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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一天特别的冷,午时没到就呼呼刮起北风,云层渐厚,象堆了一堆洗不干净的旧抹布,变得灰扑扑的,过了没一会儿,就飘起了雪花。
起初还小,只零零星星的往下落,可到了约摸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就纷纷扬扬下起了鹅毛大雪,很快就染白了天地。
祖孙仨再怎样苦中作乐,此时未免也焦急起来,都挂念着蕙娘,怕她在外头冻坏了。女孩几次三番想去送件衣裳,都给老两口拦了下来。
“你身子骨也没好利索,这么大的雪,万一冻着了或是跌着了,反叫你娘操心。倒是去看看厨房里还有没有姜,细细的切碎了,给你娘浓浓的熬上一碗,等她回来喝了,也好搪搪寒气。”
女孩忙去照办,又想着实在太冷,老人家也有些受不住,便把院里火灾后剩下的破桌子烂椅子统统拖到后院,连同那半块西施豆腐的招牌一起劈了,抱进屋里来当柴烧。
施大娘原还有些不舍,倒是施老爹想得通,“烧就烧吧,难道还能用吗?只是念福,这火别生得太大,我和你姥姥不冷,等到你娘回来再烧。”
“没事,先烧着吧,后头院子里还多着呢。”女孩撒了个小小的谎言,却暗下决心,要是明天还这么冷,就偷溜出去拾柴。
许是对蕙娘的担忧太过,又或者对外孙女信任太深,所以老两口都没注意到,那些本在院中浸了风霜雨露的湿木头,居然烧得无比之好,连烟都不多冒一缕。
下雪的天,黑得特别快。一家人的心,也越揪越紧。
可蕙娘却偏偏左等也不回来,右等也不回来,直到一更天的梆子敲响,女孩实在是等不下去了。抱着把破伞,就要去寻人了。
老两口也是心急如焚,见实在没法子阻拦,施老爹便把身上仅有的大棉衣脱下,让外孙女严严裹上,再看她包上头巾,才许她出了门。
夜深更重,风狂雪大。
女孩顶着风,在几乎过膝的大雪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艰难前行。虽然穿得这么多,可凛冽的寒风还是跟冰刀似的往她瘦弱的小身板里刮,跟凌迟似的剐得人全身上下无一不觉得透心的冷和痛。
想着蕙娘就在这样的严寒里日日为一家生计奔波,女孩咬着被冻得乌紫的唇,更加急不可耐的想要快点寻到娘亲。
幸好才走出两条巷,借着旁人家的灯火,就见一个穿着蓑衣的熟悉身影正扶着墙,一瘸一拐的往回挪。
“娘!娘你怎么啦?”女孩又惊又喜的欢呼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快步迎了上去。
“慢点!念福,你慢点,仔细滑!娘没事,就是才摔了!”蕙娘的声音干涸,透着极度的疲惫,但对女儿的担心和焦灼却是半分不减。
短短一段路,在她看来却是如此漫长。好容易等女儿走到自己面前了,蕙娘先就责备起来,“这么大雪,你不在家好生呆着?跑出来干什么?”
女孩撑起破伞,遮着娘亲,“这不是担心你吗?怎么弄到现在才回?”
蕙娘忽地声音一黯,低低道,“回去再说。”
女孩心知必有事故,在外也不便多问,扶着快冻成冰棍的娘亲,母女二人又艰难的顶着风雪,回了家。
等进了家门,在明亮的灯光下一瞧,全家人都惊着了。
蕙娘浑身上下竟是湿透,手上额上还有擦伤,整个人面色青白,又冻又乏,显得狼狈之极。
施老爹心一沉,“你怎么弄成这样?今儿这是出什么事了?”
蕙娘望着女儿,艰难的挤出丝苦笑,“还真是让念福给说中了!”
提起今日的遭遇,蕙娘觉得简直就象一场噩梦。
她今儿一到欧阳家,还没等她去找三太太还了那副耳坠,就被厨房里的邹嫂子给叫住了。似笑非笑的把她带到后院,说是年关将至,欧阳家发了善心,要给周边各个庙宇供奉些豆腐香干等物,然后指着那一大缸泡好的黄豆就让蕙娘去磨,连小毛驴也不给一头。
蕙娘这下子终于相信女儿所言非虚了,可想找邹嫂子去说说情,人家根本不肯搭理她,只一味的催促她干活。蕙娘无法,只得开工。
施大娘听说,心疼得眼泪直流,“你这傻孩子,知道人家欺负你,就辞了工回来呀!还在那儿给人当牲口使唤做什么?”
蕙娘看了二老一眼,只说,“我哪儿想得到那些?”
可一双冻得冰冷的手却被女儿握住了,看着女孩含着泪光却满是理解的双眸,蕙娘心中很是欣慰。家里这样的状况,她要是撂挑子不干了,这寒冬腊月的,真让一家子喝西北风不成?
于是接下来的事,蕙娘怕老人担心,便不肯细讲。只道,“其实干起来活来,也不觉得累。只他家大少爷可真是个好人,他本住在后院隔壁的那屋,听我磨了半日,后又下起那么大雪,便打发人来叫我去歇着。我那时活也没干完,怕给人惹祸,便不敢歇。他家大少爷便使人牵了他的马来,替我把余下的豆子磨完了,又借了我件蓑衣,等干完了我才回来。”
她再看女儿一眼,努力笑道,“不过走前,我可听你的话,把那对耳坠子给三太太送去了。我想着此时三老爷只怕也在家,就没进她的院,只悄悄在外头把东西给了看门的小丫头,然后把你教娘的那些话说了。等那小丫头出来,便说三太太叫我明儿还接着去。显见得,是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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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她故作轻松的样子,施大娘张了张嘴,却是再没把话说出口。
明儿腊月二十三,就开始过小年了。按照一般的惯例,蕙娘这样去给人打短工的就应该领个红包放假了。可眼下三太太这么说,分明是整个年都要蕙娘去欧阳家帮忙,受这个累了。
见二老沉默着心酸的样子,蕙娘尽力又笑了笑,“好了,我今儿可累坏了,不跟你们说了。念福,过来扶娘回去睡觉,你们自吃吧,我在欧阳家吃过,就不必了。”
可这脸色青白的样子,哪里象吃过饭了?怕是一天都没喝上一口热汤吧?但女孩没说话,弯下腰,几乎使出全身的力气,才把瘫软的娘亲扶起来,把她搀回了房。
可留下的两老又如何看不出内情?对视一眼,相顾泪流。
回了房,蕙娘再没力气伪装,脸上的疲态尽显无疑,“念福啊,给娘把衣裳脱一脱,娘真是动不了了。”
女孩忍着泪,带着浓浓的鼻音应了,先伺候着蕙娘躺下,再去厨房,在早熬好的红糖姜汤里冲了两个鸡蛋,再拌点面粉,做成一碗甜辣疙瘩汤端了来喂她。
蕙娘已经累得连眼睛都打不开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只是机械的不停吞咽,可那狼吞虎咽的样子,却看得女孩愈发心酸。
等她吃完,女孩又打来热水给蕙娘擦身,直到把她冰冷的身子擦热乎了,女孩才放心的把屋里的火盆烧旺,让娘好睡。
转头再来伺候姥姥姥爷吃饭,并不住宽慰老两口,让他们别太担心。等到一家子都睡下了,女孩才闩门熄灯,抱着被子和蕙娘睡在一处,尽力给她多一点温暖。
雪下到半夜,也就停了。可等到清早女孩醒来,却见蕙娘两颊潮红的躺在那儿,手一摸,额上滚烫,显见得昨儿自己虽做了那么些预防,却还是寒气入体,发烧了。
女孩立即跳下床,开门就要去请大夫,可蕙娘却也醒了,怎么也不肯放她出去,“这样冷的天,不许出去!娘没事,回头干点活,发身汗就好了。”
见她还要去欧阳家,施大娘急得在隔壁就喊,“蕙娘啊,你都病成这样还做的什么工?算啦!家里还有点吃的,不行就把你新做的棉衣当掉,先把你的病瞧了再说。回头娘就是去讨饭,也不能叫你们娘俩饿着!”
“说什么胡话?咱们可以舍去这张老脸,你让孩子怎么办?”施老爹的话,让施大娘哑然了。
是啊,他们可以不顾脸面的去讨饭,可外孙女都订了亲了,还是城中的富户,难道能让她有一对做叫花子的姥姥姥爷?
只听施老爹又道,“念福,你还是去找李大娘,把咱家这房子卖了吧。虽说这屋子烧了不值钱,可这块地还是能值几个钱的。让人家行行好,容咱们过了这个冬天就搬。”
女孩霍地站了起来,“姥姥姥爷,你们别急,我有办法。娘,你只管安心躺着,欧阳家那儿,我去说!”
“你这孩子,要干什么……”蕙娘还想硬撑着爬起来,可刚一抬头,只觉头似有千斤重,眼前发黑,一下又倒了下去,都没看清,女儿单薄的小身影就消失在了门外。
时候不长,隔壁的李大娘就带着大孙女,十二岁的红玉过来了,“你们一家子都别急了,才念福到我家,把事情都说了。我让孩子他爹领着念福去欧阳家,回头再请个大夫来。红玉就留在这儿,有什么事,你们叫她就行。红玉,快去厨房把早饭做了。”
事情已经这样了,施家三口也没了法子,只盼着外孙女能够去欧阳家请上几天假就好。可没想到,等到李大叔领着大夫回来时,却告诉他们,“你家念福说,愿意顶替她娘在那儿干活,欧阳家便把她留下了。”
蕙娘一听,惊得非同小可。那欧阳家的活岂是这么好干的?她当即就要掀被起来,大夫见状怒道,“你这是不要命了吗?若是不要命的话,那也不用请我来瞧了!”
李大叔忙把蕙娘拦下,“你听我说完,你家念福机灵着呢。她跟人说,她年纪小,干不了什么精细活,也就是生火还可以,也不知怎地,就把人家给说通了。我看生火这活不累,又冻不着,才放心离开。走前她还让我告诉你们,别担心她,她会照顾好自己。只是蕙娘你可一定要听大夫的话,好生吃药。否则你让她一个不见了爹,又没娘的孩子可怎么办?”
最后一句,狠狠戳中了蕙娘的心。
再不反抗的躺下,让大夫把脉开药,满心只盼着一副下去就能好起来,可心里更加记挂在欧阳家的女儿。自己这么一把年纪都吃了恁大个亏,她那么小小年纪,能应付得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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