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怔,下一秒一把推开僖嫔,从罗汉床上几乎滚落在地。他也顾不上仪态,连滚带爬一把捉住张敏衣领:“伴伴你说什么?伴伴,这笑话儿可说不得。朕会当了真,若落了空,朕会连你也不能饶恕。”
张敏便也含泪,“这件事儿,皇上就是给老奴两个脑袋,老奴也绝不敢拿这件事儿与皇上说笑啊。”
自从元朝覆灭,元顺帝北退回草原去,草原各部势力也经过一轮洗礼。后来瓦剌和鞑靼两部对大明的威胁最大。
黄金家族的地位受到挑战,其中尤其以瓦剌部的太师也先为最。也先凭借自己的权势,僭越了只有黄金家族后裔才可以拥有的大汗之位,这是草原各部所不能允许的。
也恰是这个也先,正是当年土木之变使计虏获明英宗的人,后来也先又带兵围困京师,给了大明立朝以来最大的两大耻辱。
皇帝身为英宗的继承人,自然是做梦都想替他父皇洗雪了这一耻辱,替大明挽回这段颜面,所以他也一直有心想要发兵草原,击溃瓦剌……可惜,在这个骑兵为王的时代,大明纵然厉兵秣马,可是在军力上却依旧无法与草原匹敌。
这件事便这样延宕下来,渐渐积成皇帝心上一块疮疤。他下无子嗣,上还不能报父仇,天下百姓有微词,他也自责。
“伴伴,你快说,朕的大仇如何得报了,啊?”
“回皇上,可还记得草原有一位小王子?登位时仅有七岁,朝廷上下都说黄金家族从此无人矣……就是他,竟然带兵一举击溃了瓦剌,将瓦剌赶出了草原!”
“是他?”皇帝闻言悚然而起:“他今年,多大了?”
张敏垂首默算:“算到今年,应有十七、八岁的模样了。”
“十七八岁?”皇帝偏首望向张敏,却仿佛走了神:“长大了,到了成为心腹大患的时候了。”
草原。
一场大胜,俘获牛马、武器、帐篷、人口无数。
汗帐上下无不欢喜,人人面上血痕未洗,却都已扬起笑脸。
草原尽头,茫茫天边,一轮残阳如血。
巴图蒙克立在小山岗上,俯望他的草原,他的子民,他的胜利,他的——天下。
他放声一笑,唱起悠扬又苍凉的长调。歌声清亮飘向天际,传达了太多的欢喜与太多的悲伤。
十七岁的少年,一改曾在江南扮作慕容时的白衣飘逸,这一刻战袍上前后都染了鲜血,面颊上也同样有血——不过脸上的都是敌人的,不是他自己的!在草原,什么白衣,什么飘逸如仙,都是最没用的。草原人永远奉行的是强者为王!
十七岁,登位十年,他终于做到了。
一位银盔银甲的将军缓缓走上来,依旧用汉人的礼数,抱拳道:“大汗找我?”
巴图蒙克停了歌声,转头而笑,将他自己的酒囊凌空抛过去:“兰亭谙达,这一战你是首功!这么高兴的时刻,你不与我并肩站在这山岗上享受,怎么自己躲起来了?”
岳兰亭却没笑,只是接住酒囊,拔下牛皮塞,仰头将酒倒入口中。
马奶酒,纵然也够醇烈,可是入口总不如中原的酒来得清冽。
喝罢,他将酒囊又抛还给巴图蒙克。举目望向夕阳下一片浓翠的草原:“一将功成万骨枯。胜利虽好,杀人又有什么值得庆贺?”
巴图蒙克叹口气,走过来拍拍他肩膀:“兰亭谙达,你又来你们汉人那些仁义之辞了。你们那些圣贤书,我也读过,只是那汉地的圣人言却未必适合咱们草原。在咱们草原来说,你不杀人,人就杀你。为了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的家人,保护自己的毡帐和牛羊,你只能先下手为强。”
巴图蒙克也回眸遥望辽阔草原:“这才是丛林和草原的法则,亘古不变。”
岳兰亭垂下头去,缓缓点了点头。
这丛林和草原的法则,他虽然未必赞成,却也只能承认。
“大汗,赶走了也先,报了他当初僭越大汗之位的仇……接下来,您将剑指哪里?”
巴图蒙克早已成竹在心,“绞杀亦思马因!接下来——重新统一草原,恢复成吉思汗的荣光!”
亦思马因曾为汗帐太师,曾使计陷害蒙克的父亲,令当时的大汗满都鲁杀死蒙克的父亲……亦思马因兵强马壮,领永谢布万户。但是只要再征服了他,蒙克距重新统一草原,日子已然不远。
等这位少年大汗重新统一了草原,那么他接下来的目标——就该是大明。
那一片故元江山,亦是黄金家族荣光到达顶峰的象征。蒙克既然有恢复黄金家族荣光的志向,那么必定不会放弃中原江山。
岳兰亭的心便越发沉重。
岳兰亭告退而去,蒙克的部将白音走上前来,望着岳兰亭的背影:“今天是大汗大喜的日子,部众无不欢腾。偏只有这个岳兰亭一直抑郁寡欢……大汗,汉人终究是汉人,与咱们的心不在一处。大汗偏还那般倚重于他,倒叫微臣不放心。”
蒙克也收了笑,眯眼望天边那一线渐渐沉入大地的夕阳余晖。
“你不明白……他的心情,我却懂。”
蒙克也不多说,只将自己的酒囊又交给了白音,便撑着醉意,摇摇晃晃下了山,回了汗帐。
大喜的日子,看似应该欢腾,看似应该与最最心爱的人欢笑庆祝……可是真正的英雄,却也会在胜利的喜悦之中体会到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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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种,眼见对手一个一个倒下,预知到前路再无对手的,孤独。
蒙克迈入王帐,满都海正逗着一对幼子玩儿。看他走进来,连忙起身迎过来:“回来了。”
满都海虽然已经年过不惑,又多年代替蒙克征战,但是岁月和战火依旧难掩她眉眼的秀丽。她面上更多了一种其他女子所不具有的坚毅之美。
蒙克望着她,淡淡一笑:“是,回来了。”便转向一对孪生子:“图鲁和乌鲁斯,有没有欺负额吉啊?”
蒙克走上前去,一边一个将两个幼子扛上肩头,父子三个还都是孩子,便笑闹到一处去。满都海欣慰地看着这一幕,看着这个从七岁被她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成为了她的丈夫,成为了草原上真正的大汗……她对他的心,除了是女人对男人,甚至还有一种近似于母亲的自豪。
所以即便早就发现,他从大明回来后便一直仿佛有心事,她也并未真的介怀。
他的年纪比她小了太多,他该遇上另外的女孩儿。她也与他提过,应该纳侧室哈屯,可是他却拒绝,只守着她。
作为女人,能被丈夫独自守着,她自然高兴。可是她却明白,他实则心中另有期待。这个孩子从小什么话都与她说,可是唯独这一次、这一人,他对她缄口不言。
皇帝连夜急招礼部尚书邹凯。
邹凯听了皇上的话,也是一皱眉:“瓦剌倾覆,先帝大仇得报,这自然是好事。草原又现新主,新旧交替之际的确是朝廷与草原重新修好的良机。皇上想要借这一时机册封小王子,的确是一招妙棋。只是……”
皇帝盯着他:“卿家想说什么,朕明白。你是想说这个小王子不同于那些自立为王的部族首领,因为他是黄金家族的继承人,是前元遗脉。就连传国玉玺还在他们手里,所以朕没有资格册封他,他也根本就不会接受朕的册封,是么?”
邹凯跪倒,不敢直言。
皇帝叹了口气:“……从来与草原之通,都仰赖一人。朕,有些思念岳如期了。若他还在……”
邹凯便一皱眉,急忙叩头:“此事,微臣详做计议就是。只是此时秋闱将开,微臣要主持秋闱,于是派谁人出使草原,还需皇上和各位阁臣从长计议。”
司夜染又立功而归,紫府和仇夜雨早得了消息,这几日司夜染回到京师,仇夜雨已是如坐针毡。
司夜染又立新功,可是他手里周灵安七十二口的案子还没破,皇上岂能不怪罪?
到时候,司夜染怕又要抢走紫府督主之位了!
这晚却有人通禀,说宫里来人,想见督主。只是这人的身份不便事先通禀。只需见了面,督主一见便知。
仇夜雨想了想,已是病入膏肓,纵来的是砒霜,也不在乎一试。便一挥手:“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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