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好了条件,人牙子忙不迭回去取朱砂印泥,回来好叫兰芽按下手印。这身契便大功告成。
看他兀自忙得热闹,兰芽只垂下头去,用脚尖踢着门口青石阶下悄然孳生的青苔。
爹娘在天之灵若知她有这样自卖自身的一日,会不会为她心疼?
她在心内默默说:爹,娘,莫为孩儿担忧。
孩儿此去,纵然为女儿身,怕是无机缘潜入紫府手刃仇人;但是至少能借此寻到爹爹生前挚友,或者门生……不管是谁,只要是爹爹生前交好;只要是有可能为爹爹伸冤的,孩儿便跟随在那大人身旁!
终究有一日,定让我岳家冤仇得雪!
虽然养在深闺,可是自幼爹爹便格外宠她,时而允她以男装到前厅,参与会客,谈书论画。于是爹爹生前那些交好,她大抵也还认得些。当中不乏当朝股肱,借助他们的力量,总归好过她一个孩子单枪匹马。
鞋尖踢碎了青苔,鞋尖却也被染上了那潮湿的翠色。
兰芽又一转念,忍不住去想,这个时辰虎子怕是已然酒醒了吧?他现在会不会就正在看那封信?
那他此时,定然会开始记恨她了……
昨夜情景,浮上脑海。
她在那间破庙里,守着他没卖光的酒,好奇地说不知味道,想要尝尝。虎子便依了她。只是两人要划拳,虎子本以为自己是老手,却最终败在了她手下。
他也不起疑,一碗又一碗,痛快地吞下罚酒。
最后等那些猪尿脖都空了,虎子也扑通一声醉倒在神龛上。一张脸醉得像是大红布,捉着她的手腕一径唠叨:“兰伢子,我就惦念一件事:你明儿起身,洗洗脸给我看吧,啊。”
虎子醉死了,兰芽这才搬着纸与笔,凑在佛前不知谁供的长明灯下,给他写信。
虎子:
见字如晤。
当你看见这封信,我已走了。
昨夜趁你酒醉,我再将咱们的将来好好想了一回。越想越觉不妥:你背私酒,每一回其实都是将脑袋拴在猪尿脖上。一回两回幸运逃脱,可是说不定下一回就被城墙上的官兵活活射成了个人肉靶子!
我不能再跟着你了,否则我也会死得很惨。
我走了。
我只劝你,也就此金盆洗手别干了吧。凭你的力气,哪怕是去给人家当佃农种地,也会好好活下去的。
而我,只想去找我自己想要的活法。
我的活法里,没想连带上你。
别再来找我,我真烦了。
就此拜别,永无再见。
兰伢子
写完了,毛笔却从指间滑落,顿在地下。
天上的月色太凉,凉得迟迟晒不干满纸墨迹。像是迟迟,不忍说离别。她只望着纸上的墨,任凭它们一点一点,被风吹干……
与虎子,也许只是一场萍水相逢,却是相遇在她最无助、最孤单之时。
告诫自己过,她与他终究有分开的一日;可是私底下也并非没有过贪念,总想在他身旁多留一时。
总因虎子而想起自己的兄长,那年纪轻轻,便以文武才学惊艳天下的男子。兄长也总是这样陪在她身旁,忍让她、呵护她、陪伴她。
可是即便有缘生为一奶同胞,却也终有一日,阴阳永隔……
兰芽将信折好,封进信封,便告诉自己:同样封存的,也有对虎子的这份依恋。
忘了他吧。
也愿他,比她更早,忘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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