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床果然很软, 一个念头不合时宜地跳进阮闲的脑海。
床垫因为自己的体重深深凹下去。唐亦步正半俯视着他,呼吸里带有沐浴后特有的清淡香气。灯光不算强,但他仍能看见对方皮肤上淡淡的水光。
可这次阮闲没有半分放松下来的意思,他屏住呼吸。
他不需要问唐亦步是如何发现的。那仿生人语气笃定得很, 很难说这是否从一开始就是个测试。可机会稍纵即逝,自己没有太多选择。
不过没关系。
阮闲面无表情地盯住那双眼睛,右手缓缓移向枪套, 下一瞬便被利落地压住手腕。不知道是不是刚洗完澡的缘故,唐亦步的掌心有点烫人。
“来不及的。”唐亦步口气认真,“你不可能比我快。”
“是吗?”阮闲慢慢提起嘴角。
黑洞洞的枪口斜斜顶上唐亦步的前胸,贴近心脏的位置。
“你谢得太早了。”阮闲轻声说道, 左手手指扣上扳机。
这个距离, 对方的心跳清晰可闻。那颗不知算不算人类器官的心脏搏动得平稳有力,旺盛的生命力渗出皮肤。唐亦步歪过头,终于露出点惊异的表情。
“你悄悄换了两把枪的左右位置, 高明的骗子。”那仿生人眨眨眼, 松开阮闲本应抓住“攻击血枪”的右手。“我承认,这个距离我不一定能快过你……可是你就在这里,我只要尽快取得足够的血肉, 就算心脏被炸开也不会有事。”
说罢他没管那冰冷的枪口,垂下头, 轻轻咬了口阮闲的喉咙。
阮闲喉结滑动, 温暖的牙齿扯过他颈部的皮肤, 然后是一触即收的灼热舌尖。疼痛不算强烈, 唐亦步没有弄伤他的意思。
“而且你没有真正瞄准我的心脏,你早就知道我不会轻易给出抹杀讯号。”唐亦步伸出手,捏上阮闲左耳那颗致命的耳钉。这个姿势乍看上去暧昧无比,阮闲却暗暗加快呼吸,肾上腺素使得他每根神经都在燃烧。
“是的,”阮闲没想笑,可他的嘴角却自己翘了起来。他很肯定,自己脸上的绝不是一个合格的温暖微笑。“……但就算带上项圈,我也不希望牵绳子的人太.安心。”
唐亦步撑起身体,将还在滴水的湿润发梢撩到耳后。“这是不必要的冲突。我们都知道,我们不可能用性命信任彼此。”
是的。北风与太阳的童话不适合他们,毕竟旅人压根没有反伤烈日或寒风的力量,而他有。身为同类的亲友爱侣都能够反目,唐亦步的处理粗暴却稳妥,逻辑上没有任何问题。阮闲清楚这一点,可他就是不想收回枪口。血液燃烧的刺激让他整个人如履云端,胸口莫名畅快了些许。
“我明白,只是我不喜欢。”他听见自己说道,语调带着让人恐惧的笑意。
然而下一秒,唐亦步恍然大悟的表情彻底破坏了气氛:“我明白了,你在发脾气!”
他看起来很想蹦起来找个本子什么的记录一下,阮闲恨不得当场开枪。
“没错,我是在发脾气。”蹬开蹦上床啃自己大脚趾的铁珠子,阮闲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我不喜欢耳朵上挂着个致命凶器,不喜欢被蠢了吧唧的机械生命啃脚趾,更不喜欢被半裸的同性压在身上。”
速洗机恰到好处地发出嘀嘀的提示音,唐亦步蹦下床。他快速穿好上衣,一脸严肃地走回来。
“我知道了。”那仿生人的语气很认真,“我会努力建立我们之间的信任关系,你还气吗?”
“气。”阮闲有点绝望地说道,“你把裤子穿上再说话。”
说完,他自己反倒笑出了声。唐亦步飞快地套好裤子,礼貌地表示不解。
阮闲越笑越厉害,他从未这样笑过,笑到最后反而咳嗽起来。他自顾自地笑了会儿,才收起枪,小声回应唐亦步:“你……我很想知道你的制造人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说回来,你真的明白‘信任’的意思吗?”
或许是灯光的原因,有那么一瞬间,向来无忧无虑的唐亦步看上去有点黯然:“不去戒备,不去伪装。认为对方会以相近的标准行动,认为对方终将履行约定……我想这种思考模式应该可以被定义为‘信任’。”
他向阮闲伸出一只手,将阮闲从那张柔软过头的床铺上拉起来。
“如果按照人类的信任标准,我的确曾经信任过一个人。在那之后,我没有信任其他个体的必要。但我们很合拍,我想尝试着培育一下我们之间的信任。”
“为什么?”
“据我观察,你不是喜欢被控制的类型。那个耳钉让你愤怒,而太频繁的愤怒不利于搭档关系顺利发展。”
唐亦步将阮闲脱下来的脏外套塞进速洗机,语气平静。
“另外,你和我十分相似。被灌注了人类记忆的你也不信任其他个体,这很有……观察价值。”
“或许因为我们有差不多的经历。”阮闲向浴室走去,没有把枪套丢到浴室外的打算。他关上门,面对着盛满清水的浴缸,呼了口气。
他也曾经信任过一个人,在那之后,他同样没有信任其他个体的必要了。
【闲闲,别听那些医生胡说八道,你很正常。】
【闲闲,你会没事的,你会好起来的。】
【闲闲,妈妈永远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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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龙头没关紧,水滴嗒嗒地滴上洗脸台。记忆里尸臭涌入他的鼻腔,女人肿胀腐烂的双脚悬在半空,在他眼前直晃。浑浊的液体顺着尸体滴下,也是这般轻轻地滴上地板。
【这样是最好的。】她最后这样说。【你早该死了。】
阮闲甩下被汗水浸湿的衣物,将自己沉入水中,血枪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熟练地将那些回忆压回心底。
半小时后,就算曾在物资丰盈的避难所待过,阮闲也被面前的阵势惊了一下——
无数盘子摆上雪白的桌布,几张长桌两侧坐满人。他们所在的小桌餐点尤为丰盛,奶油南瓜汤冒着甜美的香气,汁水丰富的厚肉排旁边放了煮好的胡萝卜和西兰花。蒸蛋上点了香油,炒菜特有的香气裹上辣椒炸过的味道,令人食指大动。
一边的小碟子里甚至摆好了甜点,晶莹的半透明果糕颤颤悠悠,闻上去酸甜可口。
阮闲警惕地嗅了嗅,没有闻到明灭草的味道。他犹豫片刻,拿起勺子,定定注视着面前的老人,顺便拍开唐亦步伸向果糕的魔爪。
“没事,没事。年轻人嘛,就是有胃口,咱这不讲究那些虚礼。”那老人蓄着长长的胡须,头发灰白,面带红光,隐隐有种仙风道骨的味道。老人身后站着两个身着西装的人,手里都握着枪。
老人笑呵呵地看着唐亦步将果糕塞进嘴巴、快乐地咀嚼,一脸慈祥。
桌边还有几个人。他们的打扮与繁华的商场不太搭,正忙着向四周投去新奇的眼神,或者毫无吃相地吞咽食物。八成都是这里的“新客人”。
阮闲舀了勺蒸蛋,他没有在那些精美的室内装饰上花心思,将视线转向正在享用晚餐的常住民。
极乐号的墟盗们就坐在不远处,愉快的谈笑声源源不断从四周飘来,可笑容也没能掩盖墟盗们脸上的疲惫。这里的人显然没有好好休息过,阮闲分辨出不少疲劳带来的外部病变,以及淡淡的明灭草果实味道。
进食速度相对慢的几桌情况更甚——那些墟盗偏瘦削,神态有点像蒋琳,麻木中透出一点疯狂。他们面前的食物更精美些,可食物的主人们普遍胃口欠佳,半天才动一下筷子,活像进食是某种任务似的。
他们身上的果实味道尤为浓郁。
“那边是我们的高级干部。”注意到阮闲的视线,坐在小桌边的老人捋捋胡须。段离离就坐在他右手边,正乖顺地垂着头。“这一顿算我请客。要是各位愿意留下来生活,迟早也能吃上那样的好东西。”
阮闲没答话,唐亦步喝光了面前的汤,正在专心对付面前的肉排。而他身边的几位新人明显兴奋起来,窃窃私语声起此彼伏。
“我是极乐号的船长,樊白雁。我当这个船长也得有个三四年啦,要论稳定,我们肯定是最稳定的。”老人没摆出一点架子,“只要好好工作,这里可以提供一切娱乐。”
这批新人里没有女性,樊老摆出个有点下流的手势。“一切娱乐哟。”
男人们的哄笑声中,段离离将头埋得更低。
阮闲眯起眼,趁新人们骚动,他打量了会儿大厅。樊船长应该没有在时间上夸张,比起极乐号的聚居地,走石号那个的确稚嫩又混乱。但是……
唐亦步用餐巾抹抹嘴角的肉汁,将空了的盘子推开,戳了戳正在思考的阮闲:“你的果糕还吃吗?”
阮闲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将手边的甜点推了过去。
“当然,在这说也说不出个花儿,大家注意力不在呐。来,吃饭吃饭,吃饭不谈正事。等天黑了,我会让专门的讲解员去给大家好好讲讲。”
说罢樊老拍拍手,挥出光屏,几位漂亮姑娘的影像又引来一阵不善的笑声。“大家可以选个中意的,‘讲’个一晚上。只要保证规矩记住就行。”
阮闲的眼睛在那些姑娘死气沉沉的眼睛上转了圈,脸上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除了在嗤嗤嘬吸管的唐亦步,在一群兴奋到极点的男人中,阮闲的反应谈得上扎眼,樊老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他一番。“这位小兄弟眼光挺高哈?”
“这倒不是。”阮闲安静地回应道。他拽起身边一脸满足喝果汁的唐亦步,轻轻咬了口对方的下唇。“我对女人不太行。”
唐亦步差点呛着。
“哎哟,冒犯了冒犯了。”樊老脸上笑着,眼睛里却没有几分笑意。“这年头还能谈个一对一的恋爱,不容易啊。没事儿,你们正常选一个,然后让人家早点回去就行。”
“我们可以多要一个不?”旁边的男人发出猥琐的笑声。
“还有更好的呢。”樊老摸出个绒布袋,倒出七八颗绿莹莹的小药丸。“各位可以尝尝这个,保证今晚过得畅快。”
一见是药物,桌边声音瞬间小了下去。
“放心,这里的人都吃这个。外面啥样子大家也知道,这东西能给人个念想。”樊老捏起一枚,塞进自己的嘴巴。“我这一把老骨头了,这几年吃这东西活到现在,这不也没病没灾的。就当抽根烟,不吃也成,别扔了就行——要我想跟大家玩阴的,可不会这样给你们。”
樊老向段离离使了个眼色,段离离会意地起身。她甜美地笑着,将莹绿色的小药丸分发给桌边的每个人。高耸的胸部有意无意擦过男人们的肩膀,又引来一阵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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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的。”她柔声劝道,活像听不见那些哄笑似的。“看那边,大家都在吃呀。各位大哥要不放心,我可以帮忙验验。”
说罢她拿起药丸,用粉红的舌尖舔了舔,再特地放回男人们的掌心。
不远处的长桌也有不少墟盗吃完了晚餐。从款式相同的绒布袋里捏出小药丸,口香糖似的丢进嘴里,然后露出不同程度的迷醉表情。
绷紧的气氛再次松弛,有几个新人嗅了嗅面前的莹绿色药丸,当场就吃了下去。
“哎哟,好东西。”其中一个嘶嘶抽着气,“咋就这么乐呵呢,好久没这样轻松过了。”
阮闲垂下眼,把分到的药丸塞进口袋。他能感受得到,这一连串反应下来,樊老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他思考片刻,用鞋尖轻轻磕了磕唐亦步,然后调情似的划过对方小腿。
唐亦步明显领会了他的意思。那仿生人先是嘎嘣嘎嘣嚼碎了自己分到的萤火虫,然后暧昧地摸上阮闲的口袋,将阮闲那颗摸了出来。
“别这么拘谨嘛。来,宝贝,我喂你。”那仿生人满脸笑容,将药丸勾到舌尖,胳膊勾过阮闲的脖子。
这回阮闲没有抵抗。
他们在极乐号的船长面前亲吻彼此,将警惕和戒备用唇舌相交的啧啧声盖过。一吻过后,阮闲做出咕咚咽下什么的动作,随即“责备”地看了唐亦步一眼。
视野的余光里,樊老满意地移开目光,而段离离的眸子则灰暗了一秒。
“去吧,各位。夜晚还长着呢。”作为晚宴的结束致辞,老人挤挤眼睛,在保镖们的护送下离开大厅。
阮闲抹掉脸上的微笑,抓住还在扒拉糖果的唐亦步,正准备回房间——
一条细白的胳膊伸过来,熟稔地挽住阮闲。
“既然不需要‘额外服务’,我来给两位讲解吧。”段离离笑吟吟地说道。
下一秒,她飞快瞟了眼离开的樊老,埋下头,压低声音:“……快回房间,快,现在把那药吐了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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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你的制造人挺有意思哈。
糖:?
很久之后。
软:……都是我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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