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头,烈日炎炎,夜来,因着前些日子连着下过几场大雨,今日空气却十分清爽。
窗棂外,分外静谧。树枝沾的雨水还没有干,鸟雀立在枝头时总会将枝上的雨水“啪”地打落下来。
少女披着墨石青色披肩,伫立在窗前,仿佛在欣赏鸟儿们快活自在的生活。
朝云走过来,茶具摆放的声音惊飞了小鸟雀,也让少女醒过神来。“小姐,夫人交代奴婢给您烹的岳州蒙顶,听说是用来暖身子的,您快尝尝,这茶凉了就没味儿了。”
尚幼萱弯唇,对今日之事心有余悸。
朝云心疼自家小姐,便走到她身边,安慰道:“小姐,她们这是自作自受呢……恶人自有恶人磨,是她们先起了歪心思各种花招来陷害您,报应不爽,她们早晚会自食恶果,遭天谴的!”
她说得认真,言辞恳切,真在为自己抱不平呢。
尚幼萱笑出声来,她笑的时候眉眼弯弯,很是乖顺:“朝云,是不是跟着暮雨待久了,你怎么也变得这么会犯迷糊呢……”
朝云傻乎乎地笑着,跟暮雨那机灵鬼一个样儿。
“傻丫头,我不是在想她们。”尚幼萱望着漆漆沉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闭上眼,心头一片混乱,混着雨水湿气的风噗噗地往脸上吹打,才让她恢复了几分理智。
“我只是有点累了。”
朝云不知所措:“那小姐要不要去榻上躺会儿?也差不多到了该睡的时辰了。”
尚幼萱温和摇头,问她:“母亲歇息了没有?”
“若还没有,替我唤母亲来。”
“是。”朝云正欲退下,尚幼萱再次叫住她。
“你早些回屋休息吧,我这儿不需要人手。”
“奴婢谢小姐体谅。”朝云走出门。
不久,王盼清跨过门楣,坐到窗棂边的桌前,贴心地抚摸着尚幼萱的手:“手怎么这样冰?我去把窗子关好。”
“不必了母亲。”尚幼萱垂眸,语气难以捉摸,“吹吹冷风,也好让女儿清醒一些。”
王盼清不安:“今天西苑的事情我都听下人说了,阿夭,是否真的有这么一回事儿?”
“是真的。”尚幼萱眼圈下角有些发黑,“母亲是不是觉得这样的事骇人惊闻?”
王盼清思忖,稍后点头。
“萧姨娘本来是打算要用这些招数来对付女儿的……只不过是后来全都报应在了尚德菀身上罢了。”
“什么!”王盼清惊悚,眼底透着不可置信,“我就知道,依着萧月怜的做派定不会安生,没想到才过多久,她就直接把心思动到你头上了……”
尚幼萱偏头,盯着树梢看了良久,今夜无月,外头黑摸摸的,令人胆寒。
“母亲也觉得尚府里的争斗手段很无聊对吗?”
王盼清哀声叹了口气:“阿夭,总有一天,母亲要带你离开这里。”
*
定陶将军府的人倒是守信用,不出几日便差人送了份庚贴过来,还派来了个说亲的嬷嬷,这嬷嬷身体略有些发福,脸圆圆的,把褂子的袖管儿撸到小臂上面,看着很有亲和力。
蕙中堂,尚老夫人携同尚品修和侧室萧月怜端坐着。
那嬷嬷也是个好说话的,一番话谈下来,顺顺畅畅的。
“那将军府不会嫌弃大姑娘是庶出的女儿吧?”尚老夫人试探性一问。
哪知这说亲嬷嬷惯会拍马屁,口腹蜜剑道:“诶?老夫人就放一百个心好了!陶老将军差老奴来时,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过啊,可不能轻贱了尚大姑娘的身份!好歹是尚府出来的女子,身份都高贵得很呢!”
听了这番奉承话,萧月怜脸色也好转了。
看来情势还没她想象的那般糟糕,她的菀儿还有机会,而这机会现如今就摆在眼前。
萧月怜眼底一喜,从嬷嬷身上寻到了一丝光。
尚老夫人也安心下来,与说亲嬷嬷谈了些有关两府的具体情况。
“陶世子可真是位良人,大小姐嫁入陶将军府,那可就是人人追捧的大少夫人了。”那嬷嬷一挥牡丹帕子,欣喜道。
尚品修也满意道:“定陶将军还算有心。”
“当然哩!”说亲嬷嬷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帖子,想了想又收回去,“不知这大小姐可在府中?老奴好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好姑娘!”
尚老夫人和气吩咐道:“佩环,去请大姑娘来吧。”
“等等!”
萧月怜慌乱打断:“老夫人……还是让妾室的婢子去叫吧……”
尚老夫人没好气,鄙夷着撇她一眼。
“芙蕖,你去吧。”萧月怜握着芙蕖的手紧了紧,她加重了语调,“一定要将菀儿好好地请过来。”
芙蕖明白了其中意味,躬身道:“奴婢遵命。”
说亲嬷嬷看着,不禁失笑:“看来这位姨娘很关心咱们大小姐哩!姨娘生养了这么好的姑娘,往后可是贵人的命!”
尚老夫人听了这话,一瞬间也放下偏见,对着萧月怜道:“萧姨娘啊,听见没有?以后落梅院有什么缺的,也可以到我这儿来补。”
这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让萧月怜忘乎所以。
*
落梅院。
屋子里的床上,女子正贴靠在角落里,双手极痛苦地捂着头,眼神木讷,没有一点光彩,那里光线不太好,她的半张侧脸全打上阴影,就如她的人一样,麻木无神。
女子嘴里不停地呢喃着什么,身子颤巍巍的,教人不敢上前。
芙蕖也没办法,她刚想去摸女子,女子就发了狂似的挥舞双手,大声呼喊:“别碰我!走开!别碰我……”
“大小姐!是奴婢,芙蕖啊,奴婢是不会伤害您的……”
尚德菀此刻疯癫癫的,芙蕖支楞着手,迟迟不敢上前,她怕再一次激得她发飙。
“不要过来……”尚德菀哭喊累了,自己抱着双腿瘫软在角落里,她几天没合过眼,眼球里布满了瘆人的红血丝,活脱脱一个失意样子。
见状,芙蕖心里不知是喜是忧。陶府的说亲嬷嬷和尚老夫人她们还在蕙中堂等着,若此时大小姐这副鬼样子过去,被人瞧见了,指不定风言风语一大堆,万一陶家又上演一出退婚的把戏……
芙蕖越想越心烦意乱。
“大小姐,您猜是什么人来了?是定陶将军府的说亲嬷嬷。虽然大小姐您走了那么一遭,却因祸得福,那陶家大少爷过些日子就要来迎您过门了!”
听到这里,尚德菀懵圈地抬头。
“大小姐不要难过,嬷嬷今天来咱们尚府就是为了替陶老将军过过眼,庚贴都随身带着来了,相信要不了十天半个月,小姐就成了陶少夫人了……所以,奴婢帮小姐您梳梳妆?”
芙蕖抱着侥幸心理一问,小心翼翼地向尚德菀伸出手:“小姐……”
经过她这么一番诱哄,尚德菀拭干苦泪,神色游离道:“爹……爹在……哪里?我……我要见……爹……”
“好好好,老爷和姨娘就在蕙中堂呢,待奴婢为小姐您好好梳理干净了,咱们马上就去。”
“娘……娘……”尚德菀又忽然激动,惊惶失措地尖叫,“我不要见到她!不要……”
芙蕖整个人滞住,在一旁瑟瑟道:“小姐怎么能……怎么能不要姨娘呢?”
尚德菀拼命摇头,手在空气中胡乱挥动,弄得榻边的一樽枯木逢春花瓷瓶从桌上摔下去,一声异响,碎了一地白瓷片儿。
“啊!她要害我……她又要来害我了!”尚德菀死死拽着芙蕖,费尽气力想要躲在她的身后,“不要过来……”
那日被壮汉凌辱过后,尚德菀被尚老夫人遣人送回了落梅院。刚开始的时候,她没有一刻是清醒的,甚至连萧月怜她都不认识了,过了些天,她才回忆起来一点,还全是老夫人寿诞宴席那天的事情。
尚德菀恨萧月怜,恨她要使这么阴毒的手段,同样也恨尚幼萱,如果没有她的掺合,这件事会很顺利,那么她自己就不会沦为笑柄,沦为通奸的荡妇。她把自己锁在房里许多天,没有和萧月怜交流过一句话。
芙蕖一时语塞,只用温和的语气搪塞道:“姨娘做的所以事情都是为了大小姐着想,大小姐不应该怪姨娘……”
“你也觉得是我错了?!”尚德菀歇斯底里,“我被人按在床上的时候她在哪里?!他在我身上每个地方留下恶心的味道,在我头发上喷唾沫……那些时候她来救我了吗?!”
“小姐……”芙蕖想象了那画面,那样一个彪悍的莽丁对自己又拉又扯……
“万事都怪那个四小姐的!”芙蕖似乎找着了理由继续唬弄,“姨娘原本计划好的,届时四小姐名节被毁,姨娘必定为您则一门好婚事的……可就四小姐这么一插手,姨娘的大计就毁于一旦了……”
尚德菀抖着手臂,木讷歪头,看起来不解,想从芙蕖口中获取什么:答案似的:“娘真的是那么想的吗……”
“是!姨娘打从一开始就是这么做的呀!”芙蕖暗暗捏一把冷汗。
“尚幼萱那个贱人,她彻底毁了我!我要和她拼命!”尚德菀一扯嗓子,疯急地欲冲出去。
芙蕖忙拦住她,苦口婆心地劝慰:“小姐莫心急,对付她的法子多得是……现在最要紧的是您与陶世子的婚事儿。”
“婚事……”尚德菀渐渐冷静,杨柳眉蹙了又蹙,“我不记得了……”
“诶,这个小姐甭担心,嫁给陶世子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芙蕖谄笑道,“现在让奴婢为小姐梳洗打扮打扮吧?”
换衣裳的时候,尚德菀浑浑噩噩,她身上遍布青紫,几乎没有一块肉像样,芙蕖不禁胆寒,这是得多粗鲁……
“陛下不是下旨赐婚陶世子和叶清瑶吗?怎么……”尚德菀喃喃,“怎么会跑来娶我……”
“芙蕖,是不是……陶世子为了维护我的清誉才……”她失落低头,眼里划过一丝悲凄。
芙蕖瘪嘴道:“小姐这就是多虑了,陶世子是真心恋慕您才会求娶……哎呦我的好小姐,说亲的嬷嬷和老夫人还在等着咱们呢!咱们可得手脚利索些……”
梳洗用了一柱香生辰,到蕙中堂时,尚老夫人的脸色带了阴郁。
说亲的嬷嬷见到尚德菀,惊喜道:“这便是……尚大小姐吗?!”
尚德菀规规矩矩地向她点点脑袋,神情还沉浸在方才得木讷之中,一举一动有点滞顿。
萧月怜忧虑地看着女儿,生怕她有忽然发了疯,那自己可不好圆谎了。
“大小姐玉姿天造,果然是个妙人儿!”嬷嬷一拍掌心,掏出之前的帖子,“老夫人呐,这是命老母送来的将军府的庚帖,您若没意见,咱们两家便互换了帖子吧?”
“嗯。”尚老夫人手托着双鬓,从她的神情一看就知,她很愉悦没想到能将庶女嫁与陶府这么好的人家。她原以为尚德菀不过一辈子小人命格,上不了大台面,现如今,倒叫她意外了。互换庚贴的时候,尚老夫人余光瞥向尚德菀,露出了难得的欣慰之色。
嬷嬷拿到尚府的帖子后,不忘唠嗑几句:“尚大小姐端丽持重,将来入了做陶府少媳一定能把咱们陶世子的心抓得牢牢嘀!”
“嬷嬷客气了……”萧月怜嘴角浮起苦涩的笑。
嬷嬷也意识到自己磨了太久,仓忙地瞧了眼外头的天色,讪讪说着:“呀!怎么这天这么快便暗了!老奴在这儿待了不少时辰呢吧?陶老将军和夫人可别等急了……禀老夫人,老奴要先行回去复命了!”
“嬷嬷慢走,佩环,去送送嬷嬷。”尚老夫人知乎佩环一句。
萧月怜空闲下来,她飞快便注意到尚德菀的表情。
分茶芙蕖替尚德菀施了很厚一层粉黛,这个娇面妆眼神也要深得多,只有这样,才能掩盖住尚德菀泛黑的面容。
尚德菀应付完说亲嬷嬷,眼神一下子变得晦涩无光,像是遭受了巨大打击般垂下头,不言不语。
尚品修全程黑脸,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他也知道了寿诞那日发生过的种种,他没办法接受,无论尚德菀是被人污蔑的也好,或是她自己与外人私相授受也罢,总归那日这么多贵族世家的的夫人小姐都亲眼目睹了,虽然大家面儿上不明着得罪尚府,可避免不了众人酒足饭饱后说三道四,久而久之,传到天家耳朵里,尚品修的官面自然也保不住。
“菀儿,你好自为之。”
尚品修冷漠地撂下话走了。
尚老夫人却一反常态,她牵住尚德菀的手,喜盈盈道:“大姑娘,平日是祖母忽略了你的感受,往后你若嫁到陶将军府成了嫡少夫人,可莫要忘了尚府对你的养育之恩啊……”
尚德菀没有答话,只是愣愣地傻站着。
萧月怜反应极快,看尚德菀不太正常,就赶忙出来为她辩解:“老夫人……您看这菀儿也累坏了,不然妾室先带她回院里修养两日?”
“也好也好,过些时日就是要做婚配的人儿了,可得好好养着。落梅院有什么不足的地方,需得趁早同我说。”
“多谢老夫人垂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