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镇起了个大早,赶在辰正之前到了演乐胡同。
清晨的演乐胡同像是个迟暮的妇人,沉寂无声,处处透露着破旧与衰败。偶有卖吃食的摊贩推着独轮车过来,也不吆喝,只停在惯常待的地方等着。
不知何处传来木门的“吱呀”声,未留头的女童穿着单薄的棉袄小跑着过来,一边数着手里的铜钱一边念叨,“红玉姐姐要两只素包子,翠兰姐姐要一个烧饼……”
不等近前,摊贩已麻利地扯张油纸,将包子、烧饼分别包了。女童接过纸包,一溜烟又跑回去,“咣当”关上门,震得屋檐上半旧的红灯笼颤了两颤。
秦镇沿着演乐胡同从东到西走了一趟,没发现想见的人,索性到了下洼子,不由分说地叫开一家茶楼进去等着。
宋青葙起得也不晚,将昨晚秋绫她们做的点心挑了几样,盛了一食盒。难得进城一趟,她想顺便给钟琳送去尝尝。
差一刻辰正,宋青葙跟碧柳坐着代荣驾的车就出门了,张阿全另雇了辆马车直接到贡院附近的水磨胡同找赵掌柜。
到了柳树胡同,碧柳去找门房通报,宋青葙坐在车里等。
说实话,她心里着实有点忐忑,三个月前在这里发生的事仍清清楚楚地刻在脑海里。她记得,自己是如何强作镇静,一步一步地走出众人的视线,也记得杨府的丫鬟婆子是用怎样复杂的眼光看着她。
钟琳对她没有话说,可世子夫人会让个名誉扫地的女子进门?
终于,有人从角门迎出来,“哎呀,宋姑娘,怎么不早说,我们也好让人在这儿等姑娘。”
是钟琳身边的婆子。
宋青葙松口气,整整裙裾,搭着碧柳的手跳了下去。
只不过等了盏茶工夫,可对她来说却比一个时辰都难熬。
婆子絮絮叨叨地在前面引路,“我家奶奶时常惦记着姑娘,有心去看看,可身子不太爽利……”
“生病了?重不重,请太医看过没有?”宋青葙忙问。
婆子怔了会,笑道:“不是生病……”未说完,已到了钟琳住的院子,另有个丫鬟迎出来小声道:“妈妈先带宋姑娘在偏厅坐会,二爷还在屋里。”
话音刚落,便有个穿鸦青色锦缎棉袍的男子阔步走出来,宋青葙来不及躲避,只得低头福了福。
杨靖康长揖还礼,“钟琳这几日心情不好,宋姑娘若得闲就请多来陪她说会话。”又吩咐婆子跟丫鬟,“好好伺候着,别怠慢了客人。还有让厨房将早起的粥温着,过一个时辰伺候着二奶奶用点。”
婆子跟丫鬟不迭声地应着。
直到杨靖康离开,宋青葙才抬起头飞快地扫了眼,杨二爷身材颀长步履稳健,看身形,有几分像以前遇到的灰衣人。
宋青葙奇怪,呀,自己怎么会突然地想到那个粗鲁的男人?说什么“当心被她赖上”,难不成自己被人扶一把就会赖上别人,还是那人以前被赖上过?
丫鬟笑着挑了帘子,“姑娘请,我家奶奶懒得动弹,麻烦姑娘多走几步。”引着宋青葙转至内室。
钟琳半躺半靠地倚在弹墨靠枕上,脸色苍白,神情很憔悴。
宋青葙上前一步握着她的手问:“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钟琳有气无力地笑笑,“唉,有了身子,吐得厉害。你喝口茶,就不招待你吃点心了,闻着味儿我犯恶心。”
宋青葙恍然,方才那婆子说不是生病,她倒没往这处想,想着又懊恼道:“偏巧我还带了点心来,早知道给你带些腌的小菜。”
钟琳摇头,“都别带,吃什么吐什么,太医说好歹熬过头四五个月,等6个月的时候胃口就开了,到时再说……你怎么想起看我了?”
宋青葙把做京都最精致最昂贵的点心的想法说了说,又分别列出三处铺面的好坏之处,让钟琳参详。
钟琳连连赞叹,“亏得你有这些点子,那边我没去过,说不出什么好歹来,你自己看着办就行。铺子开张那天,请二爷去捧场,他结交的士子多……对了,把你带的点心让我看看,到底是怎样精致法?”
碧柳笑着将手里的食盒递过去,宋青葙掀开盒子,是层雪白的细棉纸,然后九个格子分别放着九种点心,红红绿绿的甚为好看。
宋青葙解释道:“这是特地挑的你爱吃的,要真在铺子里卖,就得另外搭配。要是花会用的,就全做跟花有关的点心,桂花酥、百合糕、玫瑰饼等;要是会文用,就做柳叶酥、竹枝蜜,反正把寻常的点心做得精致点,再配个清雅的名字就行。”
钟琳听得兴起,取了块点心问:“这叫什么名字?”
宋青葙笑道:“腹有乾坤。”
钟琳“切”一声,“你就打趣我吧。”两手一掰,果然,千层饼里夹着梅子酱。
两人说说笑笑,直到钟琳神情有些倦了才放宋青葙走。
婆子送宋青葙出门时,就有些感叹:“我家奶奶有日子没这么高兴了,方才吃的也没吐。当年,我家夫人跟付姑娘就投契……”急忙住了嘴,掩饰般道,“姑娘若得闲一定来看看我家奶奶。”
宋青葙耳朵尖,早听清了前头那半句话,低声问:“钟夫人认识我娘?”
婆子迟疑会,点点头,再无别话。
宋青葙困惑不解,钟夫人是浙江人,娘生在济南,两人八竿子打不着,是怎么遇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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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就是认识,也不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婆子怎么支支吾吾地想是极难启齿?
眼角瞥见胡同口停着另一辆车,张阿全正焦急地朝这边张望,宋青葙心道,在杨家耽搁这么久,赵掌柜想是等得心急,竟找到这里了。于是,放下心中疑虑,催着代荣驾车。
等赶到演乐胡同已近午时,赵掌柜引着宋青葙将三处店面一一看了看,宋青葙出人意外地选定了最小的那处。
宋青葙解释道:“……一来旁边挨着胡记酒楼,无论是那边要点心还是这边要酒,两厢都便宜。二来,咱们都是平头百姓没有靠山,铺子里常年聚着太多文人不是什么好事,这样可以容二十人吃酒喝茶,正好。”
赵掌柜闻言,捋着胡子打量一下宋青葙,点点头。难为她,年纪小,行事还挺周全。
自古文人相轻,人太多容易发生口角,而且学子多有志之士,最爱针砭时事,被有心之人传出去,是福是祸就难说了。
宋青葙拍了板,赵掌柜寻中人再商议了下价钱,等两方画完押写好契约,宋青葙早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演乐胡同过了午时就开始热闹起来,胡同两旁酒楼茶楼比比皆是,可哪一间宋青葙也不敢进,只催代荣驾车到个稳妥地方去,至于下洼子那边郑德显赁的宅子,她根本顾不上了。
且说秦镇在茶楼喝茶,隔一会就往外瞧一眼,生怕一时不注意错过那女子,等了将近两个时辰,上好的铁观音,都泡得没颜色了。秦镇不但没清心败火反而灌出一肚子火气。
这女子太不守信用,说是辰正出门,脚程再慢,巳初也该到了,如今都过晌了,怎么还不见人影?
他气呼呼地将茶钱拍在桌上,提着马鞭往外走,准备到扁担胡同看看怎么回事。骑上马没走几步,迎面遇到了郑德显。
秦镇跟郑德显没什么交情,但同为京都的勋贵,两人也算认识,互相拱拱手点了个头。
郑德显穿着亮蓝色锦缎鹤氅,气度轩昂,风流儒雅,秦镇不由想起市井坊间流传的俗话“女子都爱俏郎君”,心里的火气儿越烧越旺,正要扬鞭策马,突然脑筋一转,掉头跟在了郑德显后面。
宋青葙跟常贵怕惹事不敢私闯民宅,秦镇可不怕。
天刚擦黑,他就带着远山骑着马晃晃悠悠地再次来到演乐胡同。
此时,胡同两旁的店铺酒楼都挂起了红艳艳的灯笼,整条胡同灯火辉煌迤逦奢靡。脂粉香与酒香、茶香混杂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诱惑。
有心急的歌妓和着胡琴、檀板咿咿呀呀地哼唱起来,不知何处却飞来一管清越的笛声,扰得歌妓乱了节拍。
远山跟在秦镇后面,被这香气与歌声搅得心烦意乱,难怪爷要在这里开铺子,就凭这份热闹,别处也比不上。
相比之下,秦镇却从容淡定多了,缰绳一松一紧,马蹄一起一落正和着檀板声,和谐无比。
郑德显赁的宅院说是在演乐胡同,其实大门开在旁边的小巷里,极为僻静。
秦镇翻身下马,将马鞭扔给远山,“在这望风,爷进去看看。”
远山嘟哝着:“看铺子还用得着望风,这是哪门子的规矩?”话音未落,只见秦镇身形晃动,已踩在了墙头上。
远山龇了龇牙,暗暗祈祷大爷别惹出什么事端。侯爷三个月没写请罪折子,心情大好,前天刚拍肩膀夸他这个长随称职,可不能让大爷毁了他在侯爷中的好印象。
秦镇看看方位,瞅准亮灯的东次间,跳下墙,猫行几步,手指沾着唾沫星子,在窗户纸上戳了个洞,屋内的一切便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眼前。
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子正捧着本册子念念有词,一边读,手指还轻轻在腿上打着拍子。
秦镇贴近窗户纸看了会,颇觉无趣,眼角瞥见官帽椅背上搭着的亮蓝色鹤氅,正是郑德显穿的那件。鹤氅前襟有几处污渍,显然是脱下要洗的。
大冷的天儿,郑德显既然穿着鹤氅来,自然也要穿着鹤氅回去,难不成这里还备着他的衣服?
秦镇一下子琢磨出门道来了,对着男子看了又看,果然发现他的神情带着些女气。
呵,看着郑三长得是一表人才,暗地里还有这喜好?
秦镇兴冲冲地翻墙出去,对远山吆喝一句,“走,出城!”
两人奔到正阳门叫开城门,远山疑惑着问:“爷,这是往哪儿去?”
秦镇愣了下,天色已晚,他总不能现在跑到人家里说这事。嗯,就是白天也不行,贸然上门太唐突,别吓坏她。转念一想,道:“去得月楼。”
小市街不比演乐胡同,早就安静下来,得月楼也打了烊。
秦镇拍开门进去要了纸笔,提起笔后,他才醒悟自己还不知道女子叫什么。女子闺名是隐、私,不能轻易打听,可她姓什么呢?
秦镇懊恼不已,这么重要的事儿,怎么就忘了打听?
思量半天,写了一句话,“郑德显养在外面的那个是男子,不是女人,你不用担心。”写罢,觉着不妥,一把攥成团扔了,再写一张,反反复复写了七八张纸,终于撂下笔,把纸凑到灯前烤干墨,叠成小片攥在掌心,吩咐远山,“我出去趟,你把那些纸烧了,别让人看见。”
秦镇来到扁担胡同,熟门熟路地翻墙进去。
西厢房还亮着灯,窗户纸上映出女子袅娜的身影,有轻柔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出来。
秦镇的心像被烙铁熨过一样,奇异般地变得安定下来。
他想起她身边那个步履沉着的丫鬟,不敢靠得太近,仍是隐在西府海棠枝上。
又过了些时候,灯灭了,秦镇屏息上前,将攥在掌心已经有点濡湿的纸,贴着地面塞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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