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料皇帝却并没有下旨让吉祥搬出内书库,只吩咐大包子亲自送吉祥去养蜂夹道的内安乐堂暂住。
内安乐堂本为安置生病的宫女,以及低等的女官,叫她们集中在此处养病,以避免病症在宫中传播,殃及后妃。只是内安乐堂的养病,大抵也都是要宫女们自生自灭。可凭证取药,却不能唤进医者;若是身子强壮的,自己熬过来就也罢了,若是病重了的,就在此处等着送死。
那处纵然是空气之中,也都流淌着病气吧,便是将个没病的好人搁进去,怕也会染上了病。更何况吉祥现在还怀着身子呢!
大包子于是闻言便是狠狠一惊,忍不住上前低低道:“皇上……内安乐堂里缺医少药,又如何能是吉祥和小贵人安身之所?”
皇帝面上却还无表情:“此事朕自有计议。你只管放心送吉祥过去。吩咐内安乐堂掌房官单独收拾一个干净的院落给她休养,朕自会每日叫太医过去诊脉。”
君无戏言,皇上的话说完了就是圣旨,大包子知道已经无力扭转,只能跪倒领命。
皇帝这便离去。
大包子迟迟疑疑进屋,将皇上的意思跟吉祥说了,吉祥也是狠狠一愣。
“怎么会这样?”
今天既为了自卫而杀了那三个女官,她想索性利用这三个死人做一个局,不但可以将三人的死遮掩下来,而且可以趁机叫皇上将她挪出这内书库去。
既然舍不得亲手除掉这孽种,她也只能因势而动,索性将这孩子推上太子之位,而她自己便也还要高高走上这大明的女人最尊贵的位子去!
司夜染不是不要她了么?司夜染不是不想将那个位子给她了么?呵,也没关系,她就要让司夜染亲眼看看,他不肯给她的,她自己一样还能拿到!
反过来,他不肯给她的,她便也让他自己也从此再也无法拿到!
这一切原本都进行得好顺利,狗皇帝分明眼中也已流露出了对她和孩子的怜惜,甚至也亲自招了太医来给她诊脉——他的意思难道不是要从此公开他们母子的地位了?
原本以为一切水到渠成,怎地狗皇帝临到最终,却还是变了卦?
更要紧的是,怎么就偏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不是听说司夜染都已经就要进京了,她还本想要让他和那兰公子瞧瞧她的高高在上!
她究竟,是哪一步算错了?
大包子也替吉祥难过。这回别说是贤妃从前的寿安宫,这回竟然是连冷宫都不如的安乐堂了!
大包子便劝:“事已至此,不如往好里想。你想皇上为何不将你母子的事公开?皇上那也应该是防备着贵妃呢。一旦贵妃知晓,别说你的肚子,就是你的命也难保。想来那安乐堂比内书库还要隐蔽,贵妃的触角决不至于伸到那处去。”
“眼看着你的肚子越来越大,如果能在那僻静之处安安静静生下孩子来,至少也能保你母子平安。到时候等孩子顺利下世,皇上便自然有理由接你们回宫了。”
吉祥便也冷冷一笑:“不就是内安乐堂么?去便去!当年十年冷宫,朝不保夕,我都熬过来了。如今距离这孩子出世不过一两个月,我熬得住。只要这孩子生下来,便又是另外一番天地!”
皇帝回到乾清宫,将所有人都撵出去,独独留下张敏。
过了这个年,老张敏的身子更是一日不如一日,皇帝体恤他,寻常不必他时时刻刻在殿上伺候,就在旁边的耳房歇息。只有当皇帝有事找他,他再上殿。
皇帝便将内书库的事首尾都讲给张敏听。张敏也是微微一惊。
“这件事你怎么看?”皇帝问。
张敏垂首,不敢说话。
“让你说,你就说。”皇帝心情也很不好,双眉紧锁。
张敏知道皇上这是遇见难处了,才单独找他说话。他便缓缓道:“这事儿听起来,倒像是贵妃娘娘的手腕。”
皇帝便轻轻闭上了眼睛。
试问这后宫里,想要杀了吉祥肚子里的孩子,还敢直接利用三个女官,甚至敢将女官也直接烧死的人——除了贵妃,还有谁?
更何况那烧的可是内书库啊,除了贵妃,还有谁有这个胆量!
张敏看皇上面上的难过,便低声道:“不如圣上叫老奴去私下问问贵妃。倘若不是贵妃,皇上也别因此便与贵妃娘娘生分了。”
“不必去了,朕心里有数。”皇帝缓缓抬起眼来:“这事不是贞儿做的。”
张敏闻言也一愣。不是贵妃做的,又能是谁?
不可能是太后,太后本来对吉祥这个丫头颇有期许;再说太后因了简王之事后,自闭宫门,凡事不理。
那难道还能是从前得过宠,后来却失宠了的僖嫔?
张敏自己都心下冷笑,明白这个僖嫔没这么大的胆子。
张敏想到这里,心下便一跳,低低道:“圣上难道是怀疑……?”
皇帝疲惫点头:“没错,朕更疑心是吉祥自己所为。古来后宫的女人,玩儿的还不就是那么点子手腕。自以为有了肚子,便能挟持朕,主宰这个天下。”
张敏心下便是一凛。
别说这宫里的旁人,就是他老张敏自己,冷不丁一听这事儿的时候,也以为是贵妃故态复萌,再容不下吉祥母子了呢。于是吉祥这个招数便能将滔天的猜测都引到贵妃那边去。
如果皇上也没看明白,因此而迁怒贵妃的话,那么以贵妃此时的年纪,一旦失去君心,便可能永远都失宠了。而吉祥自己还这样年轻,又怀着孩子,于是轻轻松松便能扳倒贵妃,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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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这真的是吉祥自己的主意,那么这个小丫头的心真是够狠!
也幸亏,皇上是明眼人;更难得,皇上时时处处都肯相信贵妃。
张敏便叹息一声点头:“所以皇上没有将吉祥挪到东西六宫来,而是送进了内安乐堂。”
“嗯。”皇帝垂下头去:“朕就是要她去思过,安安静静地生下孩子来。其他的念想,朕不是不能给她,但绝不是她想要便给了她,更不是此时。”
张敏心下便深深一默。
皇上的话,他听懂了。皇上不是不能给吉祥她要的宠幸,却不是现在。因为现在贵妃还在,皇上忘不了多年的情分,绝不会给吉祥机会爬到贵妃头上去。倘若吉祥肯等,凭着她的年轻,只要能等到贵妃离世,那么将来的荣华煊赫便自然都是她的。
只是不知道这个丫头究竟有没有这个耐性,有没有这个造化。
“那内书库这件事……”张敏皱眉:“总得给宫内宫外一个交代。”
实则死三个女官不要紧,要紧的是内书库的藏书毁了不少,这是大事,不能不给个说法。
皇帝坐在龙椅之上,垂首盯着自己的指尖半晌。
“朕已接到奏报,说小六他们就要进京了。回来的正是时候,朕便将这个案子交给他去办吧。”
张敏微微一怔。
或许真的是年纪大了,就连他现在也一时之间无法看透皇上的用意了。
宫里终于传来信儿,准许司夜染和兰芽一行从北门入京。
大队人马轰隆隆地从北门鱼贯而入,大家的心情非但没有放松,反倒都有一点点的压抑。
只有小月月尚且不知人间忧苦,在马车里咿咿呀呀开始冒话儿。
兰芽哄着她,跟她用“番邦言语”说着只有两人才能听得懂的话。
煮雪在旁边看着就笑:“公子将来是要将月月栽培成通译官么?”
兰芽便索性捉过煮雪来:“那你正好先教她几句倭国话。”
车厢里不时传出一小两大的三个女子的笑声,马车外的司夜染这才放下心来。
只要有她在,只要能听见她清脆的笑声,他心上的云翳便都散了。
息风拍马上来,凑在司夜染耳边低语:“大人是当真将所有人都带进京来?那……”
与兰芽处置东海帮不同,司夜染没有将从草原带回的建文余部事先遣散、隐匿,而是直接都带回了京师来。
司夜染明白息风的担心,缓缓摇头:“你难道还不明白,皇上之所以同意我去草原,是做什么去了。”
息风微微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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