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两人,隔桌而座。
左侧锦服玉带、倜傥风流,右侧粗布行衣、气势冷峻。
随从送上筛好的酒便退下了。
锦衣公子执起酒壶,将两人面前的酒杯分别斟满。
而后举起酒杯,冲对面道:“自万德五年一别,已近三年未见,伯昭过的可还好?”
关山大马金刀坐着,并未碰那酒杯。
“你来邺阳半月有余,我过得好与不好,心中自有答案,何须再多言。”
锦衣公子啧啧摇头,将酒杯放下后,整了整衣袖。
“好歹是老友重逢,你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些,原以为成了亲总该有所改变,没想到还是这般无趣。你家娘子怎么忍受得了你的?
季妧……你家娘子是叫季妧吧?今儿下午我还见到她了,挺可人,也挺有趣的,艳福不浅啊。”
关山眉心折起,目光陡然沉冷下来。
“温如舒,把你的人撤走。”
温如舒哈哈大笑,拿过置于桌上的折扇,打开后扇了两扇。
“果然瞒不住你啊!别生气别生气,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好奇。想看看什么样的女子有这么大的魅力,能让你甘愿放下所有,拘在这小小县城当个凡夫俗子、乡野村夫。”
关山双眼一暗:“跟她无关。”
“真的吗?我不信。”温如舒将折扇合上,轻捶着另一只掌心,“大家都是男人,有些事都能理解。人家救你于危难之时,以身相许也是应该,何况还是个小美人,过几年就是大……”
“美人”二字未及出口,就听咻地破空声响在耳边。
温如舒一个侧仰,右手险险夹住直奔面门而来的竹筷,惊魂甫定,才发现整个手臂已被震麻,整理的一丝不苟的头发也乱了,衣袖还扫倒酒杯沾湿了一片。
他若无其事的扔掉竹筷,调侃道:“看来恢复的不错,只不知是那辛子期的功劳,还是季……好,不说她,不说她还不行?”
察觉关山眼底渐渐凝聚的浓黑,温如舒见好就收。
“言归正传,你当初怎么伤的?”
关山目无波澜的看着他,有些事心知肚明,本就无需赘言。
“果然……”温如舒讽刺一笑,“寇大将军还朝,皇上亲迎于郊,君臣佳话,恩宠无限,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你如何知晓。”
关山缓缓开口,却是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的问题。
温如舒哼了一声:“他瞒得过天下众人,还能瞒得住我和泰叔不成。”
顿了顿,咬牙道:
“我们不信你就那么死了,暗中派了好几拨人来寻你。想着他们下手,定不会选在军营附近,是以净往远处找了,就连江南也有线索传来……谁料聪明反被聪明误,你竟一直在关北,而且就在离军中不远的大丰村。
不瞒你说,找到后来我已经放弃了,是泰叔不肯放弃,这两年到处搜寻你的下落。
六月下旬的时候,从隋家马场传来消息,泰叔传话给我,我这才马不停蹄赶来。
我一直以为,你要么是死了,要么便是重伤未愈,不然不可能不回京……
设想过千百种可能,独独没想过你竟已改名换姓、娶妻成家。
那女子纵有几分美貌,且救了你性命,也不足以改变你的意志。
是你。
你认命了,对也不对?”
温如舒看着关山,眼神隐有试探。
关山抬眼,目光与他对视,没有半分躲闪。
“泰叔近来如何?”
温如舒神情微变,转瞬即逝。
“难为你还记得他老人家,我还以为你有妻万事足呢。说吧,还打不打算回京,莫非你真就这样放下了?”
关山淡淡道:“我若不打算回京,你以为你能收到隋家马场传出的消息。”
温如舒一愣,随即自嘲一笑:“我就说……什么时候回?”
关山沉默了一瞬,道:“再给我些时间。”
温如舒了然:“是要和娘子告别?”
那次大关山之行后,关山答应过季妧,无论去哪都要事先交代一声。
他没料到温如舒会过来,且来得这般快。
但这些都不是借口。
从那日陪季妧从茶楼出来察觉到温如舒的踪迹,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却迟迟没有出口。
不是怕季妧不同意,而是……有口难开,心中难舍。
还有大宝的事,他得在离开之前安排好。
见他未语,温如舒兀自道:“告别的话,一天也该够了。不然,两天?”
关山静坐良久,看着窗外寂静的街道,发觉时候已经不早了,再不回去,季妧该担心了。
“这事我自有分寸,等我消息便是。”
温如舒紧跟着站起身,在他背后大声道:
“我可以给你时间,泰叔给不了!”
关山脚步蓦地一顿,回过身,已然变了脸色。
“泰叔出事了。”
这话显然并非疑问。
温如舒踱步到他跟前。
“这么跟你说吧,怀疑你活着的不止我和泰叔,明白了吗?前年还算安稳,从去年下半年起,泰叔就时不时被请进将军府说话。
具体怎么样就不用我多说了,你比我清楚。总之从那以后泰叔身子就垮了。
最近半年,他进将军府的次数更为频繁,我来的时候他已经卧床不起了,今日传来书信,他……”
“说。”双拳咯吱作响,声音已带了狠意。
温如舒的面容也变得沉重下来,从袖中摸出那个竹管递给他。
“你自己看吧。”
关山伸手接过,快速打开,快速看完。
再抬起头,面容已然被阴霾覆盖,周身杀气纵横。
“为何不拦着他。”
“拦?”温如舒嗤笑,“你们两个,我拦得住谁?我拦不住你犯蠢送死,更何况是对老将军一腔忠心的泰叔。别说将军府施酷刑喂毒药,便是要他的命,他也会给!他这一生唯一的一次背叛是因为你,他苟活到现在,也是因为想见你一面,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关山站在原地,额角青筋暴跳,眸底风云翻涌。
未发一言,转身就走。
“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顾那儿女情长?实话告诉你,我和泰叔身边都有人盯着,纵然小心再小心,难免会有风声走漏。你若真是为她好,就此断了吧。”
关山背对着他,简短道:“我见她一面,明早就走。”
温如舒看着他的背影,缓缓勾唇,笑容古怪。
关山行至门口,脚步突然迟缓下来,身子微不可查的晃动了一下,伸手扶住了门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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