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真师太听孙婆子讲了经过,已猜测了个大概。
阿美只有五六岁孩童的心智,行事全凭本性,并无男女之防,想必是见到郑公子身上的饰物好看想要抢夺,又或者见到郑公子生的好看,忍不住想上前亲近,结果被人误会,酿成这出闹剧。
把郑家得罪了,若是人家找上门来怎么办?
正在头疼,女尼进来禀报说郑夫人来了。慧真师太忙不迭地将人请进里屋。
不等落座,郑夫人先开口道歉,“犬子莽撞,多有冒犯,我家老爷已处罚过他。我这次来,是想当面赔个不是,宋姑娘有什么要求,也可顺便提出来,我们自当尽力满足。”
宋姑娘?
慧真师太老成世故,心知其中定有什么误会,也不解释,就着话头客气地拒绝,“郑夫人太客气,事情过去就算了,阿美并无其它要求。”
郑夫人一听,糟了,女方没有要求,想必是一心求死或者要出家为尼。想到顺义伯凌厉的语气,不由哀求道:“师太让我见一面吧,见面谈谈我也好放心,否则我家老爷爷也不会答应。”
再四地恳求,慧真师太没办法,让女尼把阿美带过来。
郑夫人一见阿美,嘴张的老大,半天合不拢。
敢情儿子当众羞辱的是这人?
长得这般丑陋,儿子恐怕连多看一眼都不愿,怎么可能动手动脚?
到底是儿子犯了糊涂,还是自己老糊涂了?
慧真师太温言道:“阿美,这位夫人是你今天遇到的那位公子的娘亲,特地给你带了礼物,还问你想要什么?”
阿美早就看到旁边四只精美的礼盒了,但因畏惧慧真师太,不敢放肆地翻腾,听到师太问话,眨巴眨巴眼睛,无比神往地说:“想住那人的房子,睡他的床,盖他的被子。”
郑夫人几乎要晕了,这女子话里话外不就是说想进门吗?
难道真要八抬大轿三聘六礼地娶回家?
不行,绝对不行。儿子风流俊雅一表人才,哪能娶这么个缺心眼的丑女人?
就是做姨娘也不行,太亏待儿子了。
慧真师太察言观色半天,笑道:“这人已看过了,郑夫人请回吧。”
郑夫人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心道:把她留在庵里也不妥,不如还是带回去,找个僻静点的屋子看起来,权当养了个闲人。
想到此,开口道:“既然她想跟我回去,不如今日一并接走。”
慧真师太问阿美,“你想跟她去吗?”
“想!”阿美毫不犹豫地答应。
慧真师太叹口气,对郑夫人道:“阿美在三圣庵住了十几年,得佛祖庇佑,向来无病无灾,是有大福之人,今日跟夫人回去,望夫人善待她。”
郑夫人冷眼看着阿美,这人呆呆傻傻,可看上去的确壮实,无父无母的孤女能平安长大,想必有点福气,面上神色稍有松动。
顺义伯见到阿美,先是瞠目结舌,随即便意识到自己被安国公算计了,不耐地摆摆手,“带下去吧,好好看着别死了就行。”
郑夫人看着顺义伯瘫坐在太师椅上的疲态,心里发虚,不由把早上郑德怡的话原原本本说了遍。
顺义伯气过了头,心灰意冷地说:“找人告诉她,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以后不许回来……显哥儿的亲事暂且放放,避过这阵风头再说。”
郑夫人除了点头再无别话。
第二天,京都起了传言,说郑德显无耻下、流,连呆傻女子都不放过,流言说的有凭有据,更有当日围观之人在旁佐证。郑德显的名声急转直下,本来京都大户人家还对郑德显抱观望态度,如今,别说嫡女,就连庶女也不愿嫁过去。
没过两日,京都爆出清平侯世子与宋三娘定亲的传闻。有记性好的很快想起宋家三娘不就是曾因行为不端而被郑德显退亲那个?
这下京都炸了锅,有人说,秦镇怎么着也是清平侯世子,哪能娶个德行有亏的女子?有人反驳说秦镇克妻,有人愿意嫁已经不错了,哪轮得着他挑三拣四?更有人开出盘口,押宋三娘能活到几时。
风声传到武康侯府,钟琳坐不住了,非挺着大肚子去三圣庵问个清楚。
宋青葙正抄金刚经,见钟琳来,忙扶她坐下。
钟琳急道:“我不能久待,就想问你句话,你跟秦镇,可有其事?”
“嗯,”宋青葙点头,“婚期定在六月初八。”
钟琳倒吸一口凉气,“干吗这么急巴巴地成亲,就找不到其他人可嫁?”语气又急又冲。
宋青葙握着她的手,突然就红了眼圈,泪眼婆娑地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钟琳凝视着她,想了想,开口道:“我娘说以前受过你娘大恩,我嫁来京都前,她还特地嘱咐我,有机会要照拂你……我也没想到跟你会这么投缘,感觉比亲妹子还亲近。”
宋青葙想起去年武康侯府的婆子无意中说漏的话,原来母亲果真认得钟琳的娘,也不知母亲做了什么大事以致于钟夫人念念不忘。
宋青葙擦干眼泪,笑笑,“嫁给秦镇是我愿意的,他没有传言中的那么坏。”
宋青葙没有接触过秦镇,可每次大舅母来,言谈之中对秦镇甚有好感。
比如,秦镇想早点成亲,婚期最好定在六七月。大舅母说时间太赶,怕备不齐嫁妆让人瞧低了。
第二天秦镇就捧着个匣子来,说里面是他的私产,要添在嫁妆单子里,让宋青葙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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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子里是一处宅子和两间铺子。
大舅母说,她娶过儿媳妇,也替人保过媒,以前虽见到过男方怕女方嫁妆薄被人嘲笑而事先送些银两充门面,可没见过秦镇这么实诚的,上万两的银子眼睛不带眨的就送出去。
虽说,不能太看重钱财,可钱财也能反应一个人的心。
最起码,秦镇对这门亲事很重视,对宋青葙很重视。
还有,秦镇说他现在的住处有点简陋,想重新规整一下,因不知宋青葙的喜好,便特地画了草图,上面标明各处的建筑草木,来征询宋青葙的意见。
凡此种种。
大舅母说,有些男人在外面和蔼可亲名声极好,可回家就拿婆娘孩子出气;还有些男人,在外面凶狠霸道,对家里人却呵护有加。
名声并不是一切。
既然大舅母都这样说,宋青葙也没什么意见。亲事是自己拍板决定的,只能尽力往好里过,别委屈自己,也不能委屈别人。
过了清明节,宋青葙跟慧真师太辞行,顺便把抄好的金刚经送过去,请她代为分发。
面对慧真师太,宋青葙莫名地有些心虚,慧真师太从没问过她阿美的事,可她就是感觉师太心里跟明镜似的一清二楚。
其实,那天,她想到过阿美有可能会偷吃桃花饼,她本想提醒碧柳扔掉的,却在一闪念间选择了沉默。
她隐约猜到了郑德怡的想法,觉得阿美不会有事,就想借机让郑德怡弄巧成拙恶心一下,免得她时不时地想算计自己。
没想到结果,阿美竟然去了郑家。
听到这消息时,宋青葙辗转反侧了一夜,第二天,慧真师太别有深意地说:“人各有命,顺其自然就好。”
宋青葙心事重重地走出三圣庵,常喜正驾着马车等在门口。
上马车的那刻,宋青葙不由回头,三个月前,她来时,尚是雨雪霏霏,如今却是春意盎然,三圣庵隐在草木的苍翠中,古朴深幽。
视线滑过绿树,落在树下的黑影里。
竟然又是那灰衣人,一瞬不瞬地盯住她,嘴边挂一丝浅笑,使得原本桀骜的脸庞平添了许多柔情。
宋青葙怦然心动,随即想起自己就要嫁人了,心头一酸,钻进了车里。
接下来的两个月,宋青葙闭门不出,每天只是绣嫁妆。
大舅母说,别的且不管,可以到外头买,给公婆的鞋需得亲手做,而且秦镇上头还有个祖母。
宋青葙紧赶慢赶,绣好了嫁衣,又不眠不休地赶制了三双鞋。鞋做好那天,宋青葙挨不住,一头扎到了炕底下。
大舅母看着心疼,又没办法,大表嫂害喜厉害,吃点东西就吐,大舅母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
这日,郎中来给宋青葙把脉,又给大表嫂切了脉,大舅母不放心假手他人,亲自到药房给两人抓药,抓完药出门时遇到了秦镇。
秦镇很尊敬大舅母,将她当亲岳母看,便关切问:“大舅母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个太医看看?”
大舅母没隐瞒,“是大姑娘的药。”
秦镇立刻就急了,一把抓住大舅母的腕,“她怎么了?要不要紧?”
“没事,就是赶嫁妆,累着了。”
秦镇低着头,片刻道:“是我不好,不该把婚期定这么急……要不往后延一延?要不,别让她绣了,缺什么,我让人去买。”
大舅母看着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思量半天,才犹豫着说出口,“跟你说件事,你别恼……大姑娘心里没你,亲事也并非心甘情愿。”
秦镇神情有些寥落,喏喏地开口,“我知道,可我,我就是想要她。”抬起头,急切地说,“我会对她好。”
大舅母点头,叹道:“大姑娘命苦,过得不容易,有事爱埋在心里不轻易说。成亲后,你多体谅她。”
秦镇连声答应。
当夜,秦镇抵不住心里的牵挂,又溜进扁担胡同的宅院。
夜色已深,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西厢房亮着灯,在漆黑的夜里,静谧安然。
透过薄薄的绡纱,秦镇看到宋青葙正对着烛光绣花,两个丫头打着呵欠在一旁分线。
这阵子,她似乎清减了许多,青碧色的褙子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似乎风一吹就要飘走似的。
秦镇呆呆地看着穿针引线的宋青葙,昏黄的烛光下,她神情漠然,目光空洞,面容朦胧,仿佛遥远得像个梦。
秦镇微微闭了闭眼,既心疼又酸楚,还暗暗地痛恨自己。
心疼得是,她这么不眠不休地绣花;酸楚得是平常人绣嫁衣都是喜气洋洋的,偏她是那么冷淡而漠然,想到大舅母所说,她结亲并非心甘情愿,心头更加涩得厉害。
恨得却是,她独自一人承受那么多事,先前的丁骏,后来的郑德显,他什么忙都帮不上,反而催嫁催得紧,让她这般辛苦。
宋青葙直绣到将近三更,才打着呵欠进了内室。
屋顶趴着的人,也直到三更,看着烛光灭了才走。
临近正午时,小市街喜铺的伙计送来一大包东西,说是姓秦的客人吩咐的,已经付了银子。
大舅母打开来,清一色全是大红的喜庆用品,喜帘、喜帕、屋里挂的,桌上摆的,应有尽有。
大舅母感叹不已,秦镇对大姑娘的心,她看得清清楚楚,可大姑娘想什么,她却一点儿都猜不透,只知道那笑是假的,那欢喜也是假的。
她将包袱重新系好,拿给宋青葙看,“东西都齐备了,日子也快到了,你好好休息几日,别到时顶着两个黑眼圈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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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宋青葙木然应着,将物品分门别类地叠放整齐。
六月初六,钟琳遣婆子送来一对花钗、一对南珠坠子还有一封信。信很厚,洋洋洒洒十几页,讲了些夫妻相处之道,以及敬奉公婆之法。
同一天,宋青葙也收到了宋青莼的信和一对金簪。信上说了她自己的生活,同样叮嘱宋青葙过日子心思别太重,有些事说出来两个人商量着处理会更容易。
宋青葙将两人的信摆在一起,看了又看,郑重地收了起来。
夫妻间要坦诚,多商量,她的那些事,哪一件能说给秦镇听?
六月初七,抬嫁妆。男方催妆的是八个年轻英武的小伙子,一色一式的青色紧身长衫,皂带束腰,看上去很气派。领头的那人约莫十八九岁,身材高大,长相清秀,眉目间却暗藏着凌厉之气。据说是秦镇的三弟,秦钧。
大舅母跟代荣指挥着他们搬搬抬抬,宋青葙就感到秦钰的视线好几次都停留在自己身上。
宋青葙的嫁妆实物不多,家具之类的因来不及打,一概没有,屋里的摆设器具用的都是以前付氏的陪嫁,加上赶制的被褥衣衫,勉强凑够了三十六抬。可银钱不少,三个舅母每人给了六千两银子。
大舅母说大表嫂怀着孩子搬家不方便,而且后罩房的铺子已经盖起来了,准备个把月就能开张,他们想住在扁担胡同,另外在东安门附近买了处差不多大的宅院送给宋青葙算是交换。
内城跟外城的价钱没法比,差了两倍有余,大舅母算是又多拿了六千两银子。
碧柳与秋绫跟着去清平侯府铺陈新房。
清平侯府平静得很,从大门到内院半盏红灯笼都没挂,丝毫没有办喜事那种热闹紧张的气氛。望海堂收拾得挺干净,新种了不少花木,正房门口应景般挂了两盏像模像样的红灯笼。
一个叫远山的小厮引着她们到了新房,新房很宽敞,看着像是刚粉刷过,墙面雪白,空荡荡的没有烟火气。新房外间是盘大炕,绕过镂空的博古架,里面是雕花的架子床。
两人依着宋青葙的喜好,把被褥铺好,带来的摆设器具该挂的挂,该摆的摆,一一归置妥当,新房才稍微有了些居家的氛围。
碧柳告诉远山,“屋子里有股味,夜里敞着门窗透一透,最好搬来几盆花,也可以遮一遮。”
远山极干脆地答应,“姑娘提点一下摆什么花好,府里没有花房,我记下名字来好让人去买。”
碧柳心里稍稍宽慰些许,说了五六种花的名字,便与秋绫一并告辞。
出了清平侯府的大门,两人对视一眼,决定将这里的情景瞒下不提。
六月初八一大早,宋青葙就被大舅母叫起来,焚香沐浴梳头开脸换衣,足足忙了好几个时辰。宋青葙跟个木头人似的,呆呆地任由大舅母以及请来开脸的全福人摆布,不言不语。
大舅母见状心里发酸,拿帕子拭了拭眼角,掩饰般道:“离吉时还有些时候,大姑娘稍歇会,我到外面看看。”
宋青葙拉着大舅母的手,轻轻摇了摇,“天儿太热,大舅母也歇会儿。”将大舅母扶在正位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大舅母撑不住,哽咽两声,哭着走了出去。
宋青葙茫然地看着镜子里双颊嫣红满脸喜庆的自己,有些失神。就要嫁了吗?嫁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家,跟一个全然陌生的人过一辈子?
或者没有那么久,他第一个媳妇不是洞房夜都没熬过?
宋青葙想着昨夜大舅母的教导,狠狠地闭了闭眼,逼回了几欲淌出的泪水。
等了漫长的半个下午,宋青葙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嫁衣,觉得浑身都被汗湿透,热得几乎要昏厥的时候,锣鼓声终于响了起来。
喜娘将蒙头的帕子盖在宋青葙头上,跟全福人一左一右地扶着她到了花厅。
外头,一身绯红的秦镇也被簇拥着走进来,碧柳一看傻了眼,这人怎生如此眼熟,再一看,认出来了,不就是有过数面之缘的灰衣人?
难道他就是秦镇!
碧柳立刻去寻宋青葙,看到她正与秦镇双双拜别大舅母。
接着,大表哥矮身,背起宋青葙送上了花轿。
碧柳跟在花轿边,急得跺脚,大街上人这么多,她不可能掀开轿帘跟姑娘说话,鞭炮声又这么响,更不可能扯着嗓子吆喝。
花轿颤悠悠地走着,秦镇骑马走在前面,脸上有藏不住的喜气,几度想回头看看,可碍着不能回头的规矩,只得生生忍着,实在忍不住了,用马鞭捅捅身边牵马的远山,“你看看花轿跟上来没有,别走太快,跟丢了。”
远山仰起头,神情古怪地说:“爷,小的还从没听说花轿有跟丢的。”
秦镇恨道:“让你看你就看,哪来这么多废话?”
远山不忿地回头看了看,无奈地说:“跟的好好的,一步没落下。”
秦镇轻轻笑出了声。
远山与近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爷这是第三次成亲,却是头一遭亲迎,还这么患得患失,以后岂不是被奶奶吃得死死的?
秦镇可没心思想这些,他满脑子净是宋青葙的身影,大红色的嫁衣,上面绣着百年好合,裙边密密的全是并蒂莲花,一朵连着一朵,一支缠着一支,裙裾下,若隐若现的绣鞋上是比肩的蝴蝶……她就要嫁给他了,她即将成为他的妻了。
秦镇深吸口气,又拿马鞭捅捅远山,“看看,跟上来没有?”
远山不可思议地看着神情紧绷拼命压抑着喜气的秦镇,头也不回地说:“爷,不用看,已经到门口了。”
秦镇抬头一看,果然前面就是侯府大门,他跳下马,亲眼看着花轿在喧闹的锣鼓鞭炮声里稳稳地停在望海堂的垂花门前。
宋青葙被喜娘跟全福人半扶半拉着下了轿子,昏头昏脑地进了正屋。
正屋放了冰盆,凉爽宜人,隐隐还有茉莉花的香气。
宋青葙舒了口气,刚在床边坐稳,就感觉有个不属于女子的沉重脚步慢慢走到了自己身边。
沉重的盖头被秤杆挑开,宋青葙眼前骤然亮起来,她眯着眼睛停了片刻,微微抬起头,看到了站在面前的男人。
身材魁梧,面容不驯,眼眸深且黑,直直地盯着自己。
竟然是他!
怎么会是他?
明明不是他的……
宋青葙蓦地感到心安,却又无比地委屈,眼泪不受控制般喷薄而出,“唰”地流了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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