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葙一边拿银签挑了甜白瓷盘子里冰好的西瓜吃,一边翻着账簿,很快翻完了,问:“就五月的,以前的有吗?”
秦镇趿了鞋下炕,“有,都在二弟那儿,我让人去取来。”
不大工夫,远山抱着一摞账簿吭哧吭哧地进来,碧柳伸手去接,远山忙道:“太沉手,还是我来吧。”话出口,想起秦镇已是成亲的人,他不能随意出入正房,刚迈进的脚就硬生生停在门槛处。
秦镇见状,叱道:“还不快滚进来。”
远山红着脸低着头,木木地把账簿放到炕边,“二爷说就这些,统共一年的,再早的就得找孟掌柜。”
宋青葙笑道:“差不多够了。”
远山满头大汗地退出去,本能地撩起衣襟要扇扇风,眼角撇见正房门口的丫鬟,急忙松开手,远远地站在墙根,等着使唤。
碧柳见状,便端了杯茶过去。
远山想接又不敢接,双手在衣襟上蹭了好几下,才恭敬地接过来,耳根早已红了个通透。
宋青葙隔着窗扇看到了,建议道:“不如把前面的穿堂扩出三尺来,东边隔成单间,世子爷可以在里面处理俗务,西边留着给回事的人歇脚,世子爷觉得如何?”
秦镇笑道:“你拿主意,有要跑腿的地方,告诉我一声,我找人去办。”
说得好像成了专门给宋青葙办事的。
碧柳忍不住捂嘴偷笑。
宋青葙嗔他一眼,将账簿按着日期一本本排好,拿起去年五、六月份的,吩咐碧柳研磨。
秦镇主动接了差事,三下五下将墨研好,侧头看宋青葙在纸上写写画画,又怕宋青葙太热,吩咐远山另外端了个冰盆来。
宋青葙看账簿,秦镇盯着宋青葙看,碧柳看着他们,越看越觉得好笑,被秋绫拉到门外的庑廊下。
屋子里安静得很,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宋青葙无意中抬头,看见他凝在她脸上的视线,又羞又惊,脸颊慢慢染上了红晕,欲低头避开,却不受控制般回视过去。
他的眉乌黑油亮,眉骨较常人高,眼窝凹陷,眼睛就显得特别深邃。加上,脸型瘦削,脸颊处的线条硬朗,鼻梁挺直,看上去清冷凌厉。可眸中的笑意与略略上翘的唇角却中和了几分清冷,增添了一丝柔和。
宋青葙嘴角悄然弯起,有种叫做甜蜜的感觉丝丝入心。
秦镇轻轻托起她的下巴,凝视着她。她的眼眸水光氤氲,像是澄净的湖面,满满得尽是他的影子,而她的脸颊,像是蓼花亭便新开的粉荷,娇嫩得仿佛吹口气就能滴出水来。秦镇心里绮念荡漾,燃着笑意的唇压在了她的唇上,辗转研磨。
突然“咣当”一声响,宋青葙顿觉身侧一片冰凉,原来是冰盆被撞倒了。她挣扎着想起来,却被秦镇箍住不放。
身子一半贴住秦镇,热得令人心悸,另一半却触着冰块,凉得教人颤抖。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夜的旖旎绚丽,那种欢愉到极致的抵死缠绵……宋青葙脸上火辣辣的热,身子软得像水,无意中,手碰到炕边的账簿,她一个激灵坐起来,“大白天,还有正事……”
秦镇“呵呵”地笑,心情极为愉悦,也不使唤人,自己将炕上洒得到处都是的冰渣收拾了。
碧柳耳尖,听到屋内隐约的动静,不由红了脸。秋绫眸中却有痛楚一闪而过,掩饰般低下了头。
掌灯时分,宋青葙才将十几本账簿看完,对秦镇道:“得月楼能盈利,但是利不大,就赚个辛苦钱……跟你说不清楚,赶明直接跟孟掌柜说。”
秦镇笑着答应,“我这就让远山去送信,叫他一大早过来。”
一夜缠绵,第二天宋青葙又是快巳初才起,想到连着误了两天请安,心里懊恼不已。
秦镇安慰她,“祖母的规矩就是摆给人看的,当不得真,天塌下来由我顶着,再说,你不主动送上门去,祖母也不会特特地跑到望海堂来罚你。明儿咱们早点起,一起去请安,有什么错,尽都推到我身上。”
宋青葙哭笑不得,这是什么歪理,既是规矩,自然就得守着,总不能因为老夫人不来望海堂,就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请安。
不过,秦镇倒说对了一点,错全都是他的。
本来她累得不行,就要睡了,秦镇自告奋勇地帮她擦身,结果擦着擦着,不等水干,就抱着自己滚到了床上。
再后来,她再也不敢让他帮忙,自己胡乱擦了两把就睡下了。
那会,已经三更天了。
秦镇陪着宋青葙细嚼慢咽地吃罢早饭,看她漱过口,问道:“孟掌柜在前面等着,你这就过去还是等会?”
宋青葙抹抹嘴,“这就去,他什么时候来的?”
“差不多辰正到的。”
辰正,现在已经巳正了……让人家干巴巴等了一个时辰!
宋青葙气道:“怎么不早说?”掌柜虽是拿钱干活,得看主家眼色,但人家没必要白受气,这家不干了完全可以找另外一家。你得尊重他,他才能替你赚来银子。
不过,看着秦镇不以为然的样子,她也没打算解释。
人家是世子,当然有权倨傲,就是现在把人打发回去,让人白跑一趟,孟掌柜也没话说。
可以后做事,必然不会太经心。
孟掌柜果然如宋青葙想得那般,已经等得有点坐不住了。
远山昨晚告诉他一大早来,世子爷有事吩咐。他起床后看了看账簿,觉得没什么纰漏,连饭都没顾上吃,雇了辆马车就赶过来,生怕迟了惹得世子爷翻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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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干坐了大半天,别说世子爷了,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见着。
天热得几乎要冒火,孟掌柜嘴里干得要冒火,心里更是气得要冒火。
正坐立不安,正北的绡纱屏风后突然传出个女子声音,“方才有事耽搁了,实在对不住,让孟掌柜久等了。”
声音轻柔温和,听在孟掌柜耳朵里却如深涧中直淌而下的山泉水,浑身清爽,正要答话,只听女子又道:“怎么不给孟掌柜上茶?取两只冰盆来。”
接着便有个穿粉色短衫的丫鬟端着茶壶走过来,笑道:“孟掌柜,请用茶。”
这人看着有点面善。
孟掌柜揉揉眼,又看过去,想起来了,这不正是以前总在得月楼喝茶用点心的姑娘?怎么成了府里的丫头了?
难道是跟着大奶奶陪嫁过来的?
屏风后突然传来轻轻的咳嗽声。
孟掌柜没心思再猜测,凝神听着。
“听说孟掌柜是跟着侯爷的老人了,现今侯爷把得月楼给了世子爷。昨儿世子爷跟我看了眼账本,想了几个点子,又吃不准行不行,想请孟掌柜拿个主意。”
孟掌柜坐直身子,心道大奶奶真会说话,世子爷看账本已是新鲜,竟还能想出点子来,岂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有,请我拿主意,我能拿什么主意,主家吩咐,我听着就是。
屏风后又传来声音,“得月楼开在小市街,不知常去光顾的都是什么人?”
孟掌柜恭谨地说:“大多是周围的商户和街坊邻居家里来客去吃饭,再就是走马路过的客商。”
宋青葙翻开账簿,轻轻笑着,“孟掌柜是实诚人,看账簿,得月楼这一年用的都是辽东产的粳米,粳米不便宜,一石米怕得一缗一陌钱,不知道一个月得用几石?”
孟掌柜心里有数,张口就答:“好的时候,差不多一千两百石,不好的时候也得一千石。”
“那就按一千石算,一个月光是米钱就得一千一百两银子。”宋青葙沉吟片刻,又问,“孟掌柜平常吃的什么米?小市街头那家米粮行,什么米卖得最好?”
孟掌柜想了想,“小人家里吃籼米多,有时也换禄米……米粮行不好说,应该是禄米卖得最好。”
万晋朝官员的俸禄有银子也有米绢,一般禄米都是陈米,他们吃不惯,就会低价卖给那些粮铺或者把禄米换成新米。
宋青葙道:“如此说来,小市街附近的人吃禄米多,市面上籼米一石一缗钱,禄米一石八陌或者七陌。你说,得月楼蒸米饭时,三把粳米加四把籼米再加三把禄米兑起来,是不是比纯禄米或者籼米好吃?”
“这个自然。”孟掌柜毫不犹豫地说。就是加一把粳米,那个味道也就上去了。
宋青葙点头,“要照这个比率兑着吃,一个月能花费多少银子?”
孟掌柜伸出手指头,比划几下,“禄米按一石八陌钱,是九百七十两银子,要是按七陌钱算,就是九百四十两。”比纯用粳米能省一百三十两银子。
宋青葙轻声道:“以后就按照这个比率做,要是孟掌柜能找着换禄米的路子,本钱还能更低……还有,盛米饭的碗别用大海碗,换成小一号的,但是千万得盛满,平碗沿不行,至少得冒尖……”
“把一楼那些花瓶字画等摆设都撤掉,再添四张桌子,小市街住的都是商户,商户重实惠,用不着那些花哨……茶也不必用上好的,找人去大理寺那边一家茶福记的茶叶铺子,买些碎茶叶,泡出来的味道跟整叶没什么差别,就是看着不体面……茶都是伙计倒的,没几个客人会掀开茶壶看。”
“根据这一年的账簿来看,有些菜就没怎么点,也就做过一回两回,以后那些菜就不用备了,省得浪费材料。我大略算了算,这十道菜点得最多,孟掌柜约莫着再添五道,以后跟客人说好了,就只做这十五道菜,只备十五道菜的料……”
碧柳接过单子递给孟掌柜,孟掌柜一看,确实是店里卖得最好的几道菜,暗暗点了点头。
宋青葙继续道:“每天剩下的肉别放着,做成酱肉包子,剩的米饭做成菜粥,第二天早上卖,买两个酱肉包子送一碗菜粥……店里有几个茅厕?”
孟掌柜大惊,才刚说酱肉包子,怎么扯到茅坑上了?想了想,答道,“有两个,后院另有一个专门给女客用的。”
“恩,晌午客人多的时候,把其中一个锁上不给用。”
秦镇在一旁听得全神贯注,越听越佩服。他知道宋青葙聪明有头脑,却没想到她单从账本子就能看出这么多门道来,听到此处,开口问道:“这跟茅厕有什么关系?”
宋青葙笑笑,解释道:“客人多,桌子轮不开,早吃完的让他们早点走……至于闲散时,客人多坐会,兴许能多点点东西。”
角落里的远山惊得合不拢嘴,天呐,前头的账算得精算得细也倒罢了,精明点的掌柜也想得出来,可主意竟打到茅厕上来了,大奶奶这脑子也不是什么做的,怎么心眼儿这么多。
孟掌柜却是越听越高兴,照这么打算,每个月少说也得二百两银子的利,一年下来就两千多……清平侯当初开得月楼是有其它打算,没指望它赚钱,可能赚钱总比不赚钱强不是?
孟掌柜想得欢喜,只听屏风后那个轻柔的女声变得严肃起来,“……最紧要的有两样,一是千万记着,不能贪便宜用长毛发霉的米菜肉,白给都不要,不能为了赚钱要人命,其二,不能跟客人争执,遇到不给钱的赖皮也别争,大不了舍了那桌酒菜。要真打起来,打坏的盘子碗儿的也不少钱,要打伤人还得赔药钱……实在遇到不分四六的,这不还有世子爷呢,自有世子爷给你做主。”
说到此,宋青葙弯起嘴角,斜睨了秦镇一眼。
秦镇听得入神,突然听她提起自己,便侧头看过去,正对上宋青葙亮晶晶的眸子,不禁心中一动,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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