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寅初,新月就起了床,穿上官绿色的棉袄,急急地往大厨房走。
大厨房灯火通明,四口大锅均滋滋地冒着热气,厨房里满是腊八粥甜腻的香气。
烧火的婆子笑道:“姑娘今儿起得可早。”
新月认真地说:“这腊八粥关着府里上下三百多口人,夫人嘱咐过,且不可出了差错。稍有纰漏,别说是咱们,就是夫人也跟着受带累。”
婆子连忙点头,“我们都明白,各种米豆、大枣、桂圆都是挑的上好的,洗了又洗,再不会有事。如今已炖了小半个时辰,再焖上两刻钟,保准糯软喷香。”
新月再叮嘱一遍,又赶到小厨房。
小厨房也在熬腊八粥,不过是单熬给主子以及有头有脸的管事们的。新月见秀橘也已起了身,忙上前招呼,“姐姐起得真早。”
秀橘比新月大两岁,已经十五了,在宋青葙身边伺候的时间也长,可她老实本分,并没有因新月来得晚却被重用而不满,当下笑笑,应道:“夫人特地叮嘱的事,哪能怠慢了。”
新月见灶膛已经熄了火,婆子在旁边准备下饭的小菜,无人注意这边,遂有一搭无一搭地问些家是哪里的,伺候姑娘多久了等闲话。
秀橘一一答了。
新月又状似随意地问:“林管家也是先前就跟着夫人身边的吗?”
秀橘答道:“不是,林管家是世子爷的人,本来在外面铺子做掌柜,因为府里急着用人,才特地调了回来,他比妹妹早来没几个月。”
原来是世子爷的人。
新月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她总感觉林管家对夫人有种特别奇怪的态度,有尊敬、有佩服、有关心,甚至还有那么点体贴。
有天夫人咳嗽了两声,林管家拔腿就要去请太医。夫人笑着说不用,拦住了他。
她还以为林管家是夫人的人,没想到竟是世子爷的人。
可夫人却很信任他,很多事放手给他,极少过问。嗯,世子爷看着也很信任他,时不时找他商量。
新月想不透他们之间的关系,却觉得这样挺好,大家很和睦,有劲都往一处使。
夫人身边的丫鬟也是。
她以为自己来得晚,年纪又小,做管事肯定有人不服气。可碧柳、碧桃还有秀橘这三个老人都没说什么,尤其碧柳,是夫人的贴身丫鬟,经常会提醒她夫人的喜好。
有她们的扶持,自己才能做得好,否则人人都拆台,光应付底下人就费尽心思,哪里还有精力去做夫人交待的事。
新月轻呼一口气,对秀橘道:“我不耽误姐姐了,姐姐忙吧,我去瞧瞧夫人起了没。”
秀橘点点头,将盛粥的碗找出来。
老夫人喜甜,用莲纹青花小碗,要放些蜂蜜进去;侯夫人用青花瓷碗,不能放糖,却得配点咸菜;大小姐用甜白瓷小碗,多盛些红枣……这些都是夫人昨天特别叮嘱她的。
秀橘一边念叨一边想,碧柳说得对,夫人看着风光,可处处都要用心,其实活得更累。
宋青葙确实很累,是身子累。
昨夜秦镇不知发了什么神经,又是哄骗又是引诱非得跟她一同洗浴,洗得净房一地水不说,连被褥枕头都湿了。
结果半夜三更,她翻箱倒柜找新被子,秦镇则蹲在地上把净房里的水擦了个干净。
秦镇不喜欢让人伺候,基本上凡事都亲力亲为,正好也解了她的尴尬,否则被人看到,会怎么想。
因睡眠不足,宋青葙赖着不想起,秦镇早晚都要打拳,便悄悄起身,替她掖了掖被子,又轻轻亲了一下她的脸颊。
宋青葙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其实,她还挺喜欢床笫之事,尤其两人赤裎相对时,秦镇滚烫的身子,灼得她全身上下热得要命,便有些不管不顾。
秦镇离开后,宋青葙独自躺着颇为无趣,索性也就起了。
吃罢早饭,宋青葙跟千玉与新月将要做的事交代一下,便去了三圣庵。
丁九娘的丫鬟迎出来,接过食盒,视线一直盯着宋青葙,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宋青葙心里微动,对碧柳使了个眼色。
丁九娘见到宋青葙感慨地说:“你隔三差五遣人送东西来倒也罢了,怎么自己也来了?”
宋青葙笑道:“熬了腊八粥觉得挺好吃,过来显摆显摆,顺便得几句夸赞。”一面说,一面细细地打量着她。
丁九娘穿素绸褙子,月白色裙子,从头到脚全无饰物,气色比刚来时要好很多,只是眉宇中那股看透世事的苍凉与淡漠让宋青葙不由心惊。
丁九娘尝了两口腊八粥,笑道:“怪不得你这样自负,果然好吃。”停一会,又道,“往后你不必给我送吃食了,庵里的斋饭就很好,开头不太习惯,吃常了觉得很可口,倒是以前吃的俗食,口味确实重了些。”
“九娘……”宋青葙一下子意识到什么,轻唤出声。
丁九娘的丫鬟“扑通”跪在地上,哀求道:“秦夫人劝劝我家姑娘吧,姑娘说要斩断红尘,剃度为尼。”
宋青葙惊愕地看着丁九娘,“是我让你来三圣庵暂住的,你这样,要置我于何地,你想让我一辈子不得心安?”
丁九娘淡淡一笑,“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你何干?三娘,我已看透了世事,什么男女恩怨什么父母情谊都是过眼云烟,转瞬便逝,唯有佛祖可保我六根清净,不受凡世纷扰,永保内心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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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青葙气得恨恨地道:“九娘,你怎么能这般自私,先前,你不管十娘跟我们的感受一心寻死倒也罢了,眼下,又说过眼云烟,你是说我对你的情意一文不值,丝毫不值得留恋?还是说,我时不时送东西来都喂了狗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你当初上吊死了算了,也枉费我这些日子费的心思。”
话说得又快又急,丝毫不留情面。
丁九娘顿时红了眼圈,“要说当初,我真希望没有生下来,没有在这世上活一遭,也免得今日这般心寒绝望。”
宋青葙听出她话里有话,缓和了声音问道:“有什么事说出来,能帮的我自会帮你,我帮不了,还有其他人。你这样一会寻死一会出家算什么?”
丁九娘犹豫片刻,咬着牙道:“昨儿十娘写信给我,说我娘要把她卖到福建去。”
“卖?”宋青葙愕然。
“定了门亲事,对方四十好几了,是个鳏夫,儿子比十娘还大两岁,曾经管过福建那边的海运,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可家里很富庶,据说能给三万两银子的聘礼。三万两银子,不是卖是什么?”
十娘才刚十四,要嫁个四十多岁的人?
宋青葙一时反应不过来,只听九娘又道,“我哥从四川回来了,瞎了一只眼,脸也破相了。先前我家大把的银子都花出去给他打点,现下,我哥指定没了前程,连亲事都成问题,我娘就想砸银子买个像样的媳妇。家里没钱怎么办,就把主意打在没出阁的两个闺女头上。我身上牵连着四川那边的事儿还没利索,只能先把十娘卖了。卖完十娘,我也早晚脱不了这样的命。三娘,你说我还有法子活吗?
“我想干脆出家算了,至少能保全自身,而且眼不见心不烦,可十娘怎么办?十娘那么小,那么懂事。有时候我就想,我是不是前世做了孽,这辈子才托生到这样的爹娘手里。又或者,没了我哥,我爹娘会不会多看我跟十娘两眼?”
丁九娘一边说一边哭,泪水跟断了线的珠子般,“啪嗒啪嗒”往下落。
宋青葙听得心酸,也忍不住随着一块哭。
好容易哭够了,丁九娘收住眼泪,歉然地说:“对不住,快过年了,还让你跟着听这些糟心事。”
宋青葙想开口,嘴张了张,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她对十娘的事无能为力,说什么都没用。
她的手伸得再长,也管不到别人卖自个闺女头上。
黯然地辞别丁九娘,宋青葙忧心忡忡地往外走,碧柳悄悄俯在她耳边道:“昨儿丁姑娘说要出家,慧真师太给拒了,说她尘缘未断,心里无佛。”
“我知道了,”宋青葙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眼前晃动的全是十娘的身影。
十娘拉着她的手指着系着红绸的箱子,忧愁地说:“两件衣服就装一个箱子,算是一抬。”
十娘端着药碗,俯在床边,一勺一勺地给九娘喂饭。
十娘含着眼泪对着她笑,“姐姐已经想开了,不会再犯糊涂。”
宋青葙烦躁地摇摇头,步子加快了些。
三圣庵门口,虬劲的古松根深枝长,针叶苍翠。树下站着一人,穿鸦青色长衫,身材高大,神情平和,周身散发着令人安定的气息。
宋青葙顿觉心安,挪着碎步走过去,吸口气,轻声地问:“这位公子,我累得很,你能不能带我回家?”
秦镇微笑,低声答,“能的,阿青,你想到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
宋青葙不由自主地扯扯他的衣角,“想回家了。”
秦镇答应一声,招来轿子,将她扶了进去。
秦镇打马走在前面,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不徐不疾不紧不慢。
宋青葙慢慢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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