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葙抱着秦芙,慢慢走出望海堂,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独木索上,浑身摇摆不定。
秦镇在门口等她,见状,接过孩子宽慰道:“没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宋青葙仰望着他刚毅的面容,心骤然踏实起来。
夫妇俩心事重重,惟秦芙尚不知事,躺在父亲臂弯里睡得正香。
外院已经设好香案,清平侯领着众人跪下,宋青葙跪在秦镇旁边。
虽是五月天,宋青葙身穿湖绿色十二幅湘裙,里面还穿着膝裤,可跪在地上,凉意仍然透过湘裙、膝裤丝丝缕缕地渗入肌肤,寒意刺骨。
太监阴柔而尖利的声音响起,“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清平侯世子秦镇之女秦芙天资聪慧,静容婉柔,特封安顺郡主,同亲王女。赐良田百倾、黄金六百两。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太监读完圣旨,正厅顿时响起一片叩头谢恩声。
秦镇抱着秦芙上前接过圣旨。
太监笑嘻嘻地说:“太后娘娘最近总惦记着小郡主,皇上说清平侯忠君爱国日月可鉴,给小郡主个封号,进宫也便宜。”
说罢,又掏出只紫檀木的匣子,“太后娘娘说给小郡主玩的。”
秦镇道谢接过,顺手塞给太监一个早已备好的封红。太监不动声色地捏了捏封红的厚度,乐呵呵地告辞离开。
打开紫檀木匣子,里面是只碧绿的玉如意。玉的成色极好,看上去跟一汪碧水般清澈澄明。
宋青葙倒吸口气,这也太贵重了。
离开皇宫之前,太后娘娘就给过她一匣子的珠宝首饰,现在又特地选了家里宴客的时候来宣旨。
很显然,新帝跟太后是给秦芙体面,是在抬举秦家。
可这抬举却让宋青葙隐隐不安。
万晋朝从没有过封郡主这样的先例,连县主都没有。
清平侯固然忠君爱国,但也没到令皇上称颂的地步。
秦镇见宋青葙脸色凝重,低声道:“别想太多,芙儿能得太后青睐总比不被待见强。”
宋青葙勉强笑笑,回到望海堂。
因见宾客都好奇而关切地看着自己,宋青葙便笑道:“是皇上的旨意,说芙儿入了太后的眼,给了芙儿一个郡主的封号。”
一语既出,满座皆静。
稍后,众人又忙着给宋青葙道喜,待会要送的礼便又重了几分。
宴席直到申正才散。
宋青葙撑不住,早就回房歇着了,钟琳跟大表嫂则一直操持到宾客都离开。
大表嫂记挂着付余在家里没人照看,先行告辞。
新月笑着对钟琳道:“我家夫人说,二奶奶要是不忙着回去,还请进去喝杯茶歇会。”
钟琳便问:“你家夫人吃饭怎么样,胃口可好?夜里孩子闹不闹,能不能睡安生?”
新月一一作答,“胃口不太好,吃得也不多,可为着姑娘,夫人都强往嘴里塞。夜里还行,现下姑娘醒得少了,只喂一次奶。其余换尿布都是世子爷接手。就是夫人睡觉太浅,姑娘稍一动弹,夫人准保醒来。”
钟琳心里一酸,褪下腕上的绞丝镯子塞给新月,“好好伺候你家夫人,伺候好了,我还有赏。”
新月推辞不要,“伺候夫人本就是新月分内之事,哪能受杨二奶奶的赏?”
钟琳坚持道:“留着当嫁妆也好,等以后说了人家,我还会给你添妆。”
新月闻言,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头。
宋青葙已是睡过一觉,正喝薏米粥。
钟琳见她小口小口地啜,想起她怀孕时香甜的吃相,暗自叹了口气。
宋青葙只用了小半碗,便吃不下,让碧柳端了下去。
钟琳笑道:“今儿倒是我占了个便宜,做了郡主的干娘,以后出门别人也得高看我两眼。”
宋青葙叹道:“我却觉得不安生,皇上是不是太高看我们家了?”
“你的心思也太重了,”钟琳摇摇头,“皇上乍登基正是用人之时,断不会在这时节对重臣动手。依我看来,这不过是拉拢之举。你想想,皇上以往只结交文人,他倚仗的就是天下的文人,所以这次立李家女子为后。而皇上手上没有兵权,又需要拉拢武将,所以封修竹吟为妃,你信不信,若是秦钰还没出嫁,没准也得进宫为妃。”
宋青葙稍一寻思,觉得很有道理,心便松了几分。
钟琳又劝道:“你呀,有什么事先往坏处寻思,这样过着累不累?以往处境难,这样想倒也罢了,现在有世子给你擎着天,你还怕什么?倒是应该宽宽心,往好里多想想。”
宋青葙知道自己有这样的坏毛病,也不分辩,只微微笑了笑,问起袁氏来,“嫂子怎么样,好点了吗?”
文靖大长公主的四个儿子有三个跟顺义伯关系密切,此次也被牵连在内。
鉴于文靖大长公主的皇室身份,袁家被从轻发落,男人被贬到山海关做十年苦役,女子五十岁以上者杖责十下,五十岁以下则为奴十年。举家被逐出公主府邸。
袁氏的母亲受了十下杖责险险送命,又被赶出公主府,很多东西物件都顾不得收拾,想想就肉疼,因此外伤加内火,大病了一场。
袁氏在榻前侍疾,听说也累病了。
钟琳笑笑,“吃了十几副中药,总算好得差不多了。大哥说要是她再不好,就不许回娘家,嫂子憋着一股气,硬是把病养好了……说起来,袁家的事,大哥从中也出了力,否则岂止十年奴役之苦,可能一辈子就留在山海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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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杨靖益就与五爷交好,很多人都知道,这次为妻子的娘家说项也在情理之中。
宋青葙想了想,问起乔静的亲事,“还是定在六月?什么时候发嫁妆?”
钟琳脸上便带了促狭的笑容,“改成十一月了,李家不是出了个皇后吗,最近正忙乎这事,总得等闺女进了宫才能全力操办娶媳妇的事,所以就说延几个月。乔大太太倒是通情达理,也不怕别人说乔静十八岁才出阁了。不过聘礼又多要了一成,说京都最近粮米贵人工贵,请人打家具格外花了不少银子。”
宋青葙愕然,乔大太太算计得真是精。
可问题是,去年就说定的亲事,难道乔家现在才打家具?
这么变着法儿的搜刮李家,真不怕李家把账算到乔静头上?
钟琳叹息道:“以往没接触过乔大太太,只知道她很有手腕,把乔大爷还有家里的小妾们都治得服服帖帖的。现在才知道,她这人太过精明,精明得有点傻了。”
宋青葙便笑,人精明过了头,岂不就是傻?
两人说说笑笑,直到薄暮时分,钟琳才告辞回府。
有钟琳开解着,宋青葙心里舒畅了许多,夜里睡得也格外香甜了几分。
而瑞萱堂的老夫人,却是极为郁闷。
昨天,她装病不参加百日礼,就是不想给宋青葙做面子,可没想到清平侯竟然背着自己把短剑给了秦芙。
短剑名塑玉,锋利无比,据说能用来雕刻玉石。
短剑本就名贵,又是明宗皇帝赏赐之物,历来被当做传家宝的。
老夫人记得清楚,老侯爷传给清平侯时是在病榻上,老侯爷郑重嘱托,让他慎重保管,好好地传下去,清平侯答应得很痛快。
老夫人万万想不到,清平侯会越过秦镇,在百日礼的时候当着一众宾客的面传给秦芙。
老夫人还想不到的是,皇上竟然下旨意封秦芙为郡主。
圣旨降临,按理全家都应该当场跪接。
可根本没人去瑞萱堂知会她。
就好像家里没这个人一样。
老夫人气愤不已,又将清平侯叫来理论。
清平侯说,秦芙是嫡长孙女,交给她有什么不对?皇上御赐之物能驱邪镇魔,秦芙身子弱,正好用得上,这不是相得益彰的美事?
又说,太监宣旨时,清平侯提到过老夫人生病卧床不便起身。太监说那就算了,世子夫人跟小郡主在场就行。
言外之意,老夫人还不如个小丫头片子重要。
老夫人气了个绝倒,假生病变成了真生病。
老夫人脑子不太好使,可身体绝对是好。这几十年来基本没生过大病,连头疼脑热的也极少有。
这场病,却有点来势汹汹。
只是白香不在,没有人侍疾。
宋青葙要奶孩子,怕过了病气,每天只站在门口问个安,更不可能近前去伺候。
至于陈姨娘,她是清平侯的小妾,若是白香病了,她自然得巴巴地站在病床前伺候,如今是老夫人生病,跟儿子的小妾没什么关系。
更加上,陈姨娘从不到瑞萱堂溜达,这次也犯不上去表忠心。
所以,侍疾的活儿便落在清平侯头上。
老夫人看着四十好几的儿子,朝政不管,只在跟前晃悠,心里极不是滋味。
一来是觉得委屈儿子,儿子怎么也是侯爷,身高七尺的大汉子,哪能干这种端屎端尿的活儿。
二来是觉得自己委屈,成年累月不生病,好不容易生次病,身边连个伺候问安的人都没有。
自己这几十年岂不白活了?
老夫人百思不得其解,魏妈妈则趁势把她以前做过的事,一件件地理给她听……
而此时的宋青葙,正靠在弹墨靠枕上跟大舅母说话。
大舅母才自济南府赶来,本想参加百日礼,不成想天公不作美,刚出山东境内就遇到阴雨天。
连着下了三天大雨,大舅母就在客栈等了三天。
好容易天放晴了,路上又泥泞难行,原本五六天的路,硬是走了八天才到京都。
宋青葙感动不已,对大舅母道:“我挺好的,孩子也挺好,大热的天赶路,多受罪。”
大舅母沉声问道:“听说你是因为宋青艾才早产的?”
宋青葙点点头。
大舅母又问:“宋青艾眼下在妓院?听说还是个挺有名的妓院?”
这才几个月,竟然传到济南府,连大舅母都听说了。
大舅母一向待人宽厚,宋青葙吃不准她会是什么态度,只得无奈地点点头。
只听大舅母又道:“青楼妓院好吃好喝的,当初就应该把她弄到私娼寮子里,省得别人乱嚼舌头……”
大舅母从不胡乱说话,这次想必是听说了什么。
宋青葙心头一震,静静地等着大舅母的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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