。两个小孩儿一见面,兰芽就拍着手笑:“瞧,这就是包子跟包子的相会。”
两个聪明剔透的少年只能面面相觑,真拿这位公子没办法。
不过双宝心下倒是更觉快慰:公子都开始调皮了,显见得大人是用了那供状上的不知什么法子叫公子重又开心起来了。
这就好,糖包儿就糖包儿吧,只要能叫公子咬一口,能吃着一嘴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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