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玉清清嗓子,长揖道:“给世子爷请安。”
秦镇在扁担胡同没见到宋青葙,心里正郁闷,见是个不认识的人,没好气地“嗯”了声,下马就要叩门。
千玉紧走几步,大声道:“千玉想跟随世子爷。”
月色如水,洒下淡淡清辉,面前之人被月华映着,眉目如画貌美如花,秦镇打从心底厌恶,冷冷地问:“你会什么?”
千玉被秦镇的目光看得有点胆怯,却仍镇静地说:“会唱戏。”
秦镇转身,“我不爱听戏……也不捧戏子”,紧接着又加上一句,“生平最讨厌戏子。”
千玉极快地回答:“千玉以后再不唱戏。”话音刚落,伸手拔下头上的玉簪,在脸上狠命一划,有血流出来,顺着脸颊滴滴答答落在鸦青色的棉袍上。
秦镇看他一眼,突然开口,“你会不会打理铺子?”
“会。”千玉毫不犹豫地答应。
“那好,三天后,卯正,就在这儿等着。”
什刹海灯火通明,两岸的柳枝上挂了无数灯笼,明月灯光交相辉映,映在水面上,河水泛起银白的光晕。微风吹过,涟漪层层荡开,搅碎了明月,扰乱了灯光。
年轻女子呼朋引伴地赏花灯猜灯谜,灯光照着一张张水灵灵的脸庞,像是刚发出的嫩藕。
千玉披散着头发晃晃悠悠地行在人群里,他想笑,可一笑就会牵动脸上的伤口,疼痛令他龇牙咧嘴,怪异的表情吓跑了身边经过的女子。
这几天,千玉想了很多,想千月、千云还有自己。他们都有世人羡慕的俊美容颜,可美貌带来的却是不幸与毁灭。千云走上为人不齿的路,千月以后再不能走路,而自己,堂堂男儿郎,却要借助一个闺阁弱女子才能摆脱困境。
宋青葙帮了他的大忙,他也要助她一臂之力。
摘星楼的事儿还没完,将来会是怎样的情况,谁也说不清楚。眼下宋青葙能躲到三圣庵,可以后呢?
靠着公侯望族捐助才能得以存活的三圣庵,能护得住她?
千玉想找个有能力的靠山,在靠山的羽翼下,自己能尽可能地为宋青葙做点事。
明月西移,赏灯的人群渐渐散去,短暂的沉寂过后,晨阳缓缓升起,京都迎来了又一个生机勃勃的清晨。
早朝过后,顺义伯应召到了皇上的内书房。
皇上五十有余,虽然保养得体,可脸上已显出老相。皇上没多言,直接拿出安国公的奏疏,“令郎给安国公的二子下药,可有此事?”
顺义伯粗粗看完奏疏,气得肺都炸了,安国公这老贼仗着曾是皇上伴读,竟敢倒打一耙。
昨天,他已问得清楚明白,郑德显是听说丁骏找他,才去了四号院。刚进正屋,头脑勺就捱了一闷棍,后来又被疼醒了,至于中间怎么脱的衣服,怎么上的床一概不知。
顺义伯一把年纪,从没这么丢人过,真想打死这个让他大失颜面的儿子。可转念一想,嫡长子已经死了,要是郑德显再有个好歹,顺义伯的爵位很可能会因无嫡子承继而革除。到时候,淑妃娘娘肚里的孩子该倚仗谁?
为了将来的大局着想,顺义伯明知道自己的儿子被丁骏欺辱了,却忍着没有去讨要说法,没想到安国公却恶人先告状。
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顺义伯在皇上面前没敢发火,回府后立刻找人将丁骏的事迹洋洋洒洒写了三大页呈了上去。
安国公当然不能善罢甘休,又写了封奏折,将顺义伯以前在山东苛虐官兵之事一并写上。
顺义伯与安国公在京都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身边围了不少附炎趋势之人,见这正是表忠心现情意的好时机,纷纷上书声援,一时飞往皇上案头的奏折跟雪片般。
皇上不厌其烦,找来五爷,“摘星楼是你的产业,怎么闹出这么大的风波?”
五爷挑眉,笑眯眯地说:“皇兄,摘星楼虽是我的产业,可来者是客,我也不能把人给赶出去。我已查得一清二楚,都说两人时不时地约在那里喝酒,上元节那天也是约好了的。”
皇上闻言,很着意地看了看五爷,各家各打五十大板,令顺义伯与安国公各自管教子女整顿门风。
日子在两家吵吵闹闹打嘴仗中一天天过去,二月二那天,淑妃娘娘生了个七斤三两的大胖小子。皇上心花怒放,给淑妃晋位至贵,成为郑贵妃。
郑夫人进宫看女儿,顺便提起了糟心事,“显哥儿如今是性情大变,开头几天虽然闷闷不乐可吃饭什么的还好,前两天出去走了走,回来后连饭都不吃了,整天就抱着个酒坛子。你说该怎么办?打又打不得,骂也骂不听……我只后悔没听他的话,当初他想娶宋三娘就由着他娶回来好了,也不至于成现在这副样子。”
贵妃娘娘吃着云片糕,问道:“宋三娘又定亲没有?”
郑夫人不屑地说:“听说在三圣庵奉佛,倒是没听说定亲。她那样的闺女,谁家敢要?”
贵妃娘娘闲闲地说:“三弟想娶就娶回来,过几年风声过去,三弟对她的心也淡了,想法子休了或者怎么着都好,到时自有大把好闺女等着挑。”
郑夫人细细一琢磨,是这个理儿,连忙告辞回去找郑德怡商量。
郑德怡皱着眉头道:“三娘这人性情是真软和,可就是认死理儿,既然已经退了亲,就不会再吃回头草,上次我劝她不也碰了软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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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夫人怂恿道:“上次是纳妾,这次可是堂堂正正地进门当奶奶,没准还能挣个诰封,世子夫人,正一品,宋三娘还能不乐意?”
一品诰命夫人,平常人想都不敢想,连自己都没有夫人的封号,宋三娘会不动心?
想到此,郑德怡语气松动了许多,“我试试,不过白家胡同那边说不管她的事,要真谈下来,这三聘六礼还不知怎么个过法?”
郑夫人道:“先到白家胡同谈谈口风,实在不行,还有付家那边,总能找出个管事的长辈。”
郑德怡笑道:“这倒不急,宋三娘要在三圣庵住上百天,咱们有得是时间商量。”
三圣庵也位于簪儿胡同,离清平侯府仅数丈之隔,因供奉着释迦牟尼、阿弥陀佛跟观世音菩萨而得名。三圣庵在京城很有名,除去慧真大师佛法深厚之外,还因庵内有棵极有灵性的姻缘树,常有女子来拜树神询问姻缘。
宋青葙之所以选择在三圣庵避难,也是因为这两点。
为母亲超度祈福,自然要找个佛缘深厚之地;女儿家本就关心姻缘大事,宋青葙又姻缘不顺,想一并拜拜树神也在意料之中。
任是谁听了,都会觉得合情合理。
三圣庵是千年庵堂,庵内古木郁郁葱葱带着岁月独有的悠远沉静。
自打来到三圣庵,宋青葙像是沙漠里长途跋涉的旅人突然见到绿洲般,整个人立刻变得安定而从容,就连令她紧张担心的灰衣人也抛在了脑后。
张阿全每隔七八日会送纸墨衣物来,顺便也带来外面的消息。
这天,他便谈起演乐胡同新开的一家点心铺子,“店名叫凤栖,店面差不多有良木的两个大,布置得很清雅,点心做得也精致。姑娘猜,掌柜的是谁?”
碧柳催促他,“卖什么关子,快说。”
宋青葙思索片刻,笑道:“可是千玉?”
张阿全微笑点头,“姑娘真聪明,就是千玉,不过他已经改回本名林蒙了。”
碧柳讶异道:“他不唱戏了?”
张阿全回答:“嗯,脸上落了道一寸长的疤,没法唱了。”
宋青葙问道:“东家是谁?”
张阿全道:“林蒙说不便相告,我就没再问。”
宋青葙并不在意,只问道:“良木的生意如何?”
“开头清淡了几天,这阵又好了,凤栖处处学良木,连盛点心的食盒衬里的白棉纸都跟着学,但凤栖不做磕花饽饽。林蒙说,到底是俗食,难等大雅之堂。”
宋青葙乐不可支,“千玉聪明,戏文里的东西学了个精透,也不知是谁慧眼识英雄找上了他?凤栖的生意不会差。”
说笑了一刻钟,碧柳送张阿全出去,回来后神情紧张地说:“姑娘,不好了,那人找上门了。”
宋青葙看一眼碧柳头上晶亮的水珠问:“下雨了?”
碧柳本能地回答:“不大,就是飘着雨丝。”
宋青葙笑笑,再问:“谁来了?”
碧柳已松缓下来,平静地说:“那个穿灰衣的人,也不知他看没看到我。”
三圣庵只允许女客入内,有时女客会有男伴相陪,慧真师太就将正门旁边的三间屋隔成个单独的小院落,摆上茶水点心棋谱经书等,供他们解闷。
因张阿全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又常来常往甚是规矩,女尼就特准他进去说话,不过进出都得有人陪着。
碧柳便是在送他出门时看见了跨院里的秦镇。
宋青葙闻言不由走到窗前,将窗户推开半扇,遥遥望过去。
就看到斜斜的雨丝里,那人一袭灰衣,负手而立,看上去桀骜不驯,可是又似极有耐心般,静静站着,一动不动。
宋青葙直觉地认为,他并非前来找她,而是在等人。
是等谁呢?妻女还是……
宋青葙有片刻失神,想起元宵节那天,他揽在她腰间落地时,短暂的踏实与心安。
凭着多年习武练就的敏锐感觉,秦镇断定有人躲在暗处偷窥自己,他小心地辨明方位,猛地一抬头,那人极快地缩了回去。
可他还是认出了那张白皙俏丽的小脸和那双清澈明净的眼眸。
一时间,心跳得那么快,那么急,那么乱。
秦镇深吸口气,只觉得全身的喜悦满溢得无处释放。
原来,她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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