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慕容寻住处,兰芽自然一百二十个的用心。偌大南京城,她恨不能将南京所有在售的宅院全都看遍了,从中寻那最最完美的才甘心。
这样一挑便都挑花了眼,甲处小楼视野绝佳,然庭院太小;乙处宅院进深通透,可惜门面太小;或是丙处视野、进深都好,只因地处偏僻,欠了些风水……
连找数日过后,靴子底儿都跟着磨薄了好几层,可是兰芽还是不够满意。请托的牙人腿儿也跑直了,瞅着兰芽直哭丧:“小爷,您老就给个明话儿吧,您老究竟想要什么样儿的?或是多少银子以限,或者究竟要几间几进的,继续这么找下去的话,就算整个南京城都翻过来,咱们怕也找不清楚啊!”
兰芽也觉得抱歉,连忙请牙人上燕子楼,先请吃茶,又叫了一桌好酒好菜,亲自托着酒壶给牙人斟酒布菜,方将牙人哄好了。
约好了翌日再寻,兰芽亲自送牙人下楼。走到外头,兰芽还拈了一块银子按到牙人掌心,好话说尽。牙人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兰芽叹了口气上楼。反观慕容,依旧白衣如雪,面上笼着白纱,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悠闲散淡。
兰芽便凑过去低声问:“那你心里,想要个什么样儿的宅子?”
“我?”慕容斜靠美人靠,长眸斜睨:“我说了我想要什么样的宅子,兰公子便能替我寻来么?”
兰芽面颊鼓鼓的:“只要你说!”
慕容目光一径掠向楼外,随意捉了根竹筷敲在美人靠上,节拍应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兰芽心下一震。她懂了,他想要的不是屋宇,是穹庐,是草原民族祖祖辈辈在草原上所居住的毡帐。
兰芽藏住心底唏嘘,只道:“前朝你们老祖宗倒是有过将江南良田全都化作草场,用以放牧的‘壮举’……不过你也明白,这江南的山清水秀,却怎地都变不成大草原。所以你得忍忍,南京没有穹庐,只能给你寻屋宇。”
她是暗讽元朝统治者,慕容自然听得出来,便朝兰芽呲了呲牙。隔着面纱,兰芽瞧不见他的牙,却能从他眉眼耸动里猜着。她于是俏皮一笑,得意地晃了晃头。
慕容凝望着她,片时别开目光,无声一叹:“既然没有草原与穹庐,那么什么宅院对我来说,都无区别。”
他目光掠向不远处的秦淮河,忽地冷笑:“你们大人总归是要你沿着这秦淮河畔为我寻一处住处。他总归要让我时时刻刻都记着,我是什么身份,纵然离了教坊司又要继续什么样的营生!”
兰芽心下也痛,却只能含笑抚慰:“……不管怎么说,总归能离开教坊司便是好事。就算当真沿着这秦淮河寻找住处,也没有什么不好。想这南京城中,最风雅的便是这秦淮河畔,景致最佳,来往之人也俱是名人雅士;再说此地的房舍也最贵。临此而居,便自然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慕容转过头来,目光无声定落在她面上:“……就算有了宅院,却要我一个人住么?”
那样狂傲的男子,却时常只因为诸如这般的一句话,便让兰芽心下颤得不可收拾。
她狠心别开头去,没敢迎向他目光:“你放心,我总不会让你孤单。我不光要给你置办宅院,我还会为你买进些人去,一来方便照料你饮食起居,更重要的也是个陪伴。”
慕容清亮一笑:“陪伴?你是说,正好方便你们大人在那些人里头埋伏下几个眼线,以陪伴为名,行监视之实吧!”
“就算是又怎样!”
兰芽明白,慕容说的不是杞人忧天,以司夜染性子是绝对会这样做的!就算届时那些人都是她亲手去挑的,务必小心要剔除司夜染的人,但是司夜染也绝对有办法骗过她去,将忍顺利安插进来……只因,司夜染太过了解她,了解她选人的标准,他只需迎合她的标准便好了。
兰芽轻声道:“别说你,其实这天下,哪里没有阉人的眼线?纵然身在朝堂的那些文武官员,个个府中也都有监视之人。慕容,听我一句,与其耿耿于怀,不如以静制动,看清面目之后再虚与委蛇便好。”
慕容眯眼凝视兰芽,良久方轻声一笑:“你说得对。跟在那阉人身边一载,你到底学到了克制他的法子。虚与委蛇……此计甚妙。”
兰芽轻舒了口气:“他以年少而权倾天下,难免狂妄自负,目中无人。他最恨人当面顶撞,所以不是非不得已便要忍耐;只待他略有麻痹,便是我等可乘之机。”
慕容这一回只挑眉望她,却没再做声。
兰芽面上便有些红:“是不是我说的,让你见笑了?我知道慕容你本比我聪明不知多少倍,我却还班门弄斧,真是羞煞人。”
慕容眸中终于升起柔暖,隔着面纱仿佛一笑:“哼,算你尚有自知之明。”
兰芽更是挂不住,娇嗔跳脚:“谁,谁说的!就算慕容你心思缜密,不在司夜染之下;可是毕竟我在他身旁日子更久,对付起他来,我倒要比你多些优势!”
慕容眯眼望她面颊飞红,“你倒不如说,你是他克星。”
兰芽妙目一转,面颊更红,急忙摆手:“慕容,你又讽刺我!我哪里敢说是他克星?他那人……这天下,又有谁人敢说,能克制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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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眼中升起飘渺雾气,难辨喜怒:“你这样说,岂非长他人志气,灭我等威风?”
兰芽笑容渐凋,攥住双手深深叹了口气:“……我说的都是实话。只因在他身边跟得久,便更知此人的高深难测。我已穷尽心力,却仍看不穿他一言一行;甚至不光是我,就连宫里的贵妃和皇上,我看也未必当真看得透他。他的伪装太深,又伪装得真实自然,无从揭穿。”
慕容冷不防啪地一拍阑干:“兰公子,回神来!”
兰芽吓了一跳,扭头瞪他:“怎了?”
慕容眸色幽暗:“……你在我面前,可却是在想着他!兰公子,别告诉我,你已然对他动心!”
“慕容,你别胡说八道!”
兰芽惊得跳起来,下意识伸手去捂他的嘴。
呸呸呸,他就是在胡说八道!她没有想着司夜染,更没有什么所谓的动心!她所说的所做的,不过是要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慕容面上笼着白纱,她伸手没直接捂着他的嘴,中间还隔着一道轻纱。
白纱丝滑,隔着她的掌心却格外勾勒出他唇形饱满。她突地一怔,只觉掌心暖热宛如电流直窜入心……愣怔之间,他倏然攥住她手腕,将她扯向他。
隔着白纱,他的唇便向她压下来……
这本是梦里希冀过的场景,曾经在灵济宫里找不见慕容下落、担心惴惴的那些夜晚,许多回便是倚仗这样的梦境才能熬过……可是当此时梦境即将成真,兰芽却不知怎地,霍地扭开了头。
慕容一怔,唇隔着白纱贴住她面颊,不甘地问:“为何?”
兰芽此时也说不清心下那乱成一团的情愫,究竟都是什么。她只能哀哀垂着头,用手臂尽量隔住他,低声道:“……你我都是,都是男儿身。”
慕容手指使力,将她整个抱进怀中,贴着她耳际:“真的么?那便让我探探……”
兰芽闻言尖叫:“慕容,不要!”
慕容情动,心跳贴着兰芽身子,汩汩而动:“我早说过,你是男是女都不打紧,我都有法子让你欢喜……你难道还不肯信么?”
她信,她如何不信!
兰芽抵死推拒:“……可是,可是我对男人没兴趣!”
“哦?”慕容也被吓了一跳,拉开一点距离,去寻她的眼睛。
兰芽死死闭住眼,负隅顽抗:“反正我是男儿身,反正我不喜欢男人!慕容你是男子,你别碰我!”
她不是不情动,不是真的不想与慕容亲近……她早已满心印满了这个人的影子,从还不自知的时候便已为他牵挂、为他伤——可是她不能,她已失去了这样的资格。
如今的她已是残花败柳之身,如何还有脸与他亲近?她宁愿只留存他心底对她的一点好,而不让他知道她身子深处的秘密……
慕容皱眉,只得缓缓松开手。眼中的渴念也渐渐平复下去,扭开头去望楼下:“……我倒想知道,那阉人碰你的时候,你是否也这样挣扎?”
“你够了!”兰芽狼狈退开,却目光晶参量:“不管你是否已跌入尘埃,可也总不要拿自己与那阉人比!慕容,你们总归是不同的,知道么?”
慕容咬牙:“可是你成了他的男宠,却要推开我!”
兰芽闭上眼睛,深深吸气:“……他碰我时,都是强迫。不管我愿不愿意,不管我是否哭着喊疼——慕容,难道你也会那般么?”
慕容骤然回眸,深深凝望她坚强含泪的眼。不再说话,只伸手捉住她手腕,将她拉进他怀里去,紧紧抱住她。
“好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翌日,三人依旧沿着南京街道一条一条地去看在售的房舍。
牙人又推荐了两套,俱是风水大宅,据说可遇不可求的。
当中一套,那牙人还特地扯着兰芽衣袖,压低了声音介绍说:“小爷,要我是您,我就要这套了。这套,绝对是您老机缘得宜才能碰见,否则就算揣上万两银子也买不到!”
兰芽听出这里头有门道,便问:“此宅子曾为何人所有?”
牙人满意一笑:“是曾诚旧居。”
“曾诚?”兰芽对这名字有些陌生,她扭头下意识去望慕容,却见慕容听见这名字时眉尖似有一动。
兰芽便过来低声问:“曾诚,你认得?”
慕容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从前的南京户部尚书……不过已然被紫府缉获,押解入京!”
兰芽心尖一跳,只似有什么从脑海掠过。
兰芽深吸口气,问道:“你怎认得他?”
慕容眯眼不语。
兰芽便懂了,点点头道:“他是,你的人。”
慕容不再说话,眸中喜怒难辨。
兰芽寻了个由头先支开牙人和慕容,她自己扭身回了她住的“弦月楼”,扬声唤小二。
小二进来,客气道:“客官有何吩咐?”
兰芽起身便将房门推严,她睨着小二笑:“小二哥,莫藏了。将你腰牌给我瞧瞧。”
小二一惊,装傻摇头:“不知客官说的是什么。腰牌?可是咱们弦月楼上用以换班的牌子?”
兰芽上前拎住小二脖领子,手腕使力,将他压向桌面。
“小二哥,你到此时还敢与咱家兜圈子。咱家倒要看看你有几个脑袋!”
趁着小二惊慌,兰芽伸手进他腰间摸索,不多时便被她搜到——掏出来一看,果如她所料,乃是木雕腰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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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腰牌冷不丁一打眼根本看不出什么,外人也只当是装饰物,可是兰芽却看得出那正是灵济宫的形制,跟双宝的腰牌是同一级别。
兰芽轻哼:“当着阎罗王,就别想装小鬼儿!上回那字条是你留的,我没戳穿你罢了。你且好好说话,我有正经事问你。”
小二见藏不住了,面上便也恢复冷静,从容单膝下跪:“属下参见兰公子。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兰芽点头:“我只问你:凉芳从前是不是曾诚府里的?”
小二微微一震,便答:“公子英明。”
兰芽放了小二走,忍不住攥着折扇一翘掌心。
有的玩儿了。
兰芽回头就找牙人买房子。
牙人一听兰芽终于肯定下来了,那自是喜不自胜。边准备房契,边唠唠叨叨:“……这宅子,作价万两都不为过。小爷您老细细瞧过那用材、雕工没?啧啧,小皇宫似的!”
兰芽点头:“那怎卖这么便宜?”
那么大一处宅院,里外五进,百十来间房舍;还套着大小两个花园,更有几处戏台……规模真堪比王府了,竟然才作价三百两。
牙人嘀咕:“还不是当官儿的大老爷们都嫌晦气?都说曾诚是从这宅子里被贬了官职的,说此处不宜仕途,便没人买了。”
兰芽一笑,心道慕容已然身为皇孙,不需仕途,这么点子晦气自然扛得过去。
正欲签了房契,交钱之后到官府过档就完了,却没想到外头忽然大喇喇走进几个泼皮模样的人来,叫着:“听说曾诚旧宅有人买了?来呀,给爷爷我瞧瞧,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跟爷爷我叫板!”
一见那几个泼皮,牙人慌得都躲到了兰芽背后。
兰芽便笑了,用折扇一拍那牙人哆哆嗦嗦的手背:“怎地,原来你有心唬我!怪不得这房子你几次三番向我推荐,原来是个烫手的,你看我年纪小、又是外来的,于是你恨不得趁早扔给我!”
无商不奸,那牙人面上尴尬滚了几滚,已然等于承认了。
兰芽便也慨然一笑:“不过既然这房子我定了要买,这点子事儿我就扛了!”
她转头睨向那泼皮:“你倒说说,你想怎样?你看中了那房子想买?好说,作价三百两,你掏银子便是!”
对于这样的泼皮来说,三百两绝不是小数目,南京城内寻常四合院不过五十两左右。他若是能买得起这宅子,便也不至于耍横。
那泼皮果然被斥得面上横肉直跳:“老子不买!不过,就算老子不买,也决不准旁人买!老子就要看那宅子荒了、旧了,到不值一文了,老子再伸手拿来。怎么着,小娃娃,你还敢跟老子使心眼儿?”
兰芽听完就笑了:“听完你的话,我倒要低头看看这片地界。这还是我大明定鼎的旧都南京城么?旧日天子脚下,如今当真没有王法了!”
那泼皮一副无赖相:“没错,天子走了,王法也带走了。此时此地,老子就是王法!”
兰芽没什么功夫,但是兰芽胜在眼疾手快,于是那泼皮大笑还没完,兰芽已然窜到他眼前去,举扇子便干净利落地抽了他四个大耳刮子!
兰芽没用手,是省得他那皮糙肉厚的,她手省得疼;用扇子直接扇,那扇子骨是青竹的,跟竹板子拍肉是一个效果,事半功倍。
那泼皮脸上登时各自两条红印子,又惊又疼,原地跳脚:“你敢打老子,你不想活了!”
泼皮几个手下见状急忙从门口奔上来,一拥而上,压住兰芽左右手臂。
泼皮一声令下:“把他给老子带走!看老子怎么收拾他!”
牙人吓傻了,兰芽却眨眼一乐:“我跟他们走。你,去报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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