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满无边际的,仿佛延续到天尽头的黄沙中走来,疲惫的几乎快要绝望的倒下时,陡然看见一座被碧草茵茵,清波粼粼围绕的城郭,所剩下唯一能做的事,似乎就只剩下泪流满面的跪下感谢上苍了。
而这座跟仙境般的地方,就是羌戎。
它的全称,在当地人的古语里,是宝石般美好的地方。顾名思义,这里也是座著名的宝石之城。
在羌戎的王宫里,更有数不清的奇珍异宝,甚至,连眼前的这一副棋盘连同棋子,都是用最珍贵的黑白两色宝石制成。
“哈哈,我这一下可就连齐四子了,你还不认输?”御花园穹顶的凉亭里,胖胖的羌戎国主甄天子,重重的在棋盘上放下一粒黑宝石,高兴的手舞足蹈。
可旁边捧着茶点侍奉的美貌侍女都忍不住暗翻了个白眼,这五子棋的规则简单,没人看不懂的。
可国主就没发现白棋已经有三处连成四点了吗?这还是让国主执先,并毁了七次棋的战绩。那位大人一直在逗他玩好吧?
侍女的目光忍不住又悄悄望了过去,暗暗的想象,把眼前这位胖胖的国主扔出宫墙去,换成自己坐在那儿……
只可惜,那位大人对于任何人的秋波始终无动于衷,只是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是哦,国主的棋艺越发长进了。”
他笑了,他居然笑了!
侍女的目光更柔更痴,却被自家那个不解风情的国主绝情的打断。
“嗳嗳,茶都泼了,你没发现么?”
侍女扭曲着脸低头,看着被泼湿之后,粘在修长的大腿上,更显透明的纱裤,心中咬牙。
要你多嘴!
真以为她是傻的么?她就是故意的!只要那位大人多看上她两眼,这么快的提醒做什么?
侍女委屈的转身退下,后面一个兴高采烈的赶紧钻了空子。
“下了这么久的棋,喝点菊花枸杞茶亮亮眼睛吧。您的眼睛才刚恢复一点,可不要太劳累。”
看着自家宫女殷勤招呼着客人,甄天子很受伤。
挥手让人退下,他委屈的对那人控诉,“自从你来了,我的子民都不爱我了,尤其孤这后宫的女人。”
对面的男人笑意愈浓,看得亭外的宫女又痴了一片。
这大梁朝来的男人真好看,虽然年纪已经不小,足以当她们爹了,可面如冠玉,清华高贵,要不是他已经有了一个老婆,还坚决不肯另娶,她们一定要想方设法嫁给他。
沐劭勤道,“国主说笑了,我们一家这些年来承蒙您的庇护,在这里安居乐业。我们也是您的子民,他们对我们一家的喜欢,跟对国主的,可是绝对不一样的。”
“你不用安慰我了,我知道的。她们就是嫌我胖,嫌我没你好看。唉,算了,我是没希望了,不如把你儿子给一个我女儿结亲吧。就一个,行不?”
竖着耳朵的宫女们快要气炸了!
国主怎么能这样?又厚颜无耻的想要霸占那两个小公子。小公子是大家的,要争也要公平竞争!
羌戎传统,无论男女,十六岁成年之前,都有一次给大家公平竞争心上人的机会。如果没有选中心仪的人,才会由全家商量着一起订婚。
沐劭勤淡淡笑了笑,第一千次的回答,“国主的好意我们一家心领了,可如果我答应了你,可左右王后那儿怎么办呢?”
呃……羌戎国主再一次忧伤了。他有两个女儿,分属他那两位剽悍王后所出,他一个也惹不起。
不过,他的左右丞相,俩老头不知从哪儿突然冒了出来,“没事没事,呵呵,沐大人,只要你肯答应这门亲事,剩下的事情,我们好商量。”
眼看两个永远针锋相对的老头难得达成一致,甄天子掉了身鸡皮疙瘩。这俩老不要脸的,是打算先把人哄进门来再说吧?真是比他还邪恶。
可沐劭勤笑得平静,“唔,这事可能还要放一放。”
“怎么?”所有人都看向他。
忽地,就有一位丹凤眼的美貌妇人,举着封信火急火燎的冲进来,“不好了!劭勤,不好了,一成二成离家出走了!”
什么?所有的人都震惊了,左右丞相同时跳了出来。
“赶紧派人去找!”
“咱们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一定得把人找到!”
宫女们全都涌了上来,“派我去,我去吧!我会骑马!”
“呸,咱们这儿谁不会骑马?我骑得还比你好呢!”
……
“不必了。”沐劭勤清咳两声,站了起来,“多谢大家的好意,不过小儿顽劣,让他们出去受点挫折也是好事。无妨,无妨。”
围观的人都呆了,“这,这就是不找了?”
沐劭勤笑得笃定,“放心,真的不用找,丢不了。”他转身问妻子,“蕙娘,他们走时,应该带了不少银两吧?”
蕙娘怔了怔,把信纸一扬,“我看到这个就来找你了,还没顾得上看他们有没有带钱带行李。”
沐劭勤道,“那我随你回家看一看,谢谢诸位的好意,如果有需要,我会来求助的。”
“那你可千万别客气啊。”
眼看着他带着夫人离开,剩下左右丞相互相瞅瞅,“那我们也回去了。”
回去赶紧悄悄派人去找!先培养出感情来,日后才好说亲嘛。那样两个小公子,谁不想要来做女婿?
宫女们打的也是一样主意。
她们不能出宫找人,可她们总有兄弟姐妹啊,赶紧把消息送出去,万一正好被自家人“英雄救美”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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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天子这个正牌国主还没下令,突然发现身边的人跑得一个不剩了。
嘤嘤,他这个国主,果然是没有人爱,他也要离家出走!
羌戎城中一所离皇宫不远的府第,蕙娘将信将疑的问,“真不用去找那俩小子?”
关了门,沐劭勤才跟夫人说实话,“不用。前儿那一队贩葡萄酒的商人过来,我看二成找一成嘀嘀咕咕的,估计是想跟着他们去大梁京城走一走,我就提前跟人打好了招呼,他们会照应那俩小子的。”
蕙娘还是不放心,“就算去时有人照应,回来怎么办?再说,万一被皇上发现怎么办?”
沐劭勤失笑,“等他们到了京城,能不去破园的?就算念福和康儿不在,总有苏先生,你担心什么?再说皇上又没见过他们,只说是乡下来的亲戚,谁会拿两个孩子问罪?其实,我早想送他们回去一趟了,如今这样走了也好,你不也常说,这俩孩子被羌戎的百姓们惯坏了,让他们出去摔几个跟头,有好处的。”
蕙娘想想也有道理,“可他们俩自打出生,就没离开过我们一天……”
“就是这样,才更要让他们自己出去闯闯。你想想,念福这么大的时候,都会干多少事了?我们不能太娇惯孩子的。不如,咱们也趁着这个机会,往四处走走吧……”
当爹的很想说,他早就看那俩小子不顺眼了,巴不得把他们赶出门去。如今自己走了更好,他正好也可以带着妻子好好享受一段二人时光。
唔唔,这一来一去的,至少有大半年功夫,若是能再生个女儿,也实在不错。
京城。
十月间就下了第一场雪,等到年关将近,天气更冷了。
可少年的心,是关不住的。
天越冷,雪越大,越愿意往外跑。
屋子里的火炉烧得暖烘烘的,苏澄坐在书桌前,也不知奋笔疾书什么。杜川轻手轻脚的进来,悄悄拿出一串冰糖葫芦。还没轮到他拿去往某人跟前晃一晃,苏澄就头也不抬的说,“别闹了,快坐下歇歇,糖葫芦拿来。”
杜川笑骂起来,“你这个狗鼻子,倒是灵得很。真该让人看看,名动天下的苏大先生居然爱吃冰糖葫芦,也不怕人笑掉大牙。薯仔呢?”
苏澄写完最后一字,接了葫芦,恶狠狠啃了一个下来道,“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老子不过吃个糖葫芦,犯了哪条王法?说起你那好孙子,眼下是成天的调皮捣蛋,我打算明年再给他多多的加点功课,看他还敢不敢成天的往外跑。”
“别孩子好时就是你的,不好时就赖我。”杜川忿然脱下厚重大氅,洗了个手过来说话,“他喊我爷爷,却是你在管教。也不知这孩子是被你教得太好,还是教魔怔了,成天想着什么天将降大任,那小眼神,我看着都怵得慌。”
苏澄不在意的道,“他就是闲的。没事儿,过了这一段,摔几个跟头就好了。”
杜川道,“那你要怎么摔打他?别太狠啊,毕竟还是孩子呢。他虽嘴上不说,难道你看不出来?如今天天往外跑,借口跟人比试,全是想出城去迎他爹娘呢。这都三年没见了,小芋头估计都好大了。”
苏澄嗤笑,“我就看不上他这一点口是心非,君子坦荡荡,想就想了呗,的什么借口?还成天说我们虚伪,他不虚伪?”
杜川呵呵笑道,“你跟个孩子计较什么?行啦,你也别成天把眼睛盯在他身上。这过年家里事多,你不耐烦算账,帮我拟些名帖和礼单吧。等阿康他们到了,再添补些就是。他们这些年虽然从没说过,可在西南那种蛮荒之地,必是辛苦的。好容易回家过个年,让他们好生歇歇,别再操心这些事了。”
苏澄似有不满的睨他一眼,到底只道,“那也得等我吃完再说。”
杜川一笑,先去准备了。
此时,城南郊外。
很闲的小薯仔,正在跟人比试。
比试谁能在雪地里,坐得更久。
这样脑残的题目当然不是小薯仔想的,而是对面那对双胞胎兄弟想的。象小薯仔昨天出的考题就有难度多了,限定时间内,看谁能弄到一根屋檐下最大的冰柱。
只是很可惜,他的题虽精妙,却输了。
因为他虽然找到了一根最大的冰柱,却不小心在爬上人家屋顶敲打时,把人家屋顶踩了个洞。
君子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所以小薯仔毅然找人家家主赔礼道歉了,本想赔钱了事,没想到那家的老奶奶不要钱,非要他再上去把瓦修好。
这样一来,他就超过了规定时间,自然输了。
所以今天,才轮到这对脑残兄弟作主。
这对叫陈一陈二的兄弟听说是大漠上来的,人生得丑,还爱做怪。
以为披个破毯子就很帅吗,他们懂不懂什么叫审美?能不能入乡随俗的,换身体统些的衣裳?
不过看不惯归看不惯,小薯仔也承认,这两小子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尤其擅长近身摔跤,应该受过高人指点。
不过他们能在这十来天的比试中“侥幸”赢过小薯仔几场,小薯仔绝不承认是自己实力不够,而是因为他们是两个人。
而自己,只有一个。
当然,他也是有兄弟的,所以他不拿这个来当借口,他要赢,就要赢得他们心服口服。
小薯仔一面坐在那儿打坐,一面目光坚定的遥视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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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天将降大任的大梁朝优雅典范,不要跟这些荒山野岭来的猴子比。
等这对兄弟最终折服在自己的才华之下,将会是自己未来人生中一个虽然很小,但值得一提的小事。
而对面的陈家兄弟,也在用他看得见,却破译不了的眼波交流。
弟,再这么坐下去,会冻病的吧?
输人不输阵。哥,你起来吧。娘说过,不能把所有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我跟他比就好了。
那还是你起来吧,我比你大。
我比你小,回头赢了这小子,他才不会有话说。
算了,那还是一起吧。不过,弟,我怎么觉得,咱们这个外甥脑子好象有点问题。
岂止有点问题,是非常大的问题。你说,他娘跟咱们也算是一个爹娘生的,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你看他每回盯着我们衣裳的眼神,象饿狼似的,他要是真那么喜欢就说啊,说了我们就送他一套呗。
或者,他是比较害羞?打算赢过我们一场再管我们要?唔……要不我们认输算了,毕竟是晚辈,我们身为长辈的,总要给个见面礼的。
那……等等,那是什么?
路上走来一队风尘仆仆的马车,当中一辆停了下来,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跳了下来,似要尿尿。
侍女好笑的示意他在路边解决就可以,偏那孩子似是怕丑,一转眼,看见他们三人藏身的小山包,快步跑了过来。
因为天冷,他穿得极多,圆滚滚的跟只大毛球似的。只那张小脸露了出来,带着稚拙的憨气,很是可爱。
咦,这是要当着他们的面掏小鸟了吗?那可不能再比下去了。万一给童子尿沾上,多丢脸啊。
“倒霉!”
突然,在那对双生子正要宣告失败时,薯仔突然从雪地上跳了起来,“算我输了,昨日再战。”
他想跑,但在雪地里坐得久了,腿已经麻了,又摔了下去。
可这孩子很是顽强,就算这样,还咬着牙,一瘸一拐的从小山坡的另一边连滚带爬的跑了。
这边的动静引起车队的注视了,看帘子一掀,有个长相颇为熟悉的妇人露出脸来,双胞胎也慌了。
“快走!”
要这样相会,实在是太丢脸了。
当欧阳康赶上来的时候,就见三个孩子先后跑开的背影。问儿子怎么回事,小芋头叉开五指,大大摊开两只小手,他不知道啊。
“那你尿了没有?”
没有,被吓忘了。
欧阳康替儿子脱下外裤,替他挡着,等他嘘嘘完毕,牵着儿子回了马车。
说起方才之事,都莫名其妙得很。
不过小孩子嘛,总喜欢玩些大人想不明白的,算了,他们也不纠结了,赶紧回家要紧。
苏澄才发现小薯仔悄没声息的摸回来了,就听说徒弟一家子到了。
三年不见,再度相会,总是让人又高兴又唏嘘。
只等小芋头扒开厚重外衣,苏澄才瞧出不对劲来,“这孩子你们怎么养的,怎么除了张脸,瘦成这样?”
欧阳康和念福对视一眼,俱自无言。
西南这几年又是雪灾,又是洪水,当地大大小小都不知爆发了多少场时疫,就连他们自己,也病了好几场,更何况是小孩子?
而且那边条件艰苦,比不起京城采买鱼肉补品方便,小芋头这还是入秋后长了点子小膘,要是夏天那会子,两口子给儿子洗一回澡都得难过半天。
他们虽不肯说,可苏澄睨他们两眼,哪有不明白的?
“当年要是小芋头养在我跟前时,给他泡一年药澡就好了。算了,让人请太医来,给芋头好生开几副药膳调理调理,否则这么点小,伤了根骨就不好了。”
正说着话,换好衣服,洗漱一新的小薯仔出来见人了。
“欧阳山拜见爹娘,给爹娘请安。”
念福见到儿子,原本是想揽到怀里,好生瞧瞧,没想到进来的少年却是这样老气横秋的跟她见礼。
原本一肚子想说的话,全噎在了肚子里。再看苏澄,他也一脸无奈。
“薯仔,爹娘跟前,不必这么客气。”
“徒孙这不是客气,而是礼不可废。岂不闻,君子无礼,是庶人也?”
苏澄悻悻磨牙,颇有种教会徒弟,气死师父的感觉。
想想把芋头往前一推,“芋头,叫哥哥。”
岂料芋头刚打个照面,就啊的一声,指着他,“你是刚才雪地里的哥哥,还有两个呢?”
虽然只打了一个照面,可小芋头认脸的本事还比较靠谱。
小薯仔暗自眼角抽搐,却又不好意思否认,只打着官腔问,“你今年几岁了,读过几本书?”
嘁,这样低级的转移话题,苏澄懒得理会了,“薯仔带你弟弟去你屋里玩会儿,我跟你爹娘说说话。”
好吧,薯仔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把芋头领走了。
出门走不上两步,忍不住皱眉,“你是吃什么的,长这么瘦?”
他心里还惦记着跟陈家兄弟的比试,回头要是把这个弟弟带出去,那不纯粹给人送肉包子?
小芋头没领会哥哥的担忧,很认真的扳着小指头告诉他,“我有吃鱼,吃肉,娘还要我多吃鸡蛋和青菜,说这样才会长得高。”
愚蠢,骗人!
小薯仔现在就特别不爱吃鱼,吃鱼只吃那种又香又酥的炸小鱼。可他确信,自己一定能长高,而且是超越他娘的高。
“旺财。”从床底下召唤出他家神兽,薯仔转头对芋头道,“你们就在屋里玩,不要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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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哥哥要去哪儿?”
“我有重要的事做。”薯仔一脸严肃的走开。
小芋头不放心的问,“哥哥你是不是怪我没把小象和小熊猫带来?可娘说,它们在家养熟了,带出门很容易丢的。”
“放心,我没怪你。”
小薯仔不想说,陪小孩子玩这种无聊的事,也太不够天将降大任了,他得赶紧去把功课做了,那个回头师公要抽查的。
那一头,念福在听完苏澄对自家老大的情况汇报后,深表无语。
这么快他就进入中二期了吗?她还没当够好妈妈,她软萌可爱的胖白薯怎么就长大了?
欧阳康安慰她,“幸好,我们还有小芋头。”
这孩子天生性格就偏向温软乖巧一些,应该没那么快进入中二。
可念福还是很郁闷。
孩子跟孩子是不能这么比的,他们错过了小薯仔的成长,就再也补不回来了。
在心里叹了口气,念福挽着袖子准备下厨了,“先生,薯仔现在爱吃什么?”
当妈的,总想尽可能补偿一点是一点。
苏澄如实道,“肉。除了春夏里的炸小鱼,基本不碰鱼。他是上回吃鱼被卡到,有点怕了。”
念福心尖一疼,想了想,去做包心鱼丸了。
姚诗意看了忙道,“小主子不爱吃鱼丸,我之前也有做过的。”
念福却摇了摇头。
等到吃饭的时候,薯仔瞧见那一盘炸得黄澄澄,还用红色的酱画出花型的丸子就来了兴趣。
挟起咬开一尝,外面的酱是酸甜的,微有些辣味,竟是从未吃过。而炸过的丸子外皮是鱼,里面却是鲜美的猪肉馅,还裹着酱汁,好吃得让人想吐都舍不得。
念福满脸殷切的看着他,“可还合胃口?”
合。
可你这么看着,我怎么吃得下去?小薯仔有点说不出的别扭,“你也吃。”
嗳!念福清脆的应着,那笑靥如花的模样看得小薯仔嘴角微弯了弯,却又强行抹平,低头开吃。
“烫烫!娘——”
忽地,小芋头也咬了一颗鱼丸,不过他毕竟小些,整个囫囵吞进去,再一咬开,滚烫的酱汁立即烫得他眼泪都快下来了,望着念福张起了小嘴。
小薯仔才想说,你个笨蛋还不快吐?
念福已经毫不嫌脏的伸手从儿子嘴里怄出了鱼丸,又急急要了凉水给他,“快漱漱口!你个傻孩子,吃到烫就吐掉呀。只要不是故意浪费食物,娘不会怪你的。来,娘吹吹哦,不痛不痛了,好了好了。”
小芋头很自然的含着眼泪缩到念福怀里,接受她的抚慰。
小孩子!
薯仔看了一眼,可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酸涩,忽然之间竟是觉得那鲜美的鱼丸也有些没味了。
欧阳康看到大儿子的失落,忙又挟了一道山菌野笋炖羊肉给他,“这菌子野笋还是你娘春天亲自采了晒干,特意留给你的。尝尝看,可好吃么?”
好吃。薯仔埋头扒饭,努力忘掉心里那点不舒服。
他是大人了,才不要跟个小孩似的争宠!
虽然有苏澄杜川帮忙分担,可三年才回一次京城的念福夫妇还是有许多推不掉的应酬。
皇宫是必须要去的,皇上皇后那儿要去请安,汇报封地事务。还有郑太妃,寿宁罗小言贞顺永宁一大帮子亲戚那儿都得去走动走动。
公孙弘这个老妹婿倒是识趣,见状主动过来帮忙,张罗着在破园摆了几回酒,算是方方面面都应酬到了。
回头瞧他也累得人仰马翻,再把慕梅叫来细问,得知成婚后过得很是称心如意,欧阳康两口子便放过了这个老妹婿。
不过私下里,该交待的还是要交待。不管公孙弘肯不肯听,面上总得做出受教的模样,不住点头称是。
只是大年初二,理应回门的那一天,念福忽地接到一个奇怪的帖子,说她娘家人来了。
她还以为是云岭的施老爹那边来人了,没想到那对报信的童子相互挤了挤眼,把脸上抹的颜料擦去,竟露出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念福看得当时就站起来了,这两张脸虽和她不象,却和她爹象极了。除了她两个弟弟,这世上哪还会有别人?
“你们是一成二成?爹娘呢?在哪儿?”
小兄弟给大姐问得有点不好意思,比较伶俐的弟弟说,“我们是出来历练的,嘿嘿……”
“出来历练?跟谁来的?”
“来大梁的商队。”
……
离家出走!
念福意识到这个的时候,已经走上前去,一人敲了一记爆栗。
“你们胆儿肥了呀?不打招呼就敢往外跑,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这一路走来,万一遇着点事怎么办?生了病怎么办?你们俩熊孩子要不要人省心的?”
这个大姐好凶,爹爹口中那个温柔乖巧的大姐去哪儿了?分明又是一个爱揍人的娘才对!
好在他们哥俩有着跟蕙娘长期斗智斗勇的经验,马上瘪了嘴哼哼唧唧装可怜,这才让念福消停。
只是,小薯仔在门外看得直撇嘴。
孬种,闯了祸就会讨饶,老天一定不会降大任给他们的!看他们做长辈做成这样子,也知道不会有什么前途啦。
只是,离家出走,还走了几千里……
好吧,小薯仔也有点小小的妒忌了。
尤其听说了他们的“壮举”,小薯仔“不小心”听到苏澄私下跟杜川说,“我从前仰慕平王,不过仰慕他的风度。如今看来,他对子女的教育上,也实在有世家的风范。否则,谁家舍得把两个这么小的儿子同时放出门来?那两个孩子能平平安安一路到京城,还在外面安稳的住了这么些时才来拜见,日后必成大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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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在表扬他们吗?小薯仔不爽了。不就是离家出走吗?他又不是不会。
不行,他得想个办法,证明自己也是能比他们强的!看着外面结着冰的芙蓉池,小薯仔勇敢的做了一个决定。
……
“什么?你要跟我们比试游泳?”
“没错!”小薯仔傲然仰着下巴,“你们要是赢了,以后咱们见面,我都拿你们当正经舅舅看待。可你们要是输了,可别摆舅舅的谱,咱们只以平辈论交。敢不敢来比?”
沐一成到底沉稳些,“我们年纪相仿,本来就可以平辈论交,你不比我也不会摆舅舅的谱。二成,你说呢?”
沐二成却是个胆大爱闹事的,“比就比,别以为我们大漠没有水。就是冬天冰封千里,爹还带我们去凿冰抓过鱼的。只若我们赢了,你得给我们跪下磕个头,说一声,从此小薯仔服了两个舅舅了,行不?”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好!”
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就这么鬼鬼祟祟的立定了赌约,往园外去了。
偏生被小芋头发现了,“哥哥,你和舅舅们要去做什么?”
大人们都忙着,他都没人玩,只好牵着旺财四处蹓跶。
三个少年交换个眼神,干脆把他带上吧,省得把大人嚷嚷得来了,就比不成了。
于是,一行四人,加上旺财,一路偷偷摸摸往园外芙蓉池边去了。薯仔干过不少这样的勾当,熟门熟路避开了众人的耳目。
到了一处适合下水的地方,他率先脱起了衣裳,“咱们说好,游到前面那处小岛回来,谁先到,就算谁赢。你们俩兄弟只要有一人赢我,就算我输。”
沐家舅舅也不占他便宜,“我们谁赢了你,你自然服谁,那个人倒是不必。”
好吧。
三人脱得一条小裤衩,齐齐跳下水了。
小芋头被留在岸上,和旺财蹲一起看衣服。看他们大冬天的掉进那样冰冷的湖水里,小芋头浑身鸡皮疙瘩掉一地,不过心里好佩服哥哥和舅舅们。
他们都好勇敢啊,要是他,可不敢往下跳。
这大梁的湖水跟羌戎的河到底不一样,一成二成下去之后,都有些不太适应,小薯仔一心要赢,拼了命游得飞快,倒是很快领先到达,又转身返回。
沐家兄弟也奋力追上,小芋头看他们比得好玩,拍着手叫,“哥哥加油,哥哥加油!”
小薯仔越发卖力了,可就在他快要到岸边的时候,突然小腿一疼。
完了,用力太猛,抽筋了!
小薯仔知道,这是游泳时最危险的情况。苏澄自让人教他游泳时就跟他反复强调过,他不会拦着他去游泳,但一定要他保证带上至少两个会水的人。
一个在水里陪着,一个在岸上等着,就怕有个万一,出了事没法救援。
小薯仔心里虽然明白,可因为停了动作,人已经往水里沉去。他暗暗告诉自己不要慌,努力的去扳那只抽筋的小腿。
可旁人慌了。
“薯仔,薯仔你怎样了?”
一成二成吓坏了,拼命往他这里游去。
而岸上的小芋头突然想到,在西南遇到洪水时,大人们救人的场景。他捡起地上一根枯枝,就想去捞哥哥。
“哥哥,哥哥你抓着树枝!”
却不料脚下一滑,踩到一块结着冰的石头,扑通一下掉进水里。
一成二成眼看着他跟个秤砣似的坠下去,可真是慌了。
“来人呀,快来人呀!救命,救命!”
人来得没那么快,狗比较快。
旺财常看薯仔游水,他沉下去了,还没怎样,可一看小芋头落了水,立即跳下来了。幸好水有浮力,它可以叼着薯仔后颈的衣服,把他的头先提出水面。
但要把个浑身湿透的孩子拖上岸,旺财没这个本事了。
等到大人们闻讯赶来,把人救起时,芋头早闭过气过了。
薯仔给灌了一肚子水,也晕晕乎乎的,不过等把他捞出来,收拾干净,人也就慢慢清醒了过来。
而始终清醒着的一成二成,自然老老实实把事情交待了。
芋头情况危急,欧阳康怕来不及,亲自抱了送太医院去了。
等到薯仔醒来,见到从没对自己发过真火的师公,脸色铁青的劈手就打了他一记耳光。
薯仔被打懵了,他做错什么了?他之前沉到水里,还不知道芋头为他掉进了水里。
可就算知道了,他心中所有的不平,愤怒,和委屈也涌了上来。
“又不是我叫他跳的,谁叫他那么笨?”
“你还犟嘴?”苏澄是真的生气极了,“我总以为你的性子虽有些好胜,但总不至于失了分寸,可你看看,你今天都干了些什么?不说芋头,说你自己。就为了赌一口气,差点把小命都送掉。如果你死了,你觉得这能证明什么?更别提你为了一己之私,就拉着你两个舅舅一起比试,要是他们有个好歹,你要怎么对你外祖交待?简直是愚蠢之极!”
他越说越气,“你弟弟念着手足之情,好心来救你,可你呢,不问他的安危,居然还有脸怪他愚蠢,我苏澄怎么会教出你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
薯仔长这么大,从没听过这样的重话,当下也失了那假装的风度,哭着大喊,“他要死了,我跟他偿命行不行?”
“你还说?”又是一记火辣辣的巴掌打下去。
小薯仔越发气得狠了,从床上赤着脚就跳下来,提了把匕首就往外冲,却跟刚刚回来的念福撞了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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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你回来得正好。赶紧一刀把我捅了,好给你的小儿子报仇!”
念福懵了,这是怎么了?
她的大儿子却毫不留情的指责着,“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就喜欢芋头。反正我是送给师公的,他才是你们的宝贝!”
念福的脑子里嗡地一声,“薯仔你胡说什么呀?”
“我才没有胡说!一说有事,三年都不回来,你们有没有把我当儿子?当年为什么不干脆把我过继给师公,还要我顶着欧阳这个姓?哼,便宜都给小的占尽了,还装出副慈爱相,想哄我做牛做马是不是?这世上就没你们这么只管生不管养、偏心眼的爹娘!”
念福说不出话来,浑身抖得厉害。
苏澄说不出话来,浑身也抖得厉害。
欧阳康抱着昏迷中的芋头进来,白着脸,目光复杂的看了大儿子一眼,“你心里委屈,为什么不跟我们说?”
小薯仔的心里已经有点后悔了,可嘴上依旧犟着,“有什么好说的?说了又能怎么样?反正我是你们生的,你们要打要杀就来吧。等我死了,你们就安生了,就再也不用虚伪的找这么多借口不上京城了!”
苏澄抖着手,指着他,似是想说什么,却被欧阳康拦下了。
“先生,我们都出去,让他静一静吧。”他再次看了儿子一眼,那目光沉重得让薯仔不敢直视,可最终,他爹也只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的离开了。
可薯仔有注意到,他娘低着头,可眼泪一直一直往下掉。
人走了,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薯仔突然有点空荡荡的迷茫,他觉得自己说的没错,可为什么,良心却隐隐不安?
小芋头,他没事吧?
只可惜,这件事直到爹娘再度启程离去,他也没有得到答案。
他只知道小薯仔病了,一直再也没有出来玩过,连全家坐在一起吃饭都不行。
薯仔有点后悔了。
弟弟还那么小,身子又不好,早知道说什么也不把他带到湖边去了。
可这世上,最没有办法买到的,就是后悔药。
小薯仔一夜之间,好象长大了许多。虽然再没有人打骂过他,可他却隐隐开始意识到,有些事,在做之前,你得考虑到它的后果。
同样得到教训的还有沐家兄弟。
事发之后,在念福离京前,把他们兄弟托了可靠的人,送回大漠了。
而那时,苏澄也给小薯仔收拾了东西,让他一起离开。
可小薯仔抱着苏澄的轮椅,红着眼睛死活选择了留下。
苏澄说,“如果你自己不走,以后不要怪任何人。”
小薯仔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咬着唇,盯着自己的脚。
直到数年后,已经有十岁的弟弟,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依旧那么瘦瘦的,小小的。
他羞涩的微笑着,很努力,很认真的说,“哥哥,我不是不来看你。只是大夫说我生病烧坏了脑子,要慢慢调养,要不,会吓到你的。不过我现在好了,没事了,你还愿意跟我玩吗?”
小薯仔,哭了。
好似一瞬间,回到兄弟俩最初分离的时候,哭得那样肝肠寸断,以及更多。
他有满心的歉疚,无数无数的对不起,可全都说不出来。这些歉疚已经在他心里积压了那么多年,不仅是对他,也有对爹,对娘,对师公的。
为他年少轻狂时的不懂事,为他那时肆无忌惮的伤人。
幸好这世上,有些过错还是可以弥补,所以他想,他会用一辈子来弥补自己的错。
他会做个好大哥,好儿子,好徒孙,
不辜负他的姓氏,他的名字。
欧阳山。
(最后微虐了一把,咳咳,都不意思来讨几个过节的打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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