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贵州处于高原山区,春天来得相对晚一些。
清平侯二月二自京都出发,因是车队,路上走走停停,用了一个半月才到达贵州。
进入贵州境内后,清平侯就甩开了车队,带着四个亲卫催马赶往土家寨。
到达土家寨时,正值黄昏。
夕阳的余晖将西天的云彩渲染得五彩斑斓,山坡上盛开的桃花,在夕阳的照射下,灿若云霞。
清平侯牵马经过药圃,停下了步子。
跟随他的亲卫都知道,当年清平侯就是在这里遇到了白香,先动嘴,后动手。
清平侯见她是女子,一再退让,白香却步步紧逼。
无奈之下,清平侯认输,赔了十两银子,还吩咐士兵把药圃修整好。
清平侯清楚地记得,自己对白香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个女子真难缠。
初识时难缠,后来更难缠。
白香用她的痴情跟不懈编织了一张密密实实的情网,将清平侯网在里面。
他在营帐与将士商讨军情,她在帐外的草地上等着;他到前沿奋勇杀敌,她在身边与他并肩作战。
白香性子烈,打起仗来直往前冲,顾头不顾尾。
清平侯在她身边护着,替她挡着暗枪飞箭。
后来,他送她一套盔甲,白香打扮起来,英武更胜男儿。
她是他编外的一员猛将。
清平侯虽然也曾抱怨,白香缠他缠得太紧,有时候让他透不过气,可他从来没想过,白香会有一天,将牵系在他身上的情丝断得干干净净,半点痕迹不留。
他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千里迢迢地想寻回破碎已久的情网。
土家寨有山有水,靠水的人家搭着吊脚楼,山坡上的人家则盖着石板房。
白香的家在半山坡,并排着的两栋,稍低处是白寨主与白香娘的屋子,旁边高处的是他跟白香的家。
白香没有兄弟姐妹,白寨主原本打算招婿,所以替她也盖了一处屋舍。
此时,村寨上空已袅袅升起了炊烟,各家各户次第亮起了油灯,白香屋里仍是暗昏昏的黑。
清平侯看到马棚里的枣红马,料定白香没有出门,将自己的马牵进马棚,就着旁边的草料喂了喂。
白香在爹娘屋里,正给娘亲扎针,听到门外马嘶声,只以为是贵根,并没理会,仍是心无旁骛地施针。
过了一会,白香听出不对劲来,贵根步子沉,走起路来有点拖拉,而这人的步子却很轻。
就像当年一样,不徐不疾地正合着她的心跳。
白香手一抖,就听到“剥剥”的敲门声传来。
会不会是那人?
白香有几分怀疑,却又不确定,他每天专心朝政,怎可能抛下差事到这里来?
何况,也没有来的理由。
“咚咚咚”声音重了几分。
白香娘放下裤腿,吩咐道:“有人敲门,你看看谁来了。”
白香答应声,到堂屋开了门。
门开处,竟然就是那人高大的身影、硬挺的五官,深远的双眸,眼角几道浅浅的皱纹不但无损于他的英武,反而彰示了他的阅历。
白香本能地想阖上门,将他拒之门外,却听到里屋娘的声音,“阿香,是谁?”
白香尚未出声,清平侯已先开口,“娘,是我,秦澈!”
“是大将军,镇儿他爹?”话音刚落,里屋传来重物到底的声音。
“娘,”白香转身往里屋冲。
清平侯先一步推开房门,就看见椅子倒在地上,白香娘扶着椅子背,颤巍巍地站着。
白香连忙将娘架到床上坐好。
白香娘无奈地捶捶腿,对清平侯笑笑,“你是来接阿香的?在家等急了吧,都怪我这病耽搁了。”
“娘,我不着急回去,”清平侯跪在地上,恭敬地磕了三个头,“朝廷的差事已经辞了,眼下是自由身,想在这儿住几年,陪陪您。”
白香娘笑得很欣慰,不迭声地吩咐白香,“赶紧扶大将军起来,还有给他倒杯茶,顺便烧点水让他擦把脸,瞧这满身的尘土。”
清平侯起身,笑道:“不用忙,娘,别把我当外人。”
白香娘咧嘴笑笑,是从打心眼里开心。
白香很意外,她没想到娘见到清平侯会这么欢喜。
前阵子,娘不是还说过,要是自己对贵根有意思,就应该及早跟京都那头说清楚,该断就断了。
为什么这么快就变了?
白香心里纳罕不已,端着茶壶过来时,听到屋内的说话声,
“……阿香说是手足不遂,先前站都站不起来,最近强些了,能站起来,就是不能挪步,整天只会拖累人……好端端地,你怎么辞了差事,是新换的皇帝容不下你?”
白香便在门口停了停。
只听清平侯答道:“不是皇上的事,我老早就打算陪白香回来看望爹娘,以前抽不出空没办法,只能让白香先回来……现在无官一身轻,我记挂着娘,也记挂着白香。”
白香娘闻言,很是欢喜,“阿香这孩子……头前我还以为你们闹别扭了。她呀,脾气犟,什么话都闷在心里不说,我也只好在旁边敲打着才能猜出她一点半点的心思……你们没事就好。我跟你爹身子都还行,回头等阿香扎完针,你们就回去。”
清平侯便道:“等娘身子好点,咱们一道回京都,京都没这么大山风,吃住也方便……”
白香不等他说完,推开了房门,把茶壶顿在桌子上,淡淡地说:“爹娘在贵州住了一辈子,在京都住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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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侯自己倒了茶,啜了口。
茶很苦,又涩。
贵州也产茶,梵净山的翠峰茶清香淡雅,贵定的云雾茶嫩香鲜爽,雷公山的银球茶醇香浓郁。
以前他在军中,虽喝不到上好的茶,却也从来没喝过这么难以下咽的。
清平侯扫一眼白香,不动声色地将杯中的茶水喝了个干净。
正说着话,白寨主回来,见到清平侯愣了片刻才认出来,惊讶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守寨子的人都没瞧见你。”
清平侯起身答道:“看着天色太晚,就抄了小路,没从大路口走。”
白寨主点点头,“二十多年没回来了,难得你还记着路。”
清平侯话里有话地说:“都刻在脑子里的东西,哪能说忘就忘?以前的事,以前的人,我也都记着。”
白香轻轻地“哼”了声。
吃过饭,白香娘催促白香,“你们过去吧,大将军一路赶过来定然累了,早早歇着。”
白香低声道:“我陪娘睡。”
白香娘嗔道:“这孩子,你爹回来了,我这用不着你。”
白香瞧着娘殷切的目光,转身出了门。
清平侯踏进阔别近三十年的旧宅,心里感慨了下。
他大多时候睡在营帐里,在这里待的时候不多,记忆里最深刻的就是成亲那天,龙凤喜烛映着满屋子的红。
白香像团火,他们在燃烧的烈焰中迷醉。
而今,屋里的陈设依旧,喜烛却换成了油灯,发出昏暗的光。
屋子里再没有那种让人无法自抑的激情。
白香率先进门,坐在椅子上,冷冷地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清平侯抬眸看着她,简短地说:“我因你而来。”
白香侧过脸,“我不会跟你回去。”
“我也没说让你回去,”清平侯脸上浮出笑意,“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想回贵州,完全可以跟我说一声,正大光明地走,为什么要不告而别?”
白香身子震了震。
清平侯上前,紧盯着她的双眸,“你怕我会拦着你,你觉得我定会拦着你,你心里也希望我会拦阻你,对不对?”
“不对!”白香坚定地说,“我不想看到你,而且,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何必要告诉不相干的人?”
清平侯追问:“你觉得我跟你毫不相关,你把我当成陌生人?”
白香抬起头,轻蔑地说:“没错。”
清平侯俯身,对牢她的眸子,极轻极慢地说:“我认识的白香,可不会让不相干的男人进她的屋子,睡她的床,用她的茶杯……白香,我说过,过去的一切都没有忘。”
说罢,微笑着掀开帘子走进内室。
白香怔了怔,低头瞧见桌上的茶杯,抓起来,又恨恨地顿在桌子上,茶水漾出来,溅了满桌。
茶杯是极常见的粗陶,原本并无修饰。
成亲不久,清平侯有天得闲,用朱砂、石黄跟赭石画了缸并蒂莲在上面。
茶杯画了两只,一只是她的,一只是他的。
画到最后石黄不够了,所以,她杯子上的并蒂莲是盛开的,而他茶杯上的却是含苞待放的。
因她平常在爹娘处多,所以就把杯子放在了那边。
而方才倒茶时,她完全无意识地拿起了自己的杯子……
清平侯一路车马劳顿,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虽然是与白香分房而睡,可心里仍是踏实,安安稳稳地睡了个好觉。
一早醒来,听到屋外树上清脆的鸟鸣声,清平侯的心情就像这村寨的清晨,充满了希望与光明。
清平侯梳洗罢,换上干净的衣衫,正要出门,听到外面男女的低语声,不由屏息听了听。
说话的是贵根与白香。
贵根依然穿着土黄色的裋褐,戴着斗笠,斗笠下的黑眸清澈得像是山谷缓缓流淌的小河,一眼就能看到底。
“……昨天回来的晚怕你歇下了,就没过来。西面山头差不多走遍了,只寻到这些。要是不够,过两天我再到后山转转。”
白香看着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掏出一块碎银,“上次你采到的天麻还没用完,不用麻烦了。”
贵根憨憨地笑着推辞,“不麻烦,白香姐能用得上就行……咦,棚子里怎么多了匹马?”
屋门便在此时打开。
清平侯沐浴着晨阳踏出门口,金黄色的阳光照在他沉着冷峻的脸上,更显几分威严。
他看着白香,缓缓启唇,“昨夜折腾到那么晚才睡,这一大早就起来,不嫌累?”
这话,听起来几多暧昧。
白香不欲多解释,沉着脸走进屋子。
贵根看一眼清平侯,淡淡地招呼,“大将军来了?”
清平侯犀利的目光打量着贵根,“谢谢你三天两头送药过来,我不会让你吃亏,一定给你算个好价钱。”
贵根道:“山里的东西不值钱,我采药是为白香姐跟白婶子。”转身离开。
清平侯看着他年轻的、挺拔的背影,眸光变得深沉。
白香煮好油茶,端来放到桌子上,“离着百里左右是峰口镇,镇上有客栈,你到客栈歇息吧,比寨子的条件好。”
清平侯端起碗,拿木勺慢慢地搅着,“你是因为刚才那人赶我走?”
白香面无表情地说:“是。”
清平侯大口喝完油茶,掏出棉帕拭拭唇角,脸上又浮起笑意,“白香变了,以前你可只喜欢能够压得住你的强硬的男人,可不是这种一眼就能看穿的人。”
白香浅浅一笑,“年少时不懂事,识人不明,如今都一把年纪了,自然该找个会疼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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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侯一把扼住她的腕,将她拉近自己,轻轻地说:“白香,你信不信,这些年我们虽然见得少,可我比以前更了解你……你根本就不会撒谎。”
白香狠狠地甩开他的手。
清平侯自然不会住客栈。
隔两天,张阿全带着车队来了,车夫跟小厮将车上的东西一样样地搬到白香爹娘的屋子。
寨子里的人被惊动,呼儿唤女地出来看光景。
白香娘坐在床上听着外头的喧闹声,对白寨主道:“你别怪我多事,我自个生的闺女还不知道她的性子……走了二十多年没个音讯,冷不丁一个人背着包裹回来,要说里面没什么事,我却不相信。贵根对阿香有意思,本来我想阿香也有那种心思,倒也是件好事。可阿香对贵根没心思,别说是贵根,就是贵根他哥,当年多好的后生,阿香也没看在眼里。她的心,还在大将军身上。”
白寨主闷闷地说:“都是你把她惯坏了,当初就应该早早给她在寨子里说门亲事,也免得到这把年纪还得替她操心。”
白香娘叹口气,接着道:“你不知道,每次接到京都来的信,她都翻来覆去看好几遍,信是镇儿写的,可镇儿是她跟大将军的孩子。这下,大将军也来了,我看着他心里也有阿香,就琢磨着不管两人闹什么别扭,只要把结解开了,日子还能往下过。你说,真要将就了贵根,阿香心里委屈,这贵根不得更委屈。你说呢?”
白寨主起身,扶着白香娘躺下,“你歇会,我出去看看……阿香惯了一辈子,都这把年纪了,还是由着她自己的性子来吧。”
东西虽多,归置得倒是井井有条,吃食放一摊,布匹放一摊,其他药草补品放了一摊,还有各种小玩意也是一摊。
打点这些东西,想必用了些心思。
白寨主看着满脑门汗珠的清平侯,怨气消了不少。
清平侯指挥着四个亲卫帮助白寨主一份一份地归好,又陪着白寨主挨家挨户地送去。
等天色暗下来时,满村寨的人都知道白香的男人来接她了,还带着不少东西。
贵根也收到了礼物,是半匹青布。
贵根摸了摸柔软顺滑的布匹,眸光时明时暗……
日子一天天过去,白香对清平侯仍是冷冷淡淡地,不多看他一眼,也不多说一句话。
清平侯倒是不急,每天除了在白香爹娘面前尽孝,就是策马四处奔跑。
生活清苦却极悠闲。
贵根也没死心,照旧背着竹篓出去,有药草就挖回来,没有药草就捎几只蜜瓜,摘几朵野花,悄悄地放在白香屋外。
白香娘已经大好了,腿脚不算利索,但是已经能慢悠悠地走,并不要人搀扶。
白香娘便催促白香,“已经住了三四年了,也该回去看看了,镇儿媳妇又怀了身子,你这个当婆婆的是半点没尽心。”
白香支支吾吾地不说话。
很快,清平侯在土家寨已住了一年,转眼又是桃花开。
三月三,土家寨的妹子跟后生会聚在一起唱山歌,踩脚定亲。
如果后生瞧上了心仪的妹子,会偷偷随在她身后踩她脚跟一下,如果妹子也有意,就回踩一脚。
两人便心照不宣,手拉着手往树林子里钻。
年轻人寻意中人,年纪大的人也不闲着,在场院上点了篝火,唱山歌、吃烤肉、喝米酒。喝到微醺,围成一圈跳舍巴。
白香跟爹娘坐在一处,看着场院中央欢庆的人们,笑意渐渐在唇边散开。
贵根酒至微酣,看到白香极难得的笑容,亮开嗓子,对着白香唱道:“为郎想姐想得呆,每日把姐记心怀,走路难分高和低,吃饭不知把碗抬,愿作桐花同结籽,为郎与姐不分开。”8232;
白香娘侧头瞧瞧白香,白香低头抿口酒,装作没听见。
贵根也喝了口酒,再唱,“为郎想姐想得癫,煮饭不知滗米汤。猪圈里面丢把草,牛栏里面倒瓢糠……”眼神清亮,肆无忌惮地落在白香身上。
清平侯原本坐在场边看热闹,此时也坐不住了,三步两步走到白香面前,抓起她的手就往外拖。
8232;
白香冷不防被他拖着走了几步,很快反应过来,斥道:“放开。”
“放开你干什么,还要跟那人眉来眼去?”清平侯拽着她往马棚走。
白香冷冷地说:“再说一遍,放开我!”
“不放!”清平侯根本不看她。
白香挣扎着用脚踢他,只是她原本就不如清平侯功夫高,而且女子力气到底差上一截,根本挣不脱。不由气急,低头咬在清平侯的手背上。
她下口狠,再松口,就觉得嘴里一阵腥甜,想必是咬得极深,已经见血了。
清平侯沉着脸,眉头不皱一下,只走到马棚,才松开手去解马缰绳。
白香趁机往外跑。
清平侯翻身上马,马鞭一甩,缠在白香腰间,生生将她拽回来,伸手揽在她腰际,打马飞奔而去。
天际墨蓝,缀着繁星无数,一眨一眨地,像是多情人的眼睛。
山路颠簸,好几次马腿趔趄,险些将两人翻下去,
清平侯勉力拽住缰绳,冷声道:“不想摔死就别动。”
白香恨恨地说:“有本事,你放我下来,真刀真枪地打一仗,玩这种把戏算什么英雄?”
清平侯道:“到了地方,自然会放你。”稍用力,让她坐在自己身前,手臂仍是箍在她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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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呼呼地吹,白香的发辫散开,长发飘扬着扑在清平侯的脸上,有暗香隐隐。
清平侯夹夹马腹,马跑得更快了些。
渐渐地,眼前开阔起来,有流水潺潺。
白香早已认出是自己常来的河边,不禁咬了咬唇。
清平侯缓缓松开缰绳,抱着白香跳下马。
刚站稳,白香劈手推了清平侯一下,趁他愣神之际,回身去抓缰绳。
清平侯身经百战,岂能容她得逞,手中马鞭一抡,打在马臀上,马吃痛,倏地跑开。
白香扑了个空,又朝清平侯袭来。
清平侯不闪不躲,将马鞭一扔,一手搂住她的腰,另一手却是扳住她的头,劈头盖脸地吻下来。
他的唇压在她的唇上,舌尖强硬地撬开她的牙齿,探了进去。
白香毫不留情地咬了一口。
清平侯吃痛,“嘶”一声,却不回缩,豁出去一般,舌尖仍是纠缠住她的不放。她的口中有淡淡的酒香,混合着她原本的气息,让人沉醉。
清平侯想起贵根唱得那首煽情的山歌,还有他看着白香那痴迷的眼神,狂劲上来,死死地压住白香。
他的舌粗野肆虐,带着腥甜。
白香欲再咬,牙齿搓了搓,最终狠不下心来再咬,脚却没闲着,一下下踢在清平侯的腿骨上。
清平侯终于受不住,喘息着松开,白香又挥掌击来,“啪”一声掴在清平侯的脸颊,甚是响亮。
“你疯了?”清平侯气道,拉扯着白香往水里走。
“你才疯了,”白香再度挣扎,“秦澈,竟然学会强迫女人了,真是越活越有出息。”
说话间,两人已踏进水里,水不算深,尚未及膝。
可春寒料峭,河水冰冷刺骨。
清平侯去扯白香的衣服,白香拍开他的手,嘶喊道:“我说过别碰我,我嫌脏,恶心。”
静静的夜里,她的吼声尖锐刺耳,尤其尾音中隐隐的泣意,让人心惊。
清平侯停住手,眼眸尽是狂野的火花,直盯着白香。
白香散乱的长发遮住了脸颊,清平侯瞧不清她的神色,伸手拨开乱发,却触到满手的泪。
清平侯大惊。
多久了,他没有看到白香流泪。
事实上,自打他们认识,白香只哭过两次,一次是成亲那夜激动地哭,另一次是争执之后,她窝在他怀里委屈地哭。
清平侯有些无措,俯身抱起白香上岸,将她放在大石上,又替她脱下鞋子,拧她裙摆的水。
白香拨开他的手,毫无表情地说:“我自己来,不用你。”
清平侯半蹲在她面前,眸光对上她的,低声问道:“白香,过去的事,是我错,可我当初纳陈姨娘时问过你,为什么你不拦着,为什么你不哭闹,为什么你不说不乐意?你明知道,我尊重你的意见。”
老夫人逼他纳妾,他问白香,“娘要我纳个姨娘,你的意思呢?”
白香神情淡淡地说:“我不管这些,你自己看着办。”
清平侯知道白香别扭,但是并没多想。朝中为官的大臣,十之八九有小妾,有些还不止一个两个。
他想,他装在心里的仍是白香,陈姨娘不过是供他亵玩的奴才,只要不做出宠妾灭妻之事,只要不违背尊卑伦常就行。
他的同僚哪个不是这样的?
可当他自陈姨娘处出来,白香已搬到了西跨院。
他去找她,白香冷冷地说,“我嫌脏。”
他气不过,去了四川。
在军中苦熬了两年再回来,白香仍是冷冷清清的,用那种鄙夷的、俯视的目光看着他,“我不用别人用过的东西。”转身进了屋子。
那天,秋风肆虐,秋雨飘零,他听着满院风雨落叶声,在西跨院站了半夜,白香始终没有再出来。
他赌气去了陈姨娘那里。
他病了七日,陈姨娘小心地伺候了他七日。
他对陈姨娘说不上有感情。
起初是图新鲜,后来是寻找慰藉,每一次在白香处受到打击,就会醉醺醺地到陈姨娘那里。
再后来,则是感激她的伺候与照顾。
可他不曾爱过她,有时候夜半梦回,甚至想不起陈姨娘的样子,而白香的音容笑貌却始终清清楚楚地刻在他的脑海里。
他忘不掉他们并肩作战时的彼此回护,也忘不掉策马奔腾时的相视对笑,也忘不掉林间草地翻滚时的入骨缠绵……
在骨子里,他跟白香一样,都不安分、渴望着冒险与刺激。
他们想要的,只有彼此能给与,他们两人才是最契合的一对。
只是完美的齿轮在运转时出现了差错,他或等待或追逐,都贴合不了她的节奏。
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冷遇。
清平侯渐渐放下了,放下了对白香的执念,也放下了情欲,他把心思用在秦镇跟朝事上。
心如止水,一过就是十年。
再次将他唤醒的是秦镇与宋青葙。
他注意到儿媳不经意地扯儿子的衣袖,他注意到儿子会时不时地慢下脚步,他也注意到儿子跟儿媳会偷偷地相视一笑,再飞快地错开目光。
凡此种种,他都曾经历过,而且深深地怀念。
他想挽回,趁着自己跟白香都不算太老。
可他没想到,三十年前的事,依然梗在白香的心里。
她竟然会为此而流泪。
他一直以为她已经淡忘了,已经不在乎了,因为她的表现始终是淡淡地,浑不在意地。
可流泪是因为痛,痛是因为爱……爱之深、痛之切。
清平侯心里燃起希望的火苗,他仰头凝望着白香,一字一顿地说:“要怎么样,我们才能从头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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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香,我知道你心里有我,我心里也装着你,一日不曾或忘。我们已耗费了将近三十年的时光,不要再有遗憾好不好?”
白香擦干泪,垂眸笑道:“我没有遗憾,我觉得这样就很好。你跟我的情分始于此,止于此,已经算是圆满。”
“当初的事,你没有做错,我知道世上成千上万的女子都这样活着,可是我不能。我不能让感情有半点瑕疵。”
“其实该算我的错,我应该早点离开,你就能早点开始新生活,不过现在也不晚,你仍旧是个极有魅力的人。”
“我承认,我心里还有你,我忘不了你,你是我唯一动心的男子……可我真的不想再跟你像从前那般……我们和离吧,或者你休了我?”
“不!”清平侯极快地否定,“我不休妻,也不和离,更不想与别人重新开始。”
“你自己看着办,”白香站起身,夜风扬起她秀丽的长发,她深邃的眸子亮得犹如天上的星辰,“不过,我不会再嫁人,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镇儿。我不想他被人指指点点,说有个改嫁的娘,有个现成的爹。所以,你可以放心地回京都,过你自己的日子。”
四月,清平侯回了京都。
同年六月,清平侯上折子,将爵位传给秦镇,拜别老夫人,再度回了土家寨。
秦澈跪在白香爹娘跟前说:“老夫人家里尚有三个孙子,有重孙女跟重孙子,二老只白香一人。既然你们不想去京都,我跟白香就留在这里陪你们。”
白香爹不以为然。
白香娘却很欢喜,她的女儿她了解,是个死心眼的犟脾气。秦澈没来时,她每天神色平静,无悲无喜。秦澈来了,她仍是没有笑容,可眼中有了生气。
也是六月,白寨主因年纪老迈,卸了寨主之位,每天待在家中闲着没事,秦澈便与之喝茶对弈,讲些过往从军打仗或者朝堂纷争的事儿。
宣德五年,贵州大旱,数月不曾落雨,河湖尽都干涸,死人无数。
白香爹娘让两人回京都,白香执意不从,秦澈也不走,跟四个亲卫一起翻山越岭寻找水源。
往往一整天下来,只寻到半桶水,先紧着白香爹娘喝,然后再给白香。
张阿全的车队正在四川,听说此事,用酒桶装水先后运了好几次水到土家寨,才勉强帮助土家寨的人度过大劫。
当秋雨终于落在干裂的土壤时,劫后余生的人们竞相拥抱。
秦澈去抱白香,白香躲开了,却没有拒绝他伸出的手。
上冻之前,秦澈居安思危,动用当初军队的人脉,在土家寨周围打了两口深井。
土家寨的人感激不尽。
宣德十年,白香爹娘先后生病,秦澈与白香在榻前衣不解带地伺候。
白香娘临终前,直愣愣地盯着秦澈说不出话来。
秦澈跪在床前,坚定地说:“娘放心,我以后会陪在白香身边,不会让她一个人。”
白香娘放心而去。
宋青葙与秦镇带着两男一女前来奔丧,秦芙悄悄对白香道:“祖母,我听爹跟娘商量,说这次无论怎样也得将祖母带回京都。”
白香笑着问:“你爹没主意,你娘想得是什么点子?”
秦芙眨眨眼,“娘说,要是祖母不回去,就让我留在这里陪祖父跟祖母,反正我十岁,已经长大了,能做许多事。”
白香莞尔,秦芙已经十岁,过两年就该说亲了,留在贵州岂不耽搁了她。
对于京都,她实在不想回,可又不愿因为自己的执着,让儿孙惦记。
何况自己已经五十多岁了,没过几年或许就当曾祖母了,没得给秦镇与宋青葙惹事。
而对于秦澈,她再没有年轻时那种不顾一切的爱情,可是,这些年来朝夕相处,他所作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
她已经放下过去,也放下对他的情意,如今,秦澈对她只是秦镇的父亲,如此而已。
秦镇得知白香也一起回京都,突然跪在白香面前红了眼圈。
白香看着这个鬓角已有隐隐白发的儿子,叹道:“你这个傻孩子。”
秦镇吸口气,低声道:“娘,三娘早把西跨院收拾好了,把前后屋舍都围了进来,院子里好大一片菜地,还架着秋千架。三娘说,这两个小子太淘气,她管不过来,必须得娘管着。娘,三娘这个月的月事又没来……”
白香微笑着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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