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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25章 旧时堂前
    给慕容寻住处,兰芽自然一百二十个的用心。偌大南京城,她恨不能将南京所有在售的宅院全都看遍了,从中寻那最最完美的才甘心。

    这样一挑便都挑花了眼,甲处小楼视野绝佳,然庭院太小;乙处宅院进深通透,可惜门面太小;或是丙处视野、进深都好,只因地处偏僻,欠了些风水……

    连找数日过后,靴子底儿都跟着磨薄了好几层,可是兰芽还是不够满意。请托的牙人腿儿也跑直了,瞅着兰芽直哭丧:“小爷,您老就给个明话儿吧,您老究竟想要什么样儿的?或是多少银子以限,或者究竟要几间几进的,继续这么找下去的话,就算整个南京城都翻过来,咱们怕也找不清楚啊!”

    兰芽也觉得抱歉,连忙请牙人上燕子楼,先请吃茶,又叫了一桌好酒好菜,亲自托着酒壶给牙人斟酒布菜,方将牙人哄好了。

    约好了翌日再寻,兰芽亲自送牙人下楼。走到外头,兰芽还拈了一块银子按到牙人掌心,好话说尽。牙人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兰芽叹了口气上楼。反观慕容,依旧白衣如雪,面上笼着白纱,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悠闲散淡。

    兰芽便凑过去低声问:“那你心里,想要个什么样儿的宅子?”

    “我?”慕容斜靠美人靠,长眸斜睨:“我说了我想要什么样的宅子,兰公子便能替我寻来么?”

    兰芽面颊鼓鼓的:“只要你说!”

    慕容目光一径掠向楼外,随意捉了根竹筷敲在美人靠上,节拍应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兰芽心下一震。她懂了,他想要的不是屋宇,是穹庐,是草原民族祖祖辈辈在草原上所居住的毡帐。

    兰芽藏住心底唏嘘,只道:“前朝你们老祖宗倒是有过将江南良田全都化作草场,用以放牧的‘壮举’……不过你也明白,这江南的山清水秀,却怎地都变不成大草原。所以你得忍忍,南京没有穹庐,只能给你寻屋宇。”

    她是暗讽元朝统治者,慕容自然听得出来,便朝兰芽呲了呲牙。隔着面纱,兰芽瞧不见他的牙,却能从他眉眼耸动里猜着。她于是俏皮一笑,得意地晃了晃头。

    慕容凝望着她,片时别开目光,无声一叹:“既然没有草原与穹庐,那么什么宅院对我来说,都无区别。”

    他目光掠向不远处的秦淮河,忽地冷笑:“你们大人总归是要你沿着这秦淮河畔为我寻一处住处。他总归要让我时时刻刻都记着,我是什么身份,纵然离了教坊司又要继续什么样的营生!”

    兰芽心下也痛,却只能含笑抚慰:“……不管怎么说,总归能离开教坊司便是好事。就算当真沿着这秦淮河寻找住处,也没有什么不好。想这南京城中,最风雅的便是这秦淮河畔,景致最佳,来往之人也俱是名人雅士;再说此地的房舍也最贵。临此而居,便自然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慕容转过头来,目光无声定落在她面上:“……就算有了宅院,却要我一个人住么?”

    那样狂傲的男子,却时常只因为诸如这般的一句话,便让兰芽心下颤得不可收拾。

    她狠心别开头去,没敢迎向他目光:“你放心,我总不会让你孤单。我不光要给你置办宅院,我还会为你买进些人去,一来方便照料你饮食起居,更重要的也是个陪伴。”

    慕容清亮一笑:“陪伴?你是说,正好方便你们大人在那些人里头埋伏下几个眼线,以陪伴为名,行监视之实吧!”

    “就算是又怎样!”

    兰芽明白,慕容说的不是杞人忧天,以司夜染性子是绝对会这样做的!就算届时那些人都是她亲手去挑的,务必小心要剔除司夜染的人,但是司夜染也绝对有办法骗过她去,将忍顺利安插进来……只因,司夜染太过了解她,了解她选人的标准,他只需迎合她的标准便好了。

    兰芽轻声道:“别说你,其实这天下,哪里没有阉人的眼线?纵然身在朝堂的那些文武官员,个个府中也都有监视之人。慕容,听我一句,与其耿耿于怀,不如以静制动,看清面目之后再虚与委蛇便好。”

    慕容眯眼凝视兰芽,良久方轻声一笑:“你说得对。跟在那阉人身边一载,你到底学到了克制他的法子。虚与委蛇……此计甚妙。”

    兰芽轻舒了口气:“他以年少而权倾天下,难免狂妄自负,目中无人。他最恨人当面顶撞,所以不是非不得已便要忍耐;只待他略有麻痹,便是我等可乘之机。”

    慕容这一回只挑眉望她,却没再做声。

    兰芽面上便有些红:“是不是我说的,让你见笑了?我知道慕容你本比我聪明不知多少倍,我却还班门弄斧,真是羞煞人。”

    慕容眸中终于升起柔暖,隔着面纱仿佛一笑:“哼,算你尚有自知之明。”

    兰芽更是挂不住,娇嗔跳脚:“谁,谁说的!就算慕容你心思缜密,不在司夜染之下;可是毕竟我在他身旁日子更久,对付起他来,我倒要比你多些优势!”

    慕容眯眼望她面颊飞红,“你倒不如说,你是他克星。”

    兰芽妙目一转,面颊更红,急忙摆手:“慕容,你又讽刺我!我哪里敢说是他克星?他那人……这天下,又有谁人敢说,能克制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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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眼中升起飘渺雾气,难辨喜怒:“你这样说,岂非长他人志气,灭我等威风?”

    兰芽笑容渐凋,攥住双手深深叹了口气:“……我说的都是实话。只因在他身边跟得久,便更知此人的高深难测。我已穷尽心力,却仍看不穿他一言一行;甚至不光是我,就连宫里的贵妃和皇上,我看也未必当真看得透他。他的伪装太深,又伪装得真实自然,无从揭穿。”

    慕容冷不防啪地一拍阑干:“兰公子,回神来!”

    兰芽吓了一跳,扭头瞪他:“怎了?”

    慕容眸色幽暗:“……你在我面前,可却是在想着他!兰公子,别告诉我,你已然对他动心!”

    “慕容,你别胡说八道!”

    兰芽惊得跳起来,下意识伸手去捂他的嘴。

    呸呸呸,他就是在胡说八道!她没有想着司夜染,更没有什么所谓的动心!她所说的所做的,不过是要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慕容面上笼着白纱,她伸手没直接捂着他的嘴,中间还隔着一道轻纱。

    白纱丝滑,隔着她的掌心却格外勾勒出他唇形饱满。她突地一怔,只觉掌心暖热宛如电流直窜入心……愣怔之间,他倏然攥住她手腕,将她扯向他。

    隔着白纱,他的唇便向她压下来……

    这本是梦里希冀过的场景,曾经在灵济宫里找不见慕容下落、担心惴惴的那些夜晚,许多回便是倚仗这样的梦境才能熬过……可是当此时梦境即将成真,兰芽却不知怎地,霍地扭开了头。

    慕容一怔,唇隔着白纱贴住她面颊,不甘地问:“为何?”

    兰芽此时也说不清心下那乱成一团的情愫,究竟都是什么。她只能哀哀垂着头,用手臂尽量隔住他,低声道:“……你我都是,都是男儿身。”

    慕容手指使力,将她整个抱进怀中,贴着她耳际:“真的么?那便让我探探……”

    兰芽闻言尖叫:“慕容,不要!”

    慕容情动,心跳贴着兰芽身子,汩汩而动:“我早说过,你是男是女都不打紧,我都有法子让你欢喜……你难道还不肯信么?”

    她信,她如何不信!

    兰芽抵死推拒:“……可是,可是我对男人没兴趣!”

    “哦?”慕容也被吓了一跳,拉开一点距离,去寻她的眼睛。

    兰芽死死闭住眼,负隅顽抗:“反正我是男儿身,反正我不喜欢男人!慕容你是男子,你别碰我!”

    她不是不情动,不是真的不想与慕容亲近……她早已满心印满了这个人的影子,从还不自知的时候便已为他牵挂、为他伤——可是她不能,她已失去了这样的资格。

    如今的她已是残花败柳之身,如何还有脸与他亲近?她宁愿只留存他心底对她的一点好,而不让他知道她身子深处的秘密……

    慕容皱眉,只得缓缓松开手。眼中的渴念也渐渐平复下去,扭开头去望楼下:“……我倒想知道,那阉人碰你的时候,你是否也这样挣扎?”

    “你够了!”兰芽狼狈退开,却目光晶参量:“不管你是否已跌入尘埃,可也总不要拿自己与那阉人比!慕容,你们总归是不同的,知道么?”

    慕容咬牙:“可是你成了他的男宠,却要推开我!”

    兰芽闭上眼睛,深深吸气:“……他碰我时,都是强迫。不管我愿不愿意,不管我是否哭着喊疼——慕容,难道你也会那般么?”

    慕容骤然回眸,深深凝望她坚强含泪的眼。不再说话,只伸手捉住她手腕,将她拉进他怀里去,紧紧抱住她。

    “好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翌日,三人依旧沿着南京街道一条一条地去看在售的房舍。

    牙人又推荐了两套,俱是风水大宅,据说可遇不可求的。

    当中一套,那牙人还特地扯着兰芽衣袖,压低了声音介绍说:“小爷,要我是您,我就要这套了。这套,绝对是您老机缘得宜才能碰见,否则就算揣上万两银子也买不到!”

    兰芽听出这里头有门道,便问:“此宅子曾为何人所有?”

    牙人满意一笑:“是曾诚旧居。”

    “曾诚?”兰芽对这名字有些陌生,她扭头下意识去望慕容,却见慕容听见这名字时眉尖似有一动。

    兰芽便过来低声问:“曾诚,你认得?”

    慕容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从前的南京户部尚书……不过已然被紫府缉获,押解入京!”

    兰芽心尖一跳,只似有什么从脑海掠过。

    兰芽深吸口气,问道:“你怎认得他?”

    慕容眯眼不语。

    兰芽便懂了,点点头道:“他是,你的人。”

    慕容不再说话,眸中喜怒难辨。

    兰芽寻了个由头先支开牙人和慕容,她自己扭身回了她住的“弦月楼”,扬声唤小二。

    小二进来,客气道:“客官有何吩咐?”

    兰芽起身便将房门推严,她睨着小二笑:“小二哥,莫藏了。将你腰牌给我瞧瞧。”

    小二一惊,装傻摇头:“不知客官说的是什么。腰牌?可是咱们弦月楼上用以换班的牌子?”

    兰芽上前拎住小二脖领子,手腕使力,将他压向桌面。

    “小二哥,你到此时还敢与咱家兜圈子。咱家倒要看看你有几个脑袋!”

    趁着小二惊慌,兰芽伸手进他腰间摸索,不多时便被她搜到——掏出来一看,果如她所料,乃是木雕腰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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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这腰牌冷不丁一打眼根本看不出什么,外人也只当是装饰物,可是兰芽却看得出那正是灵济宫的形制,跟双宝的腰牌是同一级别。

    兰芽轻哼:“当着阎罗王,就别想装小鬼儿!上回那字条是你留的,我没戳穿你罢了。你且好好说话,我有正经事问你。”

    小二见藏不住了,面上便也恢复冷静,从容单膝下跪:“属下参见兰公子。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兰芽点头:“我只问你:凉芳从前是不是曾诚府里的?”

    小二微微一震,便答:“公子英明。”

    兰芽放了小二走,忍不住攥着折扇一翘掌心。

    有的玩儿了。

    兰芽回头就找牙人买房子。

    牙人一听兰芽终于肯定下来了,那自是喜不自胜。边准备房契,边唠唠叨叨:“……这宅子,作价万两都不为过。小爷您老细细瞧过那用材、雕工没?啧啧,小皇宫似的!”

    兰芽点头:“那怎卖这么便宜?”

    那么大一处宅院,里外五进,百十来间房舍;还套着大小两个花园,更有几处戏台……规模真堪比王府了,竟然才作价三百两。

    牙人嘀咕:“还不是当官儿的大老爷们都嫌晦气?都说曾诚是从这宅子里被贬了官职的,说此处不宜仕途,便没人买了。”

    兰芽一笑,心道慕容已然身为皇孙,不需仕途,这么点子晦气自然扛得过去。

    正欲签了房契,交钱之后到官府过档就完了,却没想到外头忽然大喇喇走进几个泼皮模样的人来,叫着:“听说曾诚旧宅有人买了?来呀,给爷爷我瞧瞧,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跟爷爷我叫板!”

    一见那几个泼皮,牙人慌得都躲到了兰芽背后。

    兰芽便笑了,用折扇一拍那牙人哆哆嗦嗦的手背:“怎地,原来你有心唬我!怪不得这房子你几次三番向我推荐,原来是个烫手的,你看我年纪小、又是外来的,于是你恨不得趁早扔给我!”

    无商不奸,那牙人面上尴尬滚了几滚,已然等于承认了。

    兰芽便也慨然一笑:“不过既然这房子我定了要买,这点子事儿我就扛了!”

    她转头睨向那泼皮:“你倒说说,你想怎样?你看中了那房子想买?好说,作价三百两,你掏银子便是!”

    对于这样的泼皮来说,三百两绝不是小数目,南京城内寻常四合院不过五十两左右。他若是能买得起这宅子,便也不至于耍横。

    那泼皮果然被斥得面上横肉直跳:“老子不买!不过,就算老子不买,也决不准旁人买!老子就要看那宅子荒了、旧了,到不值一文了,老子再伸手拿来。怎么着,小娃娃,你还敢跟老子使心眼儿?”

    兰芽听完就笑了:“听完你的话,我倒要低头看看这片地界。这还是我大明定鼎的旧都南京城么?旧日天子脚下,如今当真没有王法了!”

    那泼皮一副无赖相:“没错,天子走了,王法也带走了。此时此地,老子就是王法!”

    兰芽没什么功夫,但是兰芽胜在眼疾手快,于是那泼皮大笑还没完,兰芽已然窜到他眼前去,举扇子便干净利落地抽了他四个大耳刮子!

    兰芽没用手,是省得他那皮糙肉厚的,她手省得疼;用扇子直接扇,那扇子骨是青竹的,跟竹板子拍肉是一个效果,事半功倍。

    那泼皮脸上登时各自两条红印子,又惊又疼,原地跳脚:“你敢打老子,你不想活了!”

    泼皮几个手下见状急忙从门口奔上来,一拥而上,压住兰芽左右手臂。

    泼皮一声令下:“把他给老子带走!看老子怎么收拾他!”

    牙人吓傻了,兰芽却眨眼一乐:“我跟他们走。你,去报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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