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葙惊愕地抬头,“娘跟父亲商量了吗?”
白香淡淡地说:“我一个人回去。”
言外之意,并不想告诉清平侯。
宋青葙刚要开口,只听白香又道,“秦镇今年二十四,我离开贵州已经二十五年了,想看看我爹娘还在不在……当初为着离家之事与我爹有过争执,我爹说我这脾气不改改,总有哭着回去的时候,我就发了狠誓,宁可死在外面也不回去。”
停了停,续道:“想想也是傻,谁会信这种气话?可我偏偏就当真了,好几年不给家里写信,家里来的信也不回,后来就没了音讯……也不知道这些年,家里人过得好不好?”
宋青葙暗叹了声,婆婆真够烈性,跟自己的爹娘置气竟然也会长达二十几年,可转念一想,婆婆来到京都后,正如自己的父亲所料一样,过得并不如意,依她的性子,难道会写信跟家里人说老夫人难为她,清平侯纳妾的事?
换作宋青葙自己,同样宁可在外面死撑着,也不愿把这些委屈事告诉爹娘至亲。
婆婆离家近三十年,回去看看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却不能让她独自上路。
想到此,不由凑到白香身边,仰头道:“娘,世子爷和我也跟着娘一同回去吧,我长这么大,除了京都就去过山东,想四处走走。”
白香看着她,笑道:“傻孩子,娘连西兰都不打算带,就是怕路上颠簸她受不了。你比她的身子还差点,别折腾出病来,何况家里离不开你们。娘一个人快马加鞭,最多一个月就到,带上你们两个月都不一定行。”
宋青葙讪然,“那让世子爷陪您去?”
白香又笑,“镇儿怕是不想离开家,娘也不想让他跟着……娘走了,你也能轻快点,不用再管娘。看着你束手束脚的,既要顾及这个又要顾及那个,娘都替你累。”
宋青葙胸口一滞,泪水莫名地涌出来,瞬间盈满了眼眶。她连忙掏出帕子擦了擦,问道:“娘几时回来?”
白香顿一顿,低叹:“在府里住久了,憋得慌,我想骑马在野外跑上半天。”
宋青葙听出话音,泪水又流了下来,“娘答应过替我们带孩子的。”
白香接过她手里的帕子,帮她擦擦泪,笑道:“侯爷不是说他要替你们带?他能文能武,比娘强。秦镇的功夫还有认字,都是他教的。”话音一转,“娘前阵子做了不少丸药,回头写了用法交给你。”
宋青葙哽咽着点点头。
白香便道:“你的头发乱了,不如把钗簪除了,娘给你梳头。”
宋青葙去净房洗了把脸,将金钗发簪一一卸下,发髻也散开,披在脑后。再出来,跪在了白香面前。
白香攥着木梳,一缕一缕梳理她的长发,“……自打陈姨娘进门,娘就没见过她,今天第一次见,觉得她给人当妾也挺可怜。辛辛苦苦生的孩子得管别人叫母亲,吃饭时,相公孩子都坐着,她得站在旁边伺候……”手顿一下,“侯爷整晚上一眼都没瞧过她,不知道为什么,娘的心里一下子就松了。觉得再在府里住着也没什么意思,就想回贵州,娘二十多年没骑马了,也不知当年的风采还在不在?”
声音先是苍凉,而后就轻快甚至豪迈起来。
宋青葙沉默了会,问道:“昌平有处田庄,坐马车半天就到,要不您去哪儿练练?反正过年这几日清闲,咱家也没什么亲戚,就是住上几晚也使得。”
白香眸中一亮,随即黯然,“算了,去田庄又得惊动人。”
宋青葙回过头,道:“娘,您要去贵州的事,我不能瞒着父亲。”
“等娘离开之后,你再跟他说。镇儿那里你也先瞒着,他心眼儿直……”白香笑笑,放下木梳,“娘不会盘头,给你编个辫子吧?”
宋青葙乖巧地应道:“好。”
顶着风雪从瑞萱堂赶回望海堂,又从望海堂来到西跨院的秦镇,刚进门看到的就是这副情景。
烧得正旺的火盆前,宋青葙端正地跪在棉毯上,白香坐在她身后的椅子上专注地编着辫子。
火光映着两个人的脸,温暖静谧。
秦镇知道宋青葙与白香相处融洽,却没想到她们的关系这么亲密,亲密得就像母女而不是婆媳。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一向清冷的娘也会有这么慈爱外露的时候。
白香将长辫子在宋青葙的头顶绕了两圈,用银簪固定住,笑道:“换身衣服就成个土家女孩了。”
宋青葙起身,瞧见了门口的秦镇,连忙迎出来,“世子爷,娘帮我梳的头。”
笑容真挚而灿烂,面颊被火苗烤得粉嫩红润,温柔的目光仿佛晚霞倒映的湖水,波光荡漾。
秦镇吸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淡淡地说:“好看。”
宋青葙笑意更深,踮脚拂去他发髻与肩头的雪花,又矮身解他靴子的系带,“湿透了没有,放在火边烤一烤吧?”
秦镇伸手拉她,低声道:“我自己来,门口冷,你进里面去。”
宋青葙没动,仍是等他褪下靴子,拍掉上面的积雪,才一道走了进去。待他坐下,又去替他倒热茶。
秦镇就拦着她,“你坐着,我去倒。”
白香正往火盆添了木柴,偷眼高大威猛的儿子和温柔体贴的儿媳恩爱的情形,唇角悄悄地弯成个好看的弧度。
寻常人家最为热闹忙碌的新年,在宋青葙看来却是难得的清闲,正月不能动针线,无需缝衣补袜,又没有亲戚上门,无需应酬。只抽空把开春要做的几件事理顺了,再也没了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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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镇发觉宋青葙往西跨院跑得越来越勤,每天至少一趟,常常会留饭,有时候也会留宿。
白香一如既往地要么捣药要么搓药丸子,宋青葙多是在厨房忙碌,有时候就在屋里翻带过去的账本,一面看一面写写画画。
秦镇隐约感到奇怪,却又瞧不出奇怪之处,私下问宋青葙。
宋青葙笑着回答:“我觉得娘那里舒服清静,而且药草味闻着很好闻。”
秦镇便笑,“喜欢闻药草,回头跟娘要些种子,在望海堂也种。”
宋青葙闻言,只温柔地看着他笑。
转眼到了正月十六,是出嫁的闺女回娘家的日子。
秦镇陪着宋青葙一早就去了扁担胡同。
宋青葙先给大舅舅跟大舅母拜年,然后去看大表嫂跟孩子,大表嫂穿着家常中衣正靠在靠枕上逗孩子。
大舅舅给孩子取名叫付余,意思是家里富裕,凡事留有余地。
付余白白胖胖的,相貌像大表嫂多一些,很文气。
大表嫂感慨,“都快出月子了,早就能下地了,娘还是什么都不让干,连洗脸水、饭菜都是端到床边的。娘又不放心丫鬟伺候,我的饭菜不必说,连余哥儿换下的小衣、尿布都是娘亲自洗……妹妹劝劝娘,这样撑下去,娘的身子可受不了。”
宋青葙笑道:“大舅母还说让我劝你,说女人月子最重要,千万别逞强,好歹过了三十天再说,反正也就三两天了,你再忍忍……对了,我倒想起来,代荣一家在东安门那边看宅子,不如让他家里的过来帮把手,还有个小闺女,多少也能使唤使唤。”
代荣以前是二舅舅身边的管事,大舅母自然认得,当即答应,“他家里的灶上活计是把好手,人也老实,让她来最好了。”
宋青葙并不耽误,吩咐常贵赶车将他们一家四口接过来。
大舅母顿时松一口气,“来京都现买的这四个丫鬟年纪都小,针线活还行,做饭就差点,而且不仔细,大人的衣服就让她们洗了,余哥儿身子娇嫩,不放心让她们干。代荣家的过来,我就省了一半事。要不,总麻烦孟掌柜三天两头往这边送饭也不是回事。”
得月楼虽然歇了业,但孟掌柜一家仍在后院住着,还有两个不回乡的伙计,做几道菜不成问题。只是天太冷,从得月楼送到扁担胡同,菜早就凉透了,还得回锅重新热,很不方便。
宋青葙想着代荣家的一家过来,能够解了舅舅家的急,心里很高兴,吃午饭时,就取出那支桃木簪,“没换过来,我小姑很喜欢那支簪子,天天戴着,这支倒不怎么喜欢……世子爷有点亲上加亲的意思,侯爷也同意……”
大舅母完全没想到秦家会有结亲的意思,吃了一惊,“我没往这处想,咱家的事你也知道,从来不跟官宦人家结亲,我得问问你大舅的意思……成更好,不成,你也别往心里去,那是两人没缘分,大舅母还是以前的大舅母。”
她一直担心贸然跟大舅母说这事,若是亲事不成,怕大舅母觉得她心向外家,生了嫌隙。如今听大舅母这么说,心里一松,取出张纸来,“临来前世子爷给我的,说要是大舅母有意,就找人合一合。”
大舅母见上面写着秦钰的生辰八字,便笑:“大姑爷就是个急性子,当初求亲也是,风风火火的,恨不得今天来求,明儿就娶回去。”
宋青葙脸红了下,笑道:“世子爷说不管成不成,大舅母指定不会往外说,我们家主动点也没什么。依着世子爷的意思,是我小姑高攀了二表哥,所以得先拿出诚意来。”
大舅母郑重道:“只要缘分在,没什么谁高攀谁的。大姑爷是这样想,依着别人看,都是你二表哥高攀你小姑才对……不过,大姑爷说的对,关着两个孩子的声名,大舅母绝对不会乱说,就是你大表哥跟表嫂都不能说。”
两人边吃边聊,吃了半个时辰才完,前院喝酒的仍然没有散。
宋青葙见大舅母困倦得厉害,便陪大舅母到炕上歪着歇息。
大舅母头一沾枕头就睡过去了,宋青葙悄悄起身,叫过碧柳将盆里泡着余哥儿的小衣服洗了,又将屋子收拾了一下。
前院的酒席到申正才散,宋青葙遣丫鬟往前头看了看,说除了大表哥还清醒着,其余四人都有了醉意。
宋青葙扶额,能喝到这份上,这几人到底喝了多少酒?
喝了多少酒,秦镇也不知道,他只记得那天在马车上,有个人一直对着他笑,一直柔声地说话,也记得那个人馨香的气息热热地扑在自己脸上,记得那个纤细的似乎稍用力便会折断的腰肢,在他身下摇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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