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丧不是报给陈家大房一家的,而是报给二房的。二房媳妇赵氏按照辈份排,是赵一鸣的同族姑姑,按照规矩赵氏娘家族里有了红白喜事,二房要去行礼的。
赵氏这个人一向心高气傲拜高踩低,平常赵一鸣来陈家帮着雪娇一家干活,她见了只当不认识,倒是赵一鸣见了她恭敬的喊一声姑姑,按往日的情形来看想来赵氏在家也不一定去。
陈老太太一听说报丧的,顺手扛了一大扫把,迈了一双小脚去追黑衣后生,一扫把一扫把的打在他身上,口里喘了粗气儿骂:“混帐玩意儿,赵家死了人来我们陈家报啥丧,晦气的东西,亲不亲的就乱报一气,看我打不打死你。”
年轻后生生的壮实,不好跟一个老婆子计较,一步步往后退,天已经有了热气,他只着一件薄衫子,扫把打在身上疼的龇牙咧嘴,熬不住张口气急败坏道:“你家二儿媳不是我们赵家族的闺女不是?一家家的丧都报下来了,不说给口水喝,倒抡起扫把来打,这是什么道理?”
“王八羔子起来的!”陈老太太啐了一口,报丧的后生错身闪过陈老太太的扫把,三步并两步的跳到了门口,陈老太太还扒了门骂,陈老爷子刚从地里干活回来看了一回才把她劝了进去。张氏站在门口用一柄铜耳挖子边挖耳朵边笑的打跌,大蛋、二蛋、雪娃几个孩子俱都扒着门框看热闹。
雪娇一听说赵顺的名字,知道是赵一鸣的爹,心里叹了一声可惜,跟着李氏走了出来。
报丧的后生手上甩着一条白巾,头上的白斗笠被潘氏一扫把打到地上,腰间还扎了一条白孝布。李氏出去问了几句,给报丧的人端了杯茶。来报丧的是赵家本族的一位兄弟,平时这兄弟对赵顺一家都不错,他跑了几个村向亲友报丧,此时饭都没吃一顿水也没喝一碗,连叫几声晦气,踮了脚儿进门把那白斗笠拾起来,一汽喝光李氏端来的茶,转身就要去下一家。
李氏拉了他问:“今儿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白天去赵家,赵顺虽然吐了血没力气立起来,可那光景也能撑个俩月,怎么说去就去了。
报丧的后生打量了李氏几眼,他被陈老太太打了一顿心里存了一肚子气,没先到这家人倒还有个讲理的娘子,只是不晓得她也认识赵顺一家,听她的口气两家关系还很近。
“你认识顺子哥一家?”报丧后生抹了抹嘴上的茶沫,悄悄打量了几眼李氏。
“赵顺叔的儿子赵一鸣是我爹的学生,我们家当然认识他们家了,白天我娘还去赵家看了呢,这位大哥,赵顺叔到底啥时候没的,你也讲清楚一些,我们家也好去个人奔丧。”陈雪娇调了一碗浓浓的炒面茶递给后生,他走了老远的路,此时也饿了,端起炒面呼呼下了肚子。
听雪娇这么一说,知道李氏是秀才娘子。往日,赵氏回赵家村娘家,没少败坏大房一家的名声,这后生只当秀才娘子是个心高气傲的,没想到竟是这么讲道理的人。忙收了碗,朝李氏深深拜了一拜:“原来是秀才娘子,我眼拙,刚才没敢认!”
“一鸣的爹到底咋没的?”李氏侧开了身子,避开了后生的礼。
后生叹了口气,把白斗笠重新戴在头上道:“顺子叔是吊死的,傍晚族里兄弟来家里闹腾,说了不该说的话,那些话污了他的耳朵,一气之下吊死了。”
李氏和雪娇对视了一眼,抽了一口冷气。李氏家来还说着呢,那些族里兄弟一个个如狼似虎,剩下徐氏和张一鸣孤儿寡母,指不定怎么欺负呢。
从赵家带来的高粱米,还在水里泡着,去了皮磨米浆,浆还没有出来,赵顺便去了。李氏是个心善的人,想到徐氏日后的光景,心下倒像油煎一样替她伤心。
报丧的后生前脚刚出门,陈齐安带着陈齐平后脚下学进了门,两个人都蹙着眉。
下午黄秀才正在讲课,赵一鸣便被叫回了家,后来传来说没了爹。私塾里也有三两个赵家庄的学生,对赵一鸣家知根知底,愤愤不平的把赵家族人欺辱赵一鸣爹娘的事情一说,大家纷纷表示愤慨。
赵一鸣平时在学里开朗大方,与谁都能相处得来,没想到背后竟然有这么不堪的族人。“一鸣的爹去了,指不定族里的人咋闹呢,只怕现在都守在灵棚里算计着那两间房子呢。”陈雪娇为徐氏不平,男人去了,受苦受累的是女人。
“我们商量了一下,明儿一早黄师傅去吊丧,韩伯父也去,仗着他俩的面子,那些族里兄弟也不敢闹事。”陈齐安说。
第二日早上,李氏带着陈雪娇、陈齐安、陈齐平去赵家奔丧,留下雪如和静好在家里。李氏想着徐氏闹腾了一天一夜,肯定没有心思吃饭,可这饭又不能不吃,把豆子泡软压碎放在大米里熬了两碗浓稠雪白的粥,又捡那青嫩的荠菜摘洗干净用滚水烫了滴了芝麻香油,一起放在食盒里拎着过去了。
到了赵家,一片闹哄哄的,族长是位胡子花白的老人,拄着拐颤巍巍的坐在院子当中的椅子上。一位管事模样的中年人,低着头在给族长说着话儿。
陈雪娇透过雪白的灵棚,看到赵一鸣一身缟素跪着,手里一叠一叠的烧着纸钱,他的脸被火光映的红红得,并没有看到他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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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行健和黄秀才已经到了,被请到族长面前说话。
私塾里的学生陆续来吊丧,陈齐平、陈齐安和他们站在一起,避开众人,在一棵树后头说话。
李氏带着雪娇挤开人群到了里间屋子里,徐氏正躺在炕上,一向爽利的她正用帕子抹泪。
李氏赶紧上去握住她的手,叫雪娇把饭盒打开,饭盒里头隔着温水,粥就温在上头此时还是热的,徐氏从昨儿到现在只喝了一点汤水,此时肚里饥的很了不觉得饿,可等雪娇把熬的热粥一上来,叫那香味一冲慢慢也吃了几口,这才淌泪:“我知道他这病好不了,日日叫折磨的皮包骨了,晓得早去早解脱,可我这心里就给掉了一块肉似的。”
徐氏和赵顺是少年夫妻,虽说是挑了盖头才见面,好歹举案齐眉恩恩爱爱十几年,赵顺呼剌剌的一去,心里可不就给剜了块肉一般。
李氏心里松一口气,若真是个糊涂的,此时一定吃不下饭说不出这话来,徐氏斜倚在炕上声音里头满满的都是悲伤,一天的功夫便面皮发黄泛灰,头发上零星露出几缕白发,眼睛只觉得混沌得很,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李氏跟着落了一回泪:“咱们都是女子,我晓得妹妹日子很难,可你还有一鸣哩,他还等着你看顾哩。”
说道一鸣,徐氏颤了一颤,眼泪簌簌掉落。
这时,外头传来吵嚷声。
“……当初赵顺活着时候曾经说过,他在外头谋营生,家里的地和房子俱归了族里。”
“现在他没了,他老婆少不得要改嫁,一个妇人家不能带着夫家的家产改嫁吧。”
……
赵顺死骨未寒,他们都这么说话,可想而知等赵顺入了土,不知道要编排些什么出来。
徐氏灼灼的隔着窗纸望着外头,整个人靠在枕头上发抖,十指抠着床边,深深掐了进去,一声声颤个不住:“狗心狼肺的东西,赵顺就是被他们逼死的,现今就在灵前逼我们孤儿寡母了。”
“举头三尺有神明,也不怕报应。”李氏陪着骂。
李氏知她悲愤,却也实为着叹息,陪着她骂了一回,知道这事情不是光靠骂能解决掉:“人善被人欺,徐妹妹,你一向是个爽利人,此番可不能倒下,一定要拿个主意来,人死不能复生,你心且放宽些,不管是告到族里还是县老爷面前,都要为一鸣争一争。想当年,我在我后婆婆手里讨生活,百般忍让换来的是得寸进尺的欺负,生生苦了我的孩儿,只要你硬起来再没谁敢拿你怎样。”
陈雪娇架不住看了李氏一眼,心里为李氏的见解喝彩。徐氏本就因为赵顺吊死,感到心灰意冷,此时听了李氏的话,眼睛里慢慢闪现了光彩。
当外头在闹的时候,徐氏掀开被子,腾的一声跑了出去。
站在院子里的一位长脸汉子正和赵屠夫站在一起,嘴里唾沫星子乱飞:“……她肯定是要改嫁,就是打雷下雨也阻止不了她……”
不等她说完,便被徐氏披头两个耳刮子扇得他眼冒金星跌坐在地下,徐氏手指点着的额头:“你姓赵吗?你娘为你寻了新爹,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娘一样守不住,你本是郑家的人怎跑赵家来闹腾。”
那人被骂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跌在地上好一会才起来。这人的娘年轻时候是寡妇,日子熬不住了,才扯着他改嫁到赵家来,他在赵家根基不深,日日攀附着赵屠夫讨生活,此次来闹事正是赵屠夫丛恿的。
徐氏又指着赵屠夫骂:“挨千刀的,你日常杀猪知道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道理,却不知道兔子急了也咬人,你把我惹急了,我也是会动刀子的,你信不信我用刀子把你割一块块的,就给你割猪肉一样。”
徐氏气的发颤,一字一句都竭力蹦出:“平常你来闹我不出声你就拿我当好性儿,我家男人咋死的,还不是你们逼死的!我忍了这许多时日,如今便是抛却这条性命不要,也再不能饶过你们!”说着热泪撒在白幡上,打湿得一大片,一声泣似一声:“如今我男人死了,我家还未绝户,我还有儿子,晴天为证,我就是拼了命也要把一鸣供养大,我不要族里一针一线接济,但若是族里在敢打我们孤儿寡母的主意,骑驴念唱本等着瞧。”
围了满院子的人,徐氏这话说完,有赞的有叹的,更有那热心的妇人掉泪的,大家纷纷指责赵氏族里兄弟。
赵一鸣看到母亲出来了,从灵棚前走到院子里,扶住徐氏的手,一脸坚毅的朝大家道:“各位乡亲,我家情形大家也看到了,我父亲已逝,只余下母亲和我相依为命。话先说在这里,从今以后我不会靠族里任何人,便是那学也不上了,也要好好侍奉母亲。”
母子俩相搀着,徐氏的眼泪一串串的往下落,赵屠夫等人在众人的指责里灰溜溜的要跑。
族长不得不站起来说话,之前韩掌柜和黄秀才在族长面前已经摆了许多道理。族长年纪大了,也有犯浑的时候,他一个儿子不成器,还要靠族里供养着,因此族里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这个族长形同虚设,知道黄秀才和韩掌柜恩威并施给他扯了许多伦理纲常,他才决定出头表态。
赵一鸣家有十亩地,两间房,这一点子东西他们也要占,忒狠心了些。
族长没有当着众人的面说,把赵屠夫等赵家子弟以及赵一鸣和徐氏请进了堂屋,当着黄秀才和韩掌柜的命赵家子弟像徐氏母子赔不是,并且承诺日后不再闹腾。黄秀才写了一份保证,各子弟画押,事情才算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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