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羲和觉得，人一旦背井离乡，和老乡相处就容易生出些惺惺相惜的情感来，做什么事情都会格外亲切随便一些。所以，青华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随随便便地就进入羲和的房间，就好似进他自己的房间一样。

    可依照青华的性格，就是不背井离乡惺惺相惜，他也会这样不客气的。

    青华出来之后，面不改色，站在门口与面瘫的羲和对视。对视了半晌，方才淡淡道：“你夜里，睡觉有踢被子的习惯吗？”

    经青华一提醒，羲和猛然忆起，方才起床的时候头昏脑涨，似乎掀开了被子之后就没再管床榻……羲和连忙奔走至门口，往房间里面一望，却见床榻上面十分整洁，连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的，虽然她不记得自己还有叠过被子，但没让青华见到一屋狼狈的模样，总算也松了一口气。而青华好似看穿了羲和那侥幸的心思，道：“被子是我帮你叠的，你看还满意吗。”

    “……这只是个例外，平时我都有整理床铺的……昨夜不是醉得很了……么……”羲和干干解释了一番，灵思一现很快又转移了话题，将矛头对准青华道，“但比起这个，方才我人就站在外面，出于礼节，你进我的屋子是不是应该先征求我的同意呢？”

    “我倒没怎么在意礼节，我以为你也是不在意的。”想青华在东极时一人居住在妙严宫，妙严宫那么多座园子那么多间屋子，都是青华的。他想进入哪间屋子还从来不需要经过谁的同意。青华想了想，道，“我问了你的意见难道你会不同意吗？”

    羲和道：“只要你进屋前问了我，基本上我会同意的。”

    羲和说出这样的话，意在表达青华进屋前一定要先问，这是一个礼节性的问题。而青华的重点却是羲和基本会同意。遂青华道：“反正你会同意，我为什么还要问？”

    “……那要是下次我在屋里，你不声不响地就进来了，我被你吓到了该怎么办？”羲和隐晦道。

    青华显然不懂个中深意，不咸不淡地睨了羲和一眼：“你的胆子，不见得会那么小。”

    羲和一咬牙，硬着头皮道：“我的意思是，有些特殊的时候我是不会同意你擅自进我的房间的。比如我在房间里的时候，假如我在换衣裳什么的，到时候你闯进来了怎么办？”

    青华再想了想：“到时候的事情到时候再说。”

    羲和败。

    园子里的树脚下，青华学着在妙严宫的时候羲和与云烬的园子里的光景，在树下扎了个秋千。平素青华有做过一些木括，因而一只秋千费不到他什么力气。羲和在房间里，开门通风，天气着实热，便趴在窗头透过细窗看园子里青华忙碌的身影。并一边心想着，为什么青华就那么不怕热，要是自己能像他那样不怕热该有多好。

    （二）

    青华扎好了秋千之后，直起身来，随手拨动着秋千，秋千便随之轻轻晃荡了起来。一看见秋千晃动，就似能感觉到有风一般，会令人心里凉快几分。他侧身对着羲和的细窗，看着窗柩上懒洋洋的羲和，挑眉道：“过来试试。”

    羲和动了动身，倍感诧异。青华很闲她承认，但还不至于闲到专门为她扎一只秋千。与其说是给她扎的，羲和更愿意相信青华是随便扎来看看，不满意就拆满意就撂着好看当摆设。

    见羲和久久未起身，青华便又看了一眼秋千，道：“若是不喜欢，那我就拆了。”

    羲和反应了过来，连忙跑出屋子，站在门口，阳光格外炫目，便眯着眼睛道：“先莫说我喜欢不喜欢，帝君扎这只秋千已然费力，扎好了又拆还要再费力，帝君还是不要再费力气了。”

    于是在青华眼光的示意下，羲和不怎么自然地走到树下，再在青华眼光的示意下，忐忑地坐在了秋千上。白袖盈风，夹杂着幽幽凉意，青华站在羲和身后替她扬起了秋千。

    浅浅晃荡着，让羲和渐渐心情舒畅了起来，委实凉爽了不少。她与身后的青华道：“你快走开一些，我好再漾得高一点。”发丝些微扫过青华的下巴，有些痒，带着荒海万丈海底独有龙草草香。

    半下午的时候，青华兴致甚弄，画了一展屏风送给羲和。他画的是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斜靠在莲花池边；莲花池上有彩蝶，少女正素手戏彩蝶的光景，整个屏风十分有意境。但羲和却不明白青华的用意在哪里，遂问：“帝君为何送我屏风？”

    青华道：“我仔细想了想，之前你所说的担心我进屋不小心撞见你换衣服，你的担心并不是多余。于是我画这屏风给你，换衣服的时候在屏风后面换，我再进来也就看不仔细了。”

    羲和抽了抽眼皮，道：“何必如此劳烦。只要帝君不擅自闯入，我也就无须用这屏风了。”

    “那，下次我注意些”，青华终于认真地反省了，羲和将将心生一喜，他却又补充道，“但屏风你还是留着，以防万一。”

    “……”最终，羲和默默地将屏风搬进了屋，搁在了床榻前方，严严实实地遮挡了门口与床榻之间的光线。

    晚饭前，羲和提议先去河里抓两尾鱼回来，青华也同意了。羲和便随手捡了一根树杈，与青华一起慢悠悠地踱去了河那边。虽说这种气候下的鱼儿算不上肥美鲜嫩，但用来解口馋和补身体还是可以的，况且现如今羲和与青华两人与一般人无两样，皆食五谷杂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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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恰巧今日没人在河边洗衣裳，却也有人在河边抓鱼。抓鱼的是一位少女和一位小哥，两人半天没有逮中目标不由得有些焦急。

    羲和站到河边，与少女小哥打过招呼了之后，搜寻着水里的鱼儿，道：“你们也来捉鱼吗？”

    少女心焦焦道：“族长今夜想吃鱼，可是这些鱼儿实在太狡猾！”

    （三）

    羲和眉头一挑，瞅准一只鱼儿恰巧自水中游过，顺手将树杈扔了出去，稳稳地插住了鱼儿。听着少女与小哥的赞叹声，羲和不急不缓很淡定地下水拾起树杈，看着上边摆晃着尾巴的鱼儿，吹了一声口哨，走到少女面前，将树杈递了出去，道：“若不嫌弃，将这尾鱼带回去给你们族长吃罢。”

    起初对方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青华便在一旁道了一句：“再晚些回去，你们族长恐就要腹饥了。”

    遂他们这才接下了羲和的鱼儿，连声道谢之后，迅速离开了。羲和一直看着他们走远了，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件事，但又想不起来究竟是忘记了什么事。直到青华在一旁又提醒了一句：“你的树杈呢？接下来要拿什么抓鱼？”

    羲和僵硬了片刻，看了看河岸连棵树都没有更别说还能再找到什么树杈，不由得颓然道：“我太大意了。”

    青华笑了笑，看着水中的鱼儿欢快地游过。约摸是发现羲和已经没有了武器的缘故，在羲和看来，那些鱼儿鱼胆肥硕了些，昂首挺胸地自她的眼皮子底下游走，颇有一些“来啊你来抓我啊~~~”的得意又炫耀的意味。

    随后，青华闲适地弯身，自地面上捡起一粒小石子，还在羲和苦闷的情绪下，看准了水中的一尾鱼儿，将小石子往水中一弹。

    小小的水花溅起。鱼儿翻了白肚皮，竟被青华的小石子击晕了……

    羲和默了一默，然后默默地下水将晕掉的鱼儿拾拣回来，再默默地就着河水拿尖石子将鱼儿清理干净，才拎着与青华一起慢悠悠地回去。晚上羲和煮了鱼片粥，十分鲜美，青华比平时多吃了一些。

    羲和看着青华优雅的吃相，尽量不去想青华之于她的重要性，但此时此刻她也实实在在地感到知足，很知足。

    这里清晨的天亮得颇早，天将一亮就会有金灿灿的阳光，只是阳光还很温和，不如午时那般猛烈。清晨时分，羲和起得早，因为不一会儿天气就会渐热，她不愿在床榻上被热醒。可每次羲和出房间时青华都已经在园子里了，显然青华比他更早。

    今早，依稀间羲和听见园子外面有敲门声，随之隐约有稀疏清甜的谈话声。屋子里的燃香渐渐燃尽，最后一缕烟儿在空气里萦绕了好几周才肯散去。羲和动了动眉头，半晌才悠悠转醒，瞠开惺忪的睡眼。

    园子里，青华一大早又在捣弄其他的木括，另做了两只木凳和一把长椅，长椅是一个人可以平躺在上面的那种。

    闻得敲门声之后青华去开了园子的门，来的人却是族长梓穆，手臂上挎着一只篮子，嘴角弯弯一脸的甜笑。

    梓穆俏皮地伸长了脖子往园子里望了一眼，笑问道：“我来没有打搅你们吧？”

    青华修长的手指指了指羲和的房间，道：“她还睡着。”

    （四）

    梓穆小声“哦哦”了一下，身形灵活地滑进了园子，低低道：“我是特意来感谢你们的，感谢你们上回给我抓鱼吃，听我家童童说羲和姐一扔树桠就能叉住鱼儿，简直是太厉害了！”

    青华唇畔浮现出淡淡的笑意，与梓穆道：“她时常做这样的事情，你不用这么客气。”

    梓穆看见园子里青华做的木凳和长椅，又露出惊奇的表情，看着青华白衣袖角还沾着木屑，道：“你还会做家具呀？”

    青华说：“会一些。”

    梓穆偷偷轻笑了两声，一侧头便看见窗户那里，不知何时羲和已经醒了，正懒懒地靠着窗户，半眯着眼，嘴角亦是噙着一抹舒心的笑意，但羲和那笑总给人两分纨绔的感觉。梓穆面上一喜，声音当即就大了些忙道：“原来羲和姐已经醒了啊，你怎么不出声啊！”说着就扬了扬手里的篮子，“我给你们送了些茶叶过来，茶叶有些苦，但是很解暑，我放桌上了啊。”

    羲和淡淡道：“谢谢梓穆姑娘。”

    “不客气不客气。”梓穆将篮子轻轻放在树下的石桌上后，无所事事地手搓了搓衣裳，再看了看青华做的那些木凳长椅，笑了两声再道：“要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不打扰你们了。”

    走到门口时，梓穆忽然又有些犹豫了起来，迟疑着转身看着青华，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能不能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啊？”

    青华兀自清理着袖摆上的木屑，连头也未抬，道：“你说说看。”

    梓穆便道：“我们伽瑛族里有一个学堂，学堂里有几位学识渊博的夫子，一直兢兢业业地传授着知识给学生。这固然好，但我们在这一带的绿洲里已经代代生活了几百年了，甚少有出过沙漠或者去寻找过其他的绿洲，因而学生们所学习到的东西肯定会有局限。我知道凤寤桦你是从外面来的，你能不能去帮我们的学生讲一讲课呢？”

    青华没回答。梓穆又摆手道：“不会很麻烦的，就讲一下外面是怎么样的，还有，还有你就教一下他们做一些课外活动，比如做、做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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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华顿了顿，才声音没有什么起伏道：“外面的事情，听多了对你们并没有什么好处。你们的现状，就很好。”

    “让学生们多见识一下有什么不好......”梓穆对青华的反应有些较真，瞠着水汪汪的眼睛犟道，“天太热了，课都开在傍晚，我还是希望、希望你能来！”不等青华再回答，梓穆便转身跑出去了。

    羲和透过窗户，看见青华对此并没有多大反应。但他说得不无道理，外面的事情，这伽瑛族知道多了委实不怎么好。羲和转身离开了窗前，在房间里洗漱了一番后才出去。站在房门口，阳光层层叠叠地铺展下来，将视线隔得明亮而晃眼。绿荫树下，青华一袭白衣身影，广袖束腰，十分修长安静。他正拿葱白的指尖去拨弄篮子里的绿茶，墨紫色的长发自肩上丝丝流泻。

    （五）

    这样安静美好的人，不管过去了多少岁月，经受了多少世事，就算羲和清醒着戒备着，却还是一步一步往下沉沦。

    每深陷一小步，羲和就会在心里提醒着自己往事如烟不可留恋。一直这样提醒着，等后来总算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原来又一次泥足深陷不可自拔了。

    在这方面，羲和就很会为自己狡辩。并自己企图说服自己，青华这个人在她心里并不是十分重要，自己和青华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对青华也不抱有什么期望，兴许唯一的期望便是希望青华如眼前这般，一直安好，一直安好。

    就算哪天，真轮到她羲和有责任于四海八荒羽化了，那个时候她也还能看见青华仍旧是好的。

    青华唇角似有似无地勾勒出一弯淡淡的弧度，道：“还傻站着干什么。”

    羲和收回了神，喉咙正了正声走下两步台阶，到青华的身边，企图用言语来分散自己看青华看得出神而产生的窘迫感，道：“方才梓穆所说的让帝君去讲课，帝君觉得讲三界六道之事不合适，那讲长乐界的事可以吗？”羲和默了默，轻轻道，“不是说习惯了这里的风沙么，定是来了许多次、走过许多地方罢。”

    青华看着她：“你很想听？”

    羲和否认道：“我的意思是，你可以给这里的学生们讲那些，并不是我想听的意思。”说着就将一篮子绿茶收了起来，并取出一些来煮。

    袅袅的茶香四溢，隐约间已可闻其苦味。但着实很令人神思清爽。

    递给青华一盏茶，青华喝了之后，神色隔着茶气很是悠然。羲和以为是这回煮的茶相当成功，苦茶也被她煮得不怎么苦了，一时间也想试一试，就给自己也倒了一盏。结果放入口中一尝，顿时舌头都苦麻木了。

    青华语气浅浅淡淡与羲和道：“是有些苦，忍一忍就好了。你尽量多喝一些，也就渐渐适应这里的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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