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教授在颠簸中醒来, 而在刚刚醒来的那一刻,他便知道出事了。
其实比起“醒来”,“重新启动”这个词或许更加确切。在物理意义上,他只不过是被机械层层包裹,并以此维生的器官。若是由人以外的物种来判定, “他”和接在维生装置上的肺、肝脏或心脏没有本质区别。
只不过比起那些勉强供能的维生装置,他自己亲手设计的这一个更加好, 好到他可以安心地把大脑放入其中。液体槽浓缩液中的养分足够这个大脑撑十年以上, 这还不算三脚机械上搭载的自主产能装置。只要不被主脑作为主要攻击目标,坚硬的外壳和精心设计的系统防御能抵御绝大部分伤害。
它绝对不会被一个孩子随手拼凑的emp炸.弹放倒, 除非这个孩子有个能力与自己相近的“助手”。可惜纵然他明白这个道理,当仲清启动自制emp炸.弹时, 他没有来得及反应。
再醒来时,世界已经变了样子。仲清惊魂未定地蜷缩在车后座, 头上戴着阮闲给他的帽子,身上还黏着缓冲垫漏气后剩下的软皮。季小满正耐心地帮他清理那些软而韧的垫子碎片,唐亦步靠窗坐着, 金色的眼睛湿漉漉的,鼻尖有点发红,像是刚哭过。
“终于有个靠谱的醒了, 我们需要更多的路线信息。”余乐抓着方向盘。“唐亦步,你不是说等……咳醒了后一起说吗, 现在是时候了。你们到底在搞什么玩意?”
他刚开口, 仲清便心虚地蜷起身体, 眼神乱飘。
“我们刚好离开主脑的密集监视区。”阮教授没有立刻回答余乐的问题,而是看向窗外。
nul-00没有和阮闲一同消失,不论阮闲打的什么主意,他的计划还有继续的机会。
唐亦步抽抽鼻子,哭泣后的生理特征还没有完全消失。他摩挲着手里的罐头,躲开来回蹦跶试图咬罐头的铁珠子,声音有点鼻塞的憋闷感,情绪却异常高昂。“他应该计算好了。”
“嗯哼。”余乐应道。
“都是我的错!”
一直在打哆嗦的仲清先一步叫了出来。
“这几天看病的时候,你们队里那个人告诉我……我、我的状况不太好。可你们没有行动的意思,我又是个身体不好的陌生人,我想你们是不是打算放弃我。”他倒豆子似的说道,“然后他说他可以……他可以偷偷支持我,只要我能把那个员工的通行装置偷出来,他拷贝一份,我们就、就能提前离开……”
“我看过那些检查结果,你还算健康。”阮教授指出,“他骗了你。”
阮教授自己得扮演好辅助机械的角色,不适合和仲清有太多的交流。检测仲清身体情况的工作一直由阮闲负责,他每天都会和仲清单独交流一段时间,天知道他对这孩子说了些什么。
得知真相后,阮教授自己不是没有调查过阮闲。凭借那份察言观色的能力和磨炼已久的交际力,骗取一个少年的信任对阮闲来说再简单不过。
“然后他为了表示支持,愿意为你提供自制emp炸.弹,是吗?”唐亦步好心情地继续。
“是……是的。”仲清接过季小满递过来的纸巾,使劲擤了擤鼻子。“他说唐大哥他们都比较现实,未必愿意冒这个风险。我个头小,又对这里熟悉,消失一会儿没人会起疑,他愿意给我打掩护。他一直跟在我身后,我开始还以为他是来帮我的……”
“再然后呢?”季小满小声问道。
“我本来快偷到那个员工的电子手环了,结果不小心碰倒了路上的东西。我发誓,我第一次看的时候它还不在那里。总之、总之我们被发现了,他叫我快逃,看上去是真的为我着急。”
“接着你就裹着缓冲垫从楼上摔下来了?”余乐嘶地抽了口气。
“我当时懵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个员工一下子启动了警报,走廊两边都有武装机械爬上来。他……他将身上唯一的缓冲垫给了我,然后把我推了下去。”
仲清抱住脑袋,一副昏头转向的模样。
“现在我才知道,我跑了以后,他根本没有像说好的那样解开唐大哥他们的监视!他只是延缓了警报时间,我完全不知道他打算干什么,现在这样看起来就像……”
他抹抹脸:“就像故意被抓一样。”
阮教授绷紧了神经,他对另一位阮闲的立场并不信任。至少就他现在得到的情报来看,阮闲本身具有一定的反社会倾向,程度不算严重,但那些糟糕的记忆足够把他推到悬崖边上。
这几日观察工作人员,获取情报时,阮教授特别注意过各人的反应。季小满和余乐两人尽管算不得善类,好歹保有基本的良知和道德感。面对这个很可能被他们毁掉的家庭,两人都产生了肉眼可见的抗拒和罪恶感。
非人的唐亦步暂且不论,阮闲看起来没有被动摇多少。
现在看来,另一位阮闲对于同类的同情心虽说不是没有,但着实不太够。他更像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出于某种原因苟活于羊群,若是屠夫伸出沾满羊血的刀,那位阮先生说不准还能用舌头从刀锋上卷走点肉沫。
但那位阮闲在用自己的方式爱着nul-00,他能从那人的眼神里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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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教授并不打算把多少筹码押在这份感情上。没有什么比疯子的爱情更不可信,“阮闲”能够多么疯狂,没人比他更清楚。
他可是那个剥出自己大脑,活在铁皮罐里的人。
阮闲那样一个人投向了主脑那边,阮教授的精神有点紧绷——所幸他没有向对方透露计划的关键,而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阮闲也不至于傻到冲上去无差别坦白一切,直接对主脑效忠。
那样一个人更不会寻死。不过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阮教授已经开始考虑阮闲被全脑扫描后,自己这边可能需要调整的计划细节——
“他就是故意被抓的。”见没人回应,唐亦步愉快地接过了仲清的话。“并且在被抓的时候,表现得像一个正人君子。”
“哦——”余乐拉长声音,像是回过了味儿来。“那小子私下诱导仲清去偷东西,然后把这一切打造成一个意外的样子?”
“如果偷东西的是季小满、我或者你,主脑都会立刻生疑。仲清不一样,主脑知道我们会对他有防备,并且闯到那位员工面前时,仲清还对自己即将逃出去这件事深信不疑。无论事后怎样分析和侦测,也无法从他的行为里找到谎言。”
毫无破绽,不会留有任何勉强合作或者诱导的痕迹,一切情绪和逻辑都合情合理。
秩序监察们只能看到一个真心恐惧、并且万分焦急的少年,被nul-00饲养的人类阻止,可惜阻止者没有成功。他像任何一个合格的反抗军那样,把孩子救下,自己被抓住。关于仲清为什么能跑掉,阮闲绝对能给出一个足够让人信服的借口。
对于主脑来说,确切的情感数值和画面才更值得相信。
……至于仲清是否算是人,这一点并不需要计入考虑范围。
主脑没有察觉到他们的通讯,若不是联系了专门研究过这病的关海明,无论是阮教授还是唐亦步,没有半点相关临床经验,他们谁都无法对这病做下判断。
恐怕这五天来,阮闲将绝大部分精力放在了这个计划上,阮教授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是以一个‘善人’的形象被主脑捉住的。”阮教授总结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情绪。“阮先生也没有事先通知你,是吗?”
“是的。”唐亦步笑了笑,“那栋楼附近的监控不少,而我们并不知道哪里会出马脚。所以他同样骗了我——我刚刚的情绪爆发挺厉害的,哪怕让我现在再来一次,我也做不到那个地步。mul-01绝对要琢磨好一阵子。”
说着说着他还露出点得意的表情。
“他没有留言,因为他没法控制我什么时候将东西拿出来。万一信息不巧被拍到,一切就功亏一篑了。”唐亦步吧唧亲了口那个罐头,铁珠子发出渴望的嘎嘎声。“所以他给我留下了这个。”
“一个罐头,真感人。”余乐翻了个白眼。
“这个?这个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带在身边的东西。”唐亦步将罐头小心翼翼地揣进胸口的暗袋。“当时他用‘讨人喜欢的善人’这一招骗过了我,现在他要用同样的方式对付mul-01了。”
“万一你想错了怎么办?”季小满紧张地屏住呼吸,“万一我们应该去帮他……”
“那不是我们面对的首要问题。”阮教授语调平板,“n……小唐,你能确定他不会投向主脑的阵营吗?”
“我不确定。”唐亦步喜滋滋地宣布,“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知道他是否会被主脑说服,是否会背叛我,是否会就此离开或者死亡。”
那仿生人转过脸,金色的眸子让他有几分像饥饿的黑豹。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在一起时,无法去除那些潜在的可能性。一个老掉牙的比喻,就像一只靴子落地后,等另一只靴子落地的动静。我的阮先生,他很清楚——如果我们继续这样粉饰太平,解决方法不会凭空出现,一切只会越来越糟。”
阮教授警觉地吐出一串水泡,细密的水泡划过玻璃槽中的液体。
nul-00兴奋得不正常,浑身上下透出肉食动物捕猎前夕的紧张与血脉贲张。他的眼睛还是湿润的,整个人却带着从无穷问题的蛛网中逃离的解脱。
“现在我明白‘积极面对’的意思了。”唐亦步舔舔有点干裂的嘴唇,声音里透出亢奋。
阮教授明白对方未说出口的话。
那危险的两个人,几乎不可能再遇到比眼下状况还要凶险的未知。无论阮闲的计划初衷是坚持、背叛还是逃离,对于nul-00来说都不再是问题。
对局已经开始,他们正式参与了进去。
阮教授几乎能看出对方冲向目标前弹出的爪尖,托阮闲的福,nul-00的情绪前所未有的稳定。面前的ai不必再为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计算所苦,眼下它的目标简单而直接——
对上主脑,抓回阮闲。比起虚无缥缈的假设和空想,这次它可以抓住确切的答案。
这甚至谈不上所谓的“考验”,阮教授心道。
哪怕是自己,对上主脑的时候都要慎而又慎。阮闲不可能拥有“不被主脑说服”的自信,他提前尝过太多的苦,不至于那样天真。
这是更像是一场试验。一场在求胜过程中将自己推向极限,观察结果的冷酷试验。无论结果如何,那两个偏执的家伙都能在答案中寻求到某种解脱。
……这盘棋或许不再是他和mul-01双方的胜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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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脑:逮住了哥哥(?)饲养的人类,一个常规道德环境下称得上善良的技术人员。接下来计划要这么走……
软:(疯子的围笑)
——
阮教授和主脑严肃地对局,环境灰暗阴沉。对局已经快要结束,气氛分外紧张。
两只猫大叫着冲上棋盘,用爪子把所有棋子打飞,然后大叫着在房间里乱跑。
……大概是这篇文的主要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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