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倒春寒来得猛烈,微山湖更靠北一些,经那北风一吹,湿气滋滋的往腿肚子里灌。李氏担心陈秀才到了那里身子骨熬不住,于是熬夜捻针穿线裁布上浆做了一件新袄,这件新袄里头塞了厚厚的新棉花,穿在身上最轻暖不过。第二日托郑豁子找了个去微山湖的行船捎带了过去。
李氏给陈秀才的新衣缝制完最后一针,收针打结的时候已经寅时,这时听到外头狗吠。院子里养着猪牛鸡,李氏担心别被一些走街串巷的贼人顺手摸去了,搁下棉袄开了门走进院子里查看,借着淡淡的月光发现原来是树上的雪团掉在了地上,引得狗叫了起来。她检查了一番鸡舍牛圈,发现没有任何异样,又给牛拌了草倒进槽里。
李氏穿着单衣,只批了个薄薄夹袄,被冷风一吹打了个喷嚏,冻得手脚冰冷,进了屋子过了许久才缓过神来。她不是那等娇贵的,身子骨一向强壮,是那等生完孩子就下地干活的粗实妇人,本以为受了一场寒风无事,没成想鸡叫时分欲起床给齐安做早饭,头猛的一沉,直接跌落在了枕头上,只觉得鼻噻透不过气来,浑身酸软无力额头热汗滚滚,盖了两头被子依旧浑身发冷。
她在炕上躺了好一会子,挣扎着去穿衣裳,怎耐头沉的实在受不住,手一哆嗦衣裳哗啦啦的掉落在地上,把夜里头没来得及收的针线筐打翻了。这一下子,把睡在身边的雪娇惊醒了。
李氏伸手点蜡烛,蜡烛没有摸到,连连打了四五个喷嚏。陈雪娇披上袄,点燃了蜡烛,借着烛火,只见李氏脸色苍白,在一探她的额头,滚滚发烫。
“不要紧,我这是夜里头着了风寒。”李氏强笑着安慰雪娇,鼻子不透气,喉咙也疼,说出的话瓮声瓮气。
雪娇知道李氏这是着了风寒,发烧感冒了。赶紧穿了衣裳下床,拎起热水瓶倒了一碗滚滚的热水给李氏灌下,又扶着她躺下,轻声说:“娘,你昨晚着了风寒,我看是发热了,你还是躺下捂出汗就好了。”
李氏做活计做习惯了,以前在陈老太太手底下讨生活的时候,大冬天的来了月事,肚子疼的绞在一起,照样挑着一担衣裳去冰冷的河里洗。对照以往,这次的头疼脑热根本不算个事,就着雪娇的手喝了一碗热水,双手撑起身子要起床,被陈雪娇死死按住了。
“头疼脑热不碍事,哪里就这么娇贵了,你哥哥和弟弟要去学里,我得给他们做早饭去。”李氏虽然头昏脑涨,也不当回事,挣扎着要起来。
以前肚子疼的要死要活,一样要洗衣做饭,不也没事。
“头疼脑热不是啥大事,可要是不保养的话,万一加重了怎么办?我知道娘担心哥哥和弟弟的早饭,家里不是还有我、姐姐和表姐吗?哪里就饿着他们了,你就躺床上休息一下又怎么着,爹在外头知道你病了又不得安心了。”陈雪娇从壁橱里掏出一床厚厚的新棉被压在了李氏身上,房间里的火盆燃了一夜已经熄灭了,搁了木柴碳重新点燃,木炭燃着时会冒出一股股的烟气,怕那烟气熏到了李氏,拿了一只轻便的小纱筐罩在上面,又在桌子上摆了一碟子橘子、苹果,用果子的香气冲冲烟火气。
雪娇和李氏说话声音时高时低,整个屋子就这么点子大,屋里屋外都听得见。雪如和静好睡在里头,朦胧中听到李氏病了,唬的赶紧批了袄来到李氏床前。陈齐平这些日子在雪娇的恩威并施之下,虽然起床依旧磨磨蹭蹭,但去学里不哭不闹了。今日知道李氏生了病,老老实实起床,衣裳没有来得及穿,一骨碌钻进李氏被窝里,知道李氏身上发烫,要去小淮河里取冰,被陈雪娇拉住了。
陈齐安原本正在念书,知道娘病了,书也不读了,就要去请郎中。
着了风寒不是什么大病,但在这个医疗落后的时代,轻微的拉肚子都可能致命,陈雪娇记得《红楼梦》里晴雯就是熬夜吹了风着了伤寒落了病根,身子骨再也没能好起来,最后消香玉损了。
她真怕李氏有个万一,从匣子里摸出铜板递给齐安,去镇上郑郎中那里抓药。
李氏叹道几个孩子都大了,知道拿主意了,自己拗不过他们,只得安心躺下歇息。嘴里还叮嘱雪娇:“平儿的书不能拉下。”别看李氏自家不识字,因着自家男人是个秀才,耳濡目染晓得念书的好处,因此对儿子看得紧,每日里早饭前必背三篇书,也不许他坐着,立在窗下,一面迎着太阳一面背书,一屋子俱是齐平的童声童语,背了手摇着小脑袋晃晃悠悠背完三篇书,再吃了早饭去学里。
齐平今日倒懂事起来,早早拿了书来,立在李氏床前,摇头晃脑背了起来。雪娇怕他吵了李氏休息,让他去里屋背去,被李氏拦住,她在床上躺不习惯,就需要有个人说说话,没有话说听听声音也是好的。
雪如去锅屋熬了一大碗浓浓的姜汤,里头放进红糖溶化了,端给李氏喝下肚子,发了一点汗出来,鼻子倒有点通气了。
齐安腿脚块,三步两步到了镇上,把李氏症状一说,抓了药紧赶慢赶来到家里。雪如已经做好了早饭,对半切开的溏心鸡蛋, 浓浓的鸡汤下了一锅面,放了碧绿绿的蒜苗,拿醋和香油拌过的藕丝和腌过的萝卜丁,是陪着面条吃的案鲜小食。因着齐平要吃蒸红薯,李氏昨晚从地窖里取出两只白瓤红心的红薯,上锅蒸热了切开摆放在大碗里撒上白糖端了上来。齐安和齐平热热的吃了饭,李氏挣扎着起来让他俩赶紧去学堂,临了雪如像往常一样给齐平的包里塞上煮鸡蛋、福橘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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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和弟弟前脚刚走,雪娇便点上炉子,刷了砂锅,熬了一碗药出来。药放温了,雪如端给李氏喝下。这边雪娇又到灶下,开了锅,炖起鱼汤来。这鱼还是李云天带来的,凿了小淮河的冰,把那肥美的鱼捞了起来,虽然肉不如春天的鲜嫩,不过在冬天里有活鱼吃算是难得的了。把鱼两面煎黄,放进砂锅里对上两瓢水,汤炖得奶白。想着李氏着了风寒,不能吃油腻的东西,拿了一块蒸馍的细纱布出来,把这鱼汤滤过三四回,不见一星半点的肉沫,再加了滚水把味道冲淡,放了豆腐进去炖,最后撒上一把葱花。
李氏直喝的额头冒汗,又吃了一碗药,她的身子骨本就健壮,发了一次汗,除了鼻子还有点不通气,俱已好的差不多了。
雪娇收拾了一番坐在李氏身边的摇椅上,这摇椅是小舅舅新打的,铺上厚厚的棉布垫子,椅背上搭一只枕头,坐上去靠在枕头上惬意极了。雪娇边看书边吃瓜子,间或陪着李氏说说话。
李氏知道这个女儿不爱女红,只爱读书习字。日常跟着陈秀才念书,陈秀才一走,为了让齐平好好习字,她也摆纸弄墨和齐平一起习起来。
陈雪娇看的是赵一鸣给的话本,这一本是《白蛇传》。虽然许仙和白娘子的故事时代流传,她对这故事早已经烂熟,不过依旧磕着瓜子吃着果饼看的津津有味。
李氏生病又是抓药又是熬药的,一个院子就这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上房很快知道了。陈老爷子想着儿子不在家,家里家外俱是儿媳妇操持,偷摸着送了一吊钱过来。陈老太太则依着门不阴不阳的比划:“大过年的吃啥药,熬的满院子都是药水味,没的晦气。”
雪娇自然不理会她,依旧精心的伺候李氏,到了第二日,身子就已经全好了。
齐平到了学里,把李氏得风寒的事情一说,学里的人都晓得了。韩家特意送来了药材,赵家送来一篮子鸡蛋,有两个学生是李家庄的,回去一学,李老太太慌了神,害怕闺女有个万一,女婿又不在家,只有几个毛孩子顶不住,急急拉扯着大儿媳妇乔氏来看闺女。
来到陈家,看到闺女已经大好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拉着几个外孙外孙女的手就是一番说道。
乔氏挽着篮子,满当当俱是吃食,几个孩子喜欢这个说话爽利的大妗子,围着她又说又笑。
乔氏坐了一会子就要去西厢房看看蔡氏。她儿子大壮娶媳妇,陈家三房给上了礼,三房刚出生的闺女洗三礼时她也送了礼,今天既然来了没有不去看的理。
蔡氏的娘蔡老太太今日趁着不出油摊子,抽个时间来照顾蔡氏,听说李氏着了风寒,特意拎了四包果子进屋瞧看。
一进屋见李老太太盘坐着腿在和李氏唠嗑,蔡老太太笑眯眯了眼,搁下果子盘腿坐在李老太太对面。
李氏坐了四次月子和回回蔡氏一样的待遇,婆母俱不出面,都是亲娘来照顾。两个老太太找到了知音,越说越亲密,头抵着头压低着声音把陈老太太嚼骂了一场。
这边乔氏坐在蔡氏炕上,怀里抱着蔡氏的闺女,颠了一颠,道:“多俊的闺女,起名字了没有?”
“起了,叫雪妍,是大哥给起的。”蔡氏看了看闺女白净的小脸,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
“她大伯是个秀才,想必起的名字是好的。”乔氏低头看了看怀里的雪妍,越看越爱,叹了口气:“都说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我什么时候也有个闺女就好了,每天给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教她刺绣描红,早早给她攒嫁妆,长大了风风光光给她嫁个好婆家。”
乔氏没有女儿,只有大壮大年两个儿子,一见了女婴就抱着不肯撒手。
蔡氏苦笑:“我倒是想要个儿子,要不,换个过儿。”
乔氏笑道:“这哪里能换?不拘男女,总是当娘的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咱们不必学那些重男轻女的人家,要我说一个乖巧贴心的闺女,比十个磨人的儿子都强。”
话是这么说,蔡氏到如今没个儿子,终是遗憾,听到外头传来齐平童言童语的背书声,心里一悲说:“还是儿子好。”
乔氏性子爽直,说话不藏着掖着,听了这话道:“你现在手里有俩闺女,你别急,先开花后结果,你还年轻呢,好好保养着身子要紧,说不定下一胎就是儿子了呢。”
蔡氏勉强一笑,黯然神伤:“横竖这儿女都是上天注定的事儿。”
她的身子伤到了,不知道能不能调养回来呢。
北厢房里,蔡老太太和李老太太俨然一对相处多年的老姊妹,一说到陈老太太俱有一肚子的话往外倒。
李氏听了听,起身去倒茶。刚把茶端上来,就见雪姚跨了进来,两位老太太一对眼儿,见雪姚两眼红通通仿佛哭过一般,想到她是上房的人,一起闭了嘴。
雪姚不曾想屋里除了李氏还有旁人,一下子停下了脚步,低下了头,咬紧了嘴唇,看了看两位老太太,朝李氏开口道:“大伯娘,我找你有点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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