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程中多捎带了两个人,对遗玉和李泰来说,也没什么特别,下午夫妻两个在车里架了棋盘对弈,就拿遗玉那半场互换棋子的赖皮法子,也同李泰下了个旗鼓相当,到了晚上,几乎是把那对主仆给忘在脑后,直到晚上投宿时候,被李泰抱下车子,看见她们人,才又想起这回事来。
遗玉趴在李泰肩头,露出个扣着冒兜的脑袋,从他背后看着刚下马车,小跑跟上来的两人被一凝一华横拦在几步外。
“夫人。”宋心慈也没继续往上赶,就地朝遗玉行了个礼,抬起头,面露感激之色。
酒楼外面挂着两盏通明的灯笼,这点距离足够遗玉把人看清楚,而不是昨晚那几眼模糊样子。
宋心慈身形瘦长,南方女子吃水好,样貌很是水灵,鹅蛋脸,柳叶眉,只是眉心一抹忧色,让人显得憔悴几分,从眼神看,应该是个颇有主见的女子,可不像是会因为父母之命就不远千里去寻亲的人,就不知到底是如何从南地波折到北方,又非要赖着他们自救了。
“宋小姐不必多礼。”李泰脚步没停,遗玉也只来得及说这么一句话,便被直接抱上了楼,周仁在前头带路,日落前他快马一步到这镇上打点住宿,比昨晚省事许多,至少不需要遗玉和李泰在楼下等他们打扫。
吃罢晚饭,遗玉便叫了今日和宋心慈她们同车的平霞过来问话,知道宋心慈并没有向她打听他们来历等等,又叮嘱了平霞告诉其他几个,不要多嘴,虽然同是往扬州城去,但遗玉并不打算提前就让两个外人知道他们行程,只叫她们当做往南方去便是。
***
夜里,主仆两个住在这小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中,简陋的客房里,躺在一张床上说话。
“小姐,您看没看出他们是什么来头?”丫鬟喜鹊翻了个身,侧对着她家小姐,好奇地小声问道。
“应是京中官宦人家,”宋心慈猜测,“你看他们穿戴虽然简单,可吃住那般讲究,下人奴仆也很懂规矩,必定不是小户。”
“官家?有舅老爷的官大吗?”
“喜鹊!”宋心慈轻斥一声,一反温和,扭过头,神情严厉地对着说错话的丫鬟低责,“出门前我怎么提醒你的?”
“小、小姐,您别生气,奴婢知错了,”喜鹊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结结巴巴认错。
宋心慈沉默半晌,才有些无奈地开口道,“我瞧这唐夫人家中护卫有拳脚在身,又像是高官门第子孙,这才厚颜冒险与他们同行,想着能护送我们一程,若能侥幸逃回扬州,再另想办法救爹,喜儿,这一趟回去是又入虎口,九死一生,这唐夫人家也算是个好去处,你且乖巧懂事些,这些日子我找法子寻了夫人欢心,介时再求她收留你,也好过跟我一同遇险,你定要好好收着那——”
“小姐不要,奴婢知错了,奴婢不再乱说话,小姐别丢下我,”喜鹊慌慌张张地祈求,打断了她的话,眼睛里已是冒了泪出来。
“嘘,莫哭,莫叫人听见。”宋心慈也坐起身,楼主她肩膀轻拍,声音也有些哽咽,毕竟是两个女子独身在外,心中怯弱又向谁诉。
“呜呜,小姐,这时候若是虎大哥在就好了,他武艺高强,又对小姐您一片痴心,必不会像表少爷那样丢下我们不管,呜呜。”
从喜鹊口中蹦出个陌生男人名字,直叫宋心慈的脸庞被窗缝溜进的月光照出几分凄凉,她目光恍恍,未几,竟是落下一行清泪,伸手搂紧了丫鬟,埋头在她肩上,喃喃涩声道:
“是我对不住他...”
***
宋心慈有意接近遗玉,可是这一路上,却寻不到半点机会,别说搭上话,这一去三五日,就在担惊后面追兵中度过,每日停车投宿,也就是能望见个抱人的高高背影,就连个人脸都没再见过。
她们两个涉世未深的女子,又怎知道隔墙有耳的道理,那天夜里两人谈话,是有大半都落进隔壁一凝耳中,第二天一早就在遗玉李泰那里禀报了一回。
李泰不是善人,遗玉有善心不假,可也不会不要钱似的乱用,因为他们后头还跟着一群禁军,到陈州之前找些事给他们做也好,追撵宋心慈主仆的人其实第二天就赶上来,那群人也是活该倒霉,扮作劫道者想要隐瞒动向,却被北衙禁军当成训练有素的劫匪通通打杀了。
至于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遗玉并不关心,之所以继续带着她们上路,多是因为顾念宋心慈还有一颗孝心,她心中惦念着找到卢老夫人和周夫人问个清楚,哪有多余的心思去好奇人家家务事,更何况对方多少还有点祸水东引,拉着他们挡灾的意思。
于是日子就在宋心慈喜鹊两人担惊受怕,遗玉和李泰下棋看书边带观风赏景中,去了小半个月,到了陈州地界,北衙禁军退去,遗玉腿上药用最后一张方子用完,一行人马改乘水路。
***
清晨,江边,一高一低两座大船停靠在岸边,来来往往的侍从将马车上的一口口箱子搬上其中一座船上,连同车马。
周仁站在码头边上,正同在陈州接应的别院管事说话,李泰和遗玉早早就上了另一座船。
昨晚上他们是在别院休息的,是这路上睡得最好的一觉,这大热的天,总算不用再往腿上捂药,遗玉上了船,心情极好,这船舱分作上下两层,李泰正在楼下接见两个当地的下属,平卉平霞正在里屋收拾东西,她便一瘸一拐地走到窗边,掀了小半道竹帘起来,看着江水岸头,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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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您在里面吗?”
遗玉听见宋心慈小心翼翼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扭头看一眼挂着垂花小帘的舱门上隐约两道人影,边想这两人是怎么绕过楼下守备的一凝一华,边出声道:
“宋小姐有何事?”
“是我看这船上放有琴张,又见您府上侍从正在收拾行礼,夫人若是无聊,可允我入内,弹琴一曲恭您赏鉴?”
凉了她们半个月,见一见也无妨,遗玉整理了两下衣裳,便道,“宋小姐请进。”
门被轻轻推开,帘子撩起,宋心慈低着头,喜鹊抱着琴走在后面,略显拘谨地站在遗玉对面,行了个礼。
“坐吧。”
听见声音,主仆两人才好抬头,那两晚都没怎么看清楚人,这一眼望去,就见十字花小窗边上侧倚着一抹葱绿影儿,藕碧的裙角,蜷着腿儿,一张含笑芙蓉面,瓜子儿脸,睛墨点,菱唇抹香,雪腮绕鬓,懒妆淑韵,实打实一个娇贵的美人样儿,纵是在多产美女的南方水乡生长了十几个年头,这样白皙的女子,也是鲜见。
主仆两人各自呆了一呆,还是宋心慈先回神来,拉着丫鬟后退两步,又对遗玉行了个谢礼,在琴案后落座。
琴是好琴,宋心慈一摸琴弦便知好赖,暗暗又存惊诧,她在楼下抱这琴上来,只当寻常摆设,原本还想借调音同遗玉搭话,哪晓得这琴弦一根根都在调上,显然早就被人整好,精到这等细处,唐夫人一家,到底什么来头?
曲是好曲,遗玉挥手示意从里面走出来一脸不悦的平卉端茶倒水,瞧着外面平静的江水和岸上勤快的人影,试图将这隐有几分凄凉的琴声当做背景,没能成功,便转而端了茶来喝,让平霞进去找了卷书来看。
这一曲弹了一盏茶时长,遗玉正翻到书中一趣处,看的津津有味,琴声落下也不自知,还是宋心慈出声问话:
“心慈技浅,让夫人见笑了。”
遗玉放下书,抬头看她一眼,又落书上,翻了一页,平声道,“何须自谦,曲中有情,是我不能意会罢了,送你一程已是看在咱们有缘的份上,但你我不过是萍水相逢,再多的,恕我难助。”
两三句话被说破那点小心思,宋心慈面色一僵,知道对方并非空有一副好心肠的等闲女子,紧咬了嘴唇,勒出一排齿痕来,随即起身,对着遗玉拜下。
“是小女污纳,恩将仇引,连日未有追兵前来,应为府上护卫打发,想必夫人已知是我之祸,如此还肯帮我退去贼人,小女无以为谢,已是羞无颜对,但这里,还是有个不情之请,要与夫人说。”
遗玉看着窗外喝茶,不急答话,平卉早忍不住,不悦道:
“宋小姐的不情之请还真够多的,既是无颜以对,又在这里说什么,我家夫人原是好心帮你,你却不顾我们安危,为避祸,就给我们引灾,你究竟是何居心!”
“你——”
宋心慈一把掐住欲同平卉争辩的喜鹊,埋头诚恳道:
“恕心慈直言,夫人高门强卫,追赶我的那些宵小既然能为之所退,而夫人至今才与我明说,由此可见,对方必不能敌,实不相瞒,我此次回扬州,已是做好赴死准备,只求同父亲母亲一起。可怜我这婢女,从小与我长大,情同姐妹,求夫人看在一场相识的份上,就算是积德修福,在我离去之后,收下喜鹊,为粗为使,但凭夫人使唤,只求一个温饱,若有来世,心慈当牛做马,结草衔环,以报夫人恩情。”
这番话看似有理有据,有情可原的说完,因此先前被骗一回,十分敏感的平卉已然气地瞪大了眼睛,伸手指着跪在地上的女子。
“你这么说,我家夫人要是不帮你,那还损了阴德不成?哪有你这样的人,脸皮怎么这么厚!”
宋心慈死死抓住冲动的喜鹊手腕,低头“嘭”的一声磕在地上,似是没有听见平卉指责,“求夫人相助。”
面对此景,平卉同喜鹊大眼瞪着小眼,互不相让,遗玉一手托腮,看着起风的江水上嶙峋波光,轻声道:
“渡江之后,你们便下船吧,一场相逢,你我缘尽于此。”
宋心慈似是料到遗玉这种态度,并未有多惊慌,她仰起头看着遗玉,一手抬起,飞快地摘下了髻上斜飞的簪子,闪着光的尖头对准脖颈。
“夫人若是不允,心慈只好死在这里,一了百了。”
“小姐,您做什么!”喜鹊慌忙伸手,却被宋心慈一手推开,倒在地上,只能惊恐地望着她,生怕她冲动,不敢上前。
平卉被她吓了一跳,侧身护在遗玉身前,正要高声喊人,却被遗玉一手拨开,同宋心慈目光对上,不难从这江南女子眼中看到坚毅之色。
“你觉得我应该在乎你死活吗?”
“只求心慈死后,夫人夜晚能够安眠。”
好一个狠毒的威胁,是叫她夜不能寐?
“你是个聪明的女子,又有几分胆识,”遗玉点头道,“换一种情况,我会欣赏你也不一定,”说着话,她坐直了身子,向前微微倾身,眼梢忽而翘起一抹诮色,“可你当真是威胁错了人。”
宋心慈被她盯着,只觉得方才还文文气气的女子,不过是变了一个眼神,便压的人喘不过气来,她握簪的手指禁不住颤了颤,就是这时,又听她轻声一唤,眨眼的工夫,眼前人影一闪,手腕刺痛,她便被压着脖子按在了地上,“叮当”一声脆响,手中簪刺不翼而飞,接着便是喜鹊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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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凝,拿下。”
“小姐!”
木制的地板有几分潮湿,贴在脸上很是冰,却不及宋心慈听见头顶冷冰冰的语调来的寒凉。
“主子,是杀是废?”
“捆了手脚丢进江里,是生是灭看她造化。”
那晚在客栈中,不经意间碰上一双好奇的眼睛,宋心慈自以为,人能双眼能辨善恶,可她到底看走了眼,拥有那样一双漂亮眼睛的女子,竟会有这样一副硬心肠。
这一步,是她走错,爹娘,女儿不孝。
“是。”
遗玉一声话落,一凝毫不犹豫地从腰后扯下绳子,去捆宋心慈手脚。喜鹊一脸惨白地扑上去,却被她轻轻一拂向后摔倒,她重新爬起来,惶恐地面向遗玉,哪里有方才半点硬气,砰砰磕着头,哭喊道:
“求求您,夫人,求求您别杀我家小姐,求求您!”
平卉连同两个从屋里跑出来的侍女大气不敢吭上一声,遗玉枕着手背,依旧看着窗外,待她磕了七八下,那头一凝已经扛着人打算找个僻静地方去丢,才挥了手,道:
“回来,先放下。”
一凝听话转头,把早已瘫软的人放下,一探宋心慈鼻息,禀道,“主子,她昏过去了。”
喜鹊哭哭啼啼地扑上去,小姐小姐地喊着,遗玉被她叫的心烦,转过头,冷声道:“带你家小姐下船去吧,等她醒了就告诉她,不要拿自己的命去要挟别人,那不值一文钱。”
“多谢夫人。”喜鹊垂着头,不敢露出恨色,对遗玉又磕了磕,使了蛮力将宋心慈从地上架起来,摇摇晃晃地出了船舱。
“主子,您喝茶。”平卉怯怯倒了杯茶递到遗玉手里,是被她刚才样子吓到。
“一凝,你跑一趟,”遗玉接过茶,润了润喉咙,“跟着她们上岸,看她们找到地方落脚再回来。”
“是。”一凝转身离开,走到门前,余光跃入一抹青色,她弯腰去捡起那物事,想是刚才那两人所掉,就捏在手里,打算等下出门丢了,却听后头一声问:
“凝姐姐,你拿的什么?”平彤挪着脚尖跟着一凝走到门前,见她捡了东西,下意识开口。
“一个荷囊。”一凝想了想,将东西递给她,掀起帘子出门。
平卉拿在手里翻看两下,突然扭头,对着遗玉愤声道,“亏我还可怜她们,这两个小贼,还偷咱们东西。”
遗玉转着手中茶杯,懒懒睁开眼,“又怎么啦?”
平卉咚咚走上前,将那荷囊捧到遗玉面前,“您瞧,这不是主子您的针线么,是什么时候丢的,让她们摸了去。”
遗玉皱眉看去,一手去接,口中道,“我没——”
“乒乓”一声,手中茶杯摔落,从裙子上滚在地面,遗玉手指略有些哆嗦地将这青面荷囊翻了个儿,见到里面纹路,囊底一个小字,猛吸了一口气,声音微微发颤:
“这是她们掉的?”
“主子,您怎么啦?”平卉急忙掏出帕子去擦她裙子。
“快、快去,一华,快去追一凝,让她把那两个人带回来,”遗玉扭头冲着门外失声喊道,一巴掌拍在窗栏上,眼底泛红。
“快去!”
“是!”一华高高应了一声,便没了人影。
平卉和屋里另外两个侍女看着神情激动的遗玉,面面相觑,正当犹豫要不要上前劝时,竹帘一卷,李泰从门外走进来。
“怎么了?”
遗玉怔怔抬起头,眼角泛着水光,她举起拿不平稳的那只青面荷囊,对着李泰,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
“是...是我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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