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爷子唬了一跳,他难得对一向宠爱的小闺女高声起来:“怎么磨牙了?你一个做大人的怎能让两个娃娃磨牙!”文嫡的性子他晓得,当娘的人了还给小孩子一样,想必是他把齐平送进屋里转身去外头劈柴时两个娃娃磨的牙,也不知道他啥时候开了门,出门就是河过了河就是野地,左一座桥,右一道梁,他小身子一跑,也不定转到哪里去了。
文嫡第二块肉还未咽下,吃了这一声儿,肉滑到喉咙口一口噎住打起嗝儿来,陈老太太斜了丈夫一眼:“不就磨了两句牙,小孩子家家的,气性忒大了些。”舀了一碗热茶给文嫡灌下,像哄小孩子一样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儿。陈老爷子气的浑身发抖,当下便摔了筷子,春姐晓得她把一瓯灯油撒到齐平身上,放才有娘护着,到这时候才开始害怕,撇了嘴一声不敢吭气。
“我以为他要去私塾呢,他背着书包从门口溜出去,我就没有喊他。”文嫡见陈老爷子摔了筷子,心里一紧张,嗝儿顺着肉咽了下去,噎的她狠狠翻了个白眼。
陈老太太心疼的直揉她背,陈老爷子一声高一声低:“他没吃饭你不晓得,饭都没吃上什么私塾。”陈老太太见丈夫真动了怒,迈步上去一把搂住了春姐儿,拿眼儿直睨了陈老爷子,嘴里半真半假的骂文嫡:“你恁的蠢,他和春姐磨牙,你咋不告你爹一声儿,你瞧瞧他跑了,倒像全是春姐的错儿,她小孩子家家的懂啥,走了一趟亲戚还要受一肚子的气回家。”
陈老太太这句话把丈夫余下的话顶了回去,外孙女是客,和齐平磨牙纵然有天大的错,也不能出生训斥她。
一家人饭也不吃了,都出门去找。陈老爷子亲自去了私塾一趟,不敢张扬,生怕齐安知道了会闹心,背着齐安找到一位和齐平一般大的孩子打听了一番,那孩子围着私塾找了一圈,连那假山上都寻遍了说齐平自打下了学便没回来。见到黄秀才,只说齐平发了热,告半天假,不敢说齐平走丢了,黄秀才当了真,还张罗着让闺女蜻蜓送去一碗姜汤。
家家户户都寻遍了,满山野也吆喝一遍了,就是不见人影。张氏嘴快说了一句:“别是叫花子拐了去。”
一句话说的陈老太太也变了脸色,这也不是没有的事情,隔壁村子有个半大孩子,正月十五偷偷跑到镇上看灯,慌乱中便被人套头抱走了,至今都没有寻回来。大房如今不比往日,齐平若真被拐走了,只怕李氏头一个便不会饶了文嫡。思量了一番,招来张氏训斥了一番,让她把嘴抿实在了,万万不可透露齐平和春姐磨牙了。
大蛋平日和齐平耍在一处,听说他被拐了只以为是真的,当下便吓得哭了起来,沿着官道一路喊一路哭,恰好遇到从镇上挑着豆腐担子回来的陈子富和蔡氏。
听说齐平丢了,三房夫妻俩唬了一跳。蔡氏满心里自责,她晌午给丈夫送饭,才走了一会儿,齐平便不见了,但凡她在家里,怎么着都不会出现这漏子。三个人一起返回镇上找,喊遍了半个镇,还是没寻着齐平。
陈齐平被春姐打翻的灯油洒了一身,衣裤鞋我俱浸透了,幸好灯油不是很烫,饶是那样,腿上胳膊上依旧烫红了一片。他心里受了委屈,便背着书包走出院子,站在院子门口看小淮河两岸的野花,他自打入了学,极少像以前那样跑河边疯玩了。隔着门站了一会子,便撒开腿儿朝河岸边奔去。
他挽起裤子下到河里扒了小螃蟹儿,又摘了芦花采了野菊花编了花环戴在头上,他还记得去年和二姐一起抓螃蟹卖的事情呢。玩了一会子,想起去徐州府的娘和二姐,觉得一切索然无味了,便从河岸上慢腾腾走上官道,撒腿朝镇上走去。
镇上正是热闹的时候,有人抹了铜板去买雪梨汁子喝,也有在那大树凉阴下边打陀螺的,玩的兴起时,阵阵哄笑声传的老远。
齐平蹲在墙边看一旁别的孩子打陀螺,边看边拍掌。一个留着鸭尾头的小男孩儿朝齐平招了招手,把鞭子交给他,陀螺往地上一放,让他也打了几圈儿。
“你念书去呀。”小孩儿见他背着书包,边收陀螺边问。
“是呀。”齐平把鞭子递给他。
“我要家去吃饭了,等你下了学堂在来玩。”男孩子热心的邀请他。
等打陀螺的孩子们回去了,齐平继续背着书包沿着街走。
有卖糖球的吆喝声,秋天新下来的山楂,又大又圆,小贩用小刀把里头的核儿剜掉,一颗颗的串在竹签儿上,热锅里熬了糖稀,把穿成串儿的糖球放进锅里裹满糖,麦草编成的把子上,插满了一串串裹着糖稀的糖球。
齐平最喜欢吃糖球了,以前家穷总共也没吃过几回,如今家里吃得起了,李氏反而补给他常吃,糖稀易化,黏糊糊的粘在衣服上不好清洗,只是隔三差五的给他买一串过过嘴瘾。
齐平见好多孩子都攥着钱去买了,这糖球便宜,一文钱一串,一串十颗,能吃半天。他站在糖球摊子前站定瞧了半天,嘴里干咽口水摸不出钱来。那卖糖球的主人,是个络腮胡子的大叔,一笑一口白牙,见别的孩子具有糖球吃,就他没有,笑眯眯的递给他一串,别人还以为齐平是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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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平接过糖球,冲卖糖球的大叔打招呼:“大叔,你天天在这里呀,下次我让我娘给你送钱来。”
大叔笑眯眯的继续缠糖球,见他背着书包,一身干净的衣裳洒了灯油,只以为他是个调皮的,便逗他:“是从学堂里逃出来的吧,赶紧去学里,当心师傅打手心。”
齐平举着糖球,用舌头舔上头的糖稀,把糖稀拉出老长,一路走一路瞧,摇晃着身子书包在屁股后头晃晃荡荡,他还记得姑姑家,走到前街杂货铺子见无人,于是歪歪斜斜绕过前街走到后街去了。
后街和前街一样热闹,一家家的铺子开门迎客,透过门帘,看到有伙计切烧鸡的,有裁布的,有新媳妇在挑一根一根簪子的。后街路上的鹅卵石凸了出来,一颗颗摩的圆滑滑,齐平一路走一路当成蹴鞠踢了起来。
他晌午饭没吃,吃完糖球胃口一开便饿了。街边面食店排满了人,成屉的蒸饺儿蒸包儿冒着热气,还未开笼便闻到了香味儿,小伙计肩膀上搭着白毛巾,笑容满面的招呼客官往里请。旁边,大炉子上架着一口大铁锅,锅盖一掀滋啦一声冒了白气,锅里头煎包的香气喷了一头一脸。
陈齐平咽着口水,踱着脚步从后街饶了过去。
拐过一条小巷,进了杨柳枝巷,陈齐平看着前面,知道自家的绣坊便在里头。
走的累了,在绣坊前站立了,刚想拍门,便被一个人搂住了:“齐平,你咋地来了?”
搂住他的人是徐氏,她和文英一道负责绣娘每日的饭菜,刚从前街菜贩那过来,便瞧见一个半大小子站在绣坊门前,离的近了才看清楚是齐平。
“大娘。”齐平许久不见徐氏了,但他知道徐氏是赵一鸣的娘,赵一鸣拿他当亲弟弟看待,许大娘对他也一样的疼爱。
“你怎么来这里了,不去私塾?”徐氏知道李氏去了徐州府,不晓得齐平为啥跑绣坊来了,仔细一大量见他一条腿儿卷起边,半边身子俱是灯油。
齐平被徐氏这么一问,到底年纪小,在上房受到的委屈一股脑儿说了出来,从文嫡怎样拿他的糖不给他吃,春姐怎样发了脾气踢翻了灯油,他怎么到得镇上抽抽搭搭俱说了。
“怎地烫的这样红,幸亏灯油不烫,否则起了泡发了炎症可咋整?”徐氏把齐平抱进了绣坊,寻一处空屋子坐了,鲁开他的裤管子见一片红,幸亏不曾烫伤,用金银花熬了水给他擦腿。陈家上房的事情她晓得,当下便骂,“黑心种子,他是你亲侄儿,竟这样待他。”
晓得齐平还未吃饭,掏了私房钱买了半只烧鸡、半笼蒸饺半笼煎包给他吃。待齐平吃完,看看天色,已经过了半下午,此时在去私塾只怕下学了。齐平走了一路玩了一路也倦了,一张眼皮直打架儿,徐氏便让他睡下。
徐氏一直等到齐平睡着才去茅山村报信,上房一家子找齐平已经累翻了。陈老爷子气的跌落在椅子上直喘气儿,一双手颤颤的捏不住烟袋,文嫡搂着春姐瑟缩在陈老太太旁边,她此时方才晓得害怕。
徐氏使劲拍了大门,高嗓门儿一亮:“陈家可有人?”
蔡氏一听赶紧过去开门,她总往绣坊送豆腐,和徐氏熟悉,见她进来边说:“嫂子从镇上来可见到齐平了。”
徐氏笑着说:“我可不就是来报信的,齐平走到绣坊去了。”
蔡氏当下便拍着胸脯直念佛,徐氏不管上房各人啥反应也不管邻居是否听得到,当下便扯开嗓门唱戏一般:“齐平多大的人,也不晓得受了啥气,走了一路到了绣坊。我一问,原来是给什么春姐扯架,那姐儿可真厉害,浇了齐平一身一脸的灯油,腿都烫肿了,请了郎中喝了药,现在睡在绣坊呢。”
嚷的全村都能听到,且故意夸大了腿伤,文嫡和陈老太太的脸都绿了。
陈老爷子早晓得一定是文嫡和春姐给了他气受,他才跑了出去,文嫡说是磨牙,半句灯油都没提,他眼睛一撇,桌子上的灯油去了一半,刚才没注意,现才闻到满屋子的灯油味儿,陈老爷子一听孙子被徐氏照顾好了,忙请她屋里坐,徐氏摆了摆手:“我还得去绣坊呢,齐平晌午饭没吃,饿的前胸贴后背的,那么大的包子吃了一笼。”
一句话把陈老爷子说的满心愧疚,自家满屋子人还抵不上一个外姓人对齐平的关心。
若说文嫡是有心烫齐平,她还没有那个胆子,可偏心总是有的,说到底不是自家骨肉,若是换做春姐被烫了,文嫡和陈老太太指不定怎么闹腾呢。
徐氏一口茶没喝便出了陈家的门,蔡氏放心不过,抱着雪妍跟着去了绣坊。
文嫡见事情被捅了出来,抱着春姐不敢吭声。陈老爷子不吭气,摆了摆手让大家吃饭,张氏去灶间重新热了饭菜端了上来。陈老太太心下松了一口气,只要齐平没丢,便不是啥大事,灯油烫到又没烫伤多大点子事,春姐是外孙女,丈夫总不成打外孙女一顿吧。
当下便招呼文嫡和春姐吃饭,文嫡也晓得她一个嫁出去的闺女,来家里是客,不管犯了多大错,万万没有打的道理,何况齐平又没有走丢,当下心便放下了。桌子上有一道鱼,大蛋夹了鱼肚子上的肉放进自己碗里,文嫡不高兴了,叫嚷道:“这块肉你也配吃?”
“啪”的一声,陈老爷子放下筷子,抬手就给文嫡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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