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过后,距离年关越来越近了。
自头场雪过后,又接连下了两场大雪。屋脊上,房梁上,到处都是一片白茫茫。
陈雪姚来家里几日了,听赵氏抽抽搭搭的说了陈子长借高利贷、包养娼妓,气的说不出话来,暗恨怎么就摊上这么个爹。
自打她回家,陈子长又抖了起来,虽然陈老爷子日日盯着不让他去镇上,可以阻止不了他在村子里溜达。如今拜他所赐,整个茅山村都知道雪姚要入丁府了。茅山村在白土镇属于中间位置,前靠赵家庄,后依李家庄,左牵大蔡庄,右抵白土镇,十里八乡亲戚扯着亲戚,这一传就传开了。
一开始消息出来的时候,乡邻们以为雪姚要去徐州府里大户人家当少奶奶了,少不得又羡慕又嫉妒。陈家各人一旦出现在村子里,总会被人拉着详细问雪姚的情况。
陈雪娇这几日都不敢出家门了,更不敢往人堆里钻,唯恐被人逮住问个不停。
更有甚者,带着礼品来陈家攀扯关系,话里话外想托陈子长找个妥当人,把自家闺女塞进徐州府大户人家当丫鬟。
一朝冲天的美梦日日在茅山村流传。
雪姚一直波澜不惊的在屋里头绣嫁衣,这几日,陈雪娇除了吃饭时见过她之外,其余时间都见不到她的影子。
倒是陈雪妙,日日花枝招展的,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一脸高傲,仿佛嫁入丁府的人是她。
虽然陈雪姚入丁府为贵妾没有摆在明面上说,可是陈家人人都知道。
这并不是件值得光彩的事情。
外头有知道个中缘由的人,知道雪姚入丁府不是为少奶奶而是为妾,于是一个个由羡慕转为了不屑。陈子长春风得意了几天,呼啦啦犹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萎缩了。
陈老爷子拘着他,去不了镇上,因闺女入丁府当妾,自己在外头被人奚落,心里窝了一腔子火没处发泄,全撒到了赵氏身上。
因由是赵氏给他端了一盆洗脚水,他嫌热,一抬脚踢翻了洗脚盆,滚热的水全部洒到了赵氏身上。
赵氏是个好面子的,忍着泪咬着牙没有吭声。陈子长看她生硬的样子,脑子里就出现了青玉软软的身子,下边一热,一脚踢在了赵氏的屁股上。
赵氏熬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雪姚听见娘哭,放下了手里的针线,起身去了父母的屋子。
“爹,咋地打娘了?”陈雪姚瞄了瞄地上翻落的洗脚盆,水顺着地面蜿蜒而至她的脚底下,再一看赵氏披头撒发的伏在床沿上哭,陈子长则无事人一般翘着脚,心里不由得来了火气。
“你娘伺候不好我,我不该打她?”陈子长抖动着双腿。
雪姚在丁府见过世面,富贵人家讲究,除了丁老太太,没有人这么粗俗的抖腿。
“爹,如今我们三个都大了,您平时行事咋地一点章程也没有,在外头遇到了事情,到家里就打娘,算什么好汉哪。”虽然雪姚平时对她爹颇有微词,可当面说这么重的话还是头一回。
果然,陈子长翻了脸,腾地一下从斜靠的床上坐了起来,指着雪姚骂:“你翅膀硬了还是咋了,敢教训你爹我了。要是没有我你咋能入得了丁府,咋能被丁府大爷相中去当贵妾。”
雪姚听了这话,泪落了下来:“敢情贵妾是个多好的,打小送我去那见不得人的地方,我要是弱一点都被人踩下几层皮来。当时你送我进去是为我好?还不是你赌输了银子拿我去换钱?”
自己是亲生闺女竟这么说自己,且连自己的老底都抽了出来。
“拿你去换银子?雪姚,你说说看,当时我让人牙子带你到丁府,是不是你亲口说的丁府好大的富贵,就是死也不出来。”陈子长探着身子逼问着雪姚。
雪姚哭的眼泪凝噎,当年她是气话,没成想倒成了自家爹翻旧账的本本。
“你这话还是人话吗?”赵氏看雪姚哭,自己也哭出声了,屁股被踹的那一脚火辣辣的疼,一直疼的蔓延到心口窝。
“你现在倒敢顶撞你爹了,你别得意,人模人样的在家里绣嫁衣,谁不知道你只不过个贵妾,外头人家戳着脊梁骨骂我呢。”陈子长想起了白天在外头受的闲气,一股脑把这些混账话往外倒。
贵妾到底不是妻,陈雪姚听了这话脸都白了,嘴唇紧咬着,浑身颤抖,一句反驳的话说不出来。
别人倒也罢了,自己的亲爹也这么看自己。
贵妾,贵妾,一个妾,别人不知道她筹谋了多久,费了多大的功夫才挣来!
想到这不禁灰心至极,若是自己在丁府得了势,亲爹不知道借着自己的名头要生出什么事;若是自己在丁府失了势,不能别人来踩自己的亲爹倒先动手了。
冰凉的眼泪成串的滚下,整颗心犹如在油锅里煎熬一般,辣辣的,热热的。
“你当爹的不能这么说雪姚啊!”赵氏哭倒在炕前。
赵氏一直在自我安慰,雪姚入了丁府海天的富贵等着,别管别人说啥,日子久了,自然有人羡慕自己。没成想,外头竟然传的那般难听。
“行,行。”雪姚稳了稳身子,滚落着泪珠就朝里间跑。
一会里间传来雪妙的叫声:“姐,你剪那嫁衣做啥?”
赵氏听了这话,忙不迭起身,钻进了里间,只见雪姚拿着一般锃亮的剪刀要剪床上的嫁衣,雪妙在旁边扯着她的手欲要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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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当那劳什子贵妾了,都剪了,都剪了,剪了干净。”雪姚左手扯着布,右手挣扎着挥舞剪刀。
雪妙吓的脸色苍白,那剪刀尖正对着自己呢。
赵氏顾不得了,上去一握着雪姚的双手,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从她手里夺下剪刀。
雪姚双手撕扯着嫁衣,撕扯了半天布依旧完好,忍不住倒在床上大哭起来。
赵氏搂着她的肩,死死忍着泪,细声细语安慰。
“……你爹就那样,说话一向不中听,那混账话你听听就行了。”赵氏忍着泪道。
“娘......”雪姚把脸紧贴着赵氏的手臂。
“娘知道你心中的苦!”赵氏的泪滚滚落下。
陈子长在耳房定了定神,倒有点后悔对闺女说那么重的话了。
外头的那起子小人,懂得啥,以为妾是用两斤粮食换来生孩子的畜生。雪姚能是那样的妾吗?她进的可是丁府,吃香喝辣,月月有银子拿,生了孩子就母凭子贵漫天的富贵等着。
他们不懂这些,自然说了一些闲话,自己偏偏耳根子软,回家就对闺女发火,万一真的惹恼了闺女,日后不给自己银钱可就得不偿失了。
陈子长这样想着,从炕上下来,也顾不得穿鞋,走到雪姚门口,虚晃了一下说:“你也别哭,行了,都是你爹不好,在外头听了几句闲话。”
赵氏擦了擦泪,孩子他爹肯向雪姚低头就行。
“我都是为你好,外头人说啥那是外头的,你进了丁府要把银子抓紧。”陈子长说完这句话转身走了。
到底眼睛里离不开银子。
“爹满心满眼里都是银子。”雪姚哽咽起来。
雪姚狠狠哭了一场,过了莫约两个时辰,才渐渐止住。
赵氏看到床上皱巴巴的布匹绸缎,心疼的拎起来一一检查,好在没有被雪姚剪碎。
这些布匹是雪姚缝嫁衣用的,丁府大方,老太太亲自让人从苏杭买的苏绸布。一匹布花二百两银子,不愧是上好的布,摸在手里细软化,如丝如雾,据说穿在身上感觉不到重量。
只可惜是粉色的,不是大红色的。
赵氏让雪妙重新打了水,亲自动手帮雪姚洗脸。雪姚在丁府住习惯了,用不惯家里的物件,如今身份更不比从前了,上回丁府的嬷嬷亲自把她送来,当着陈家众人的面说吃穿用不要使家里的,丁府都给备好了。
就拿这洗脸来说,先用清水洗一遍,打上香胰子,在用玫瑰花泡的水冲一遍,最后擦上香脂膏。
站在一边端水的雪妙羡慕的不行。
洗漱后,雪姚倦了,赵氏把丝绸布匹卷了放在柜子里头,给闺女拉上了被子。
“娘,那簪子......上次丁府大爷问我,我说在家里放着呢,日后一定要带过去的......要不明日找四叔说说。”
赵氏眼前浮现了张氏油腻的头发,簪子一晃一晃的耷拉下来,一阵恶心翻涌而过。
“这事不能老这么拖着,簪子是小事,最重要的是那件事……”雪姚恢复了力气,伸了伸手指向北厢房。
赵氏对上了她的眼睛,心里不由一动。
大嫂一连掉了三个孩子,虽然是当年未出阁的文嫡亲自动的手,可也是她在背后煽风点火怂恿的。这各种的缘由,陈老太太和陈老爷子都不太清楚,只知道文嫡和赵氏起了冲突,不小心绊倒了李氏,导致她头一个孩子掉了。第二个第三个孩子纯属意外,不管文嫡的事。
若是陈老太太和陈老爷子知道背后的主谋是她,岂不是要吃了她。再说文嫡已经是段家的人了,为了段家的颜面,陈家两位长辈断断不会让段家知道这事情,少不得把所有的罪过都推给她。
当年的事张氏并不知道,是因为上次文嫡向赵氏讨要首饰,她嘀咕了几句,文嫡的火上来了,把当年的事情攀扯了出来,被张氏听到了。
否则,赵氏一个没脑子的货,怎么能威胁的了自己。
雪姚来了,自己有了主心骨,确实要该好好谋划谋划怎么才能堵上张氏的嘴,让她死都不要把当年事说出来。
唯一的方法就是,让张氏和他们栓在一根线上。
这样,谁也逃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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