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天，阴雨不断，像雨似的雾，如雾般的雨，丝丝缕缕缠绵悱恻。清晨，远山披上蝉翼似的轻薄白纱雾帘，雨点如豆筛子，一个劲儿地往下掉，顺着屋檐滴落，发出啪嗒啪嗒，杂乱无章的响动声。
翌日清晨，尚府上下一片喧闹，甚至盖过了雨声。尚老夫人的寿辰便是这天。
她正色端坐在高位上，里面穿着大红织金云霞衫，胸前是陈银丝绣翱翔仙鹤图，领间有一道极窄的牙子。外头着一件广纹大氅，雕了一大朵佛手花，正是尚含莹一月前送来的贺礼。
尚老夫人笑容灿烂，脸上皱纹无处堆放，勉强聚挤成一团。
蕙中堂围满了二方三房的主子仆妇，便是连长年不归家的尚品煜和尚品良也在。
曲素梅先颜声道：“母亲，宾客们马上就快到了。今日逢雨，媳妇就擅自将夫人小姐们的憩间转至西苑去了。”
“你做得不错。”尚老夫人始终带笑，颇为满意地看了她一眼。这一动作，倒惹得一旁愣着的三房虞若珍尴尬了。
曲素梅得意地退下去，暗中鄙夷地撇了虞若珍两眼。虞若珍再不甘也只能忍下了，尚老夫人可从来不重视她这个媳妇。
虞若珍是小族出身，尚老夫人多少看不上。
尚含莹却插话说：“祖母，您寿诞这种大喜日子，为何不见四姐过来呀？”
今日她一身净蜜合色妆锦袄裙，裙摆绣着荷花绣片，露出樱桃红的鞋尖儿，一套簇新的天青色半臂，戴着朝阳五凤璎珞圈，再挽了时下少女都喜欢的圆锥髻，簪了一支金色仿蝶翅翠玉华胜，一看就是曲素梅替她精心打扮过的。
“四姑娘她……”尚老夫人环视四周，的确不见没有见到尚幼萱的身影，“也许是迟了吧。”
曲素梅又瞠目震惊道：“哎呦，媳妇这一看才发现大嫂她们一家都没来啊……大嫂不愿看到母亲也就算了，可四姑娘怎么也一并不来了？莫不是四姑娘还记恨着母亲罚的禁足……”
尚老夫人的脸色立马沉了下去，哑声道：“佩环，马上去请大房的人过来。”
虞若珍与曲素梅又互看一眼，相继打了个照面。含蓉含莹姐妹俩看热闹似的站在一旁。尚丹蔻仍旧怯怯地扯着虞若珍的衣角。
一大清早，尚家的少爷们都跟着尚品修去府门口候着了，前厅里设下大小几十张酒桌，好不气派。
“是，奴婢去办。”
按常理儿来讲，臣子家眷办寿原本没有这么风光的做派，可尚家位高权重，泫武帝也难免给些薄面，朝堂之上的大臣们也就见怪不怪了。平京城里，想巴结尚品修的人比比皆是。
众人僵局之际，蕙中堂伺候的阿喆突然跑进来，高声呼喝道：“大老爷请老夫人等移步前厅，宾客们快来了！”
尚老夫人阴晴不定的面色这才缓和，恢复喜气，道：“大伙儿都随我来吧。”
*
最先来的是赵郡守一家。因着是雨天，尚府的家丁撑着伞去接。马车还没停稳，一袭珠光宝蓝色的俏皮身影就先跳了下来。
“娴儿你慢着点儿……”赵夫人连忙掀开车帘，追上赵映娴，拉住她的皓腕，小声警醒道。
赵映娴停住，不悦地“哦”了一声。
郡守在平京可算不得什么很高的官位，二房的尚嘉皓仍是笑着脸过来迎接：“赵大人，有请。”
“你们府的四姑娘在何处？”赵映娴脱口而出，赵夫人则还没有反应过来去捂住她的嘴。
赵夫人窘迫赔笑，道：“失礼了……”
尚嘉皓被赵映娴弄得好笑：“赵夫人客气了，赵二姑娘娇憨可爱，说不上什么失礼不失礼的。赵二姑娘是来寻四妹妹的？”他笑容和煦地看着赵映娴。
尚府几个少爷里，尚嘉皓是年龄最大的，三年前中了探花，步入仕途。现如今，可谓是青年才俊了。
赵映娴捣蒜末儿似的点点头。
“四妹所居的院子有些偏远，让下人们领你去，省得迷了路。”说罢，尚嘉皓挥手招来一个家丁，吩咐说，“将这位赵二姑娘带去听雪院。”
受了自家少爷命令，那名家丁不敢延误，忙做出“请”的姿势：“赵小姐，请跟奴才这边走。”
“多谢。”赵映娴快步跟着那家丁，走前不忘回头对着尚嘉皓道谢。
赵大人才从马车里走到府门前，他道了声：“尚公子。”
尚嘉皓也谦逊地作揖回了一礼：“郡守大人安。”
“尚大公子真是年轻有为啊。”赵大人双手背在身后，赞许地点头。
“郡守大人谬赞了。”尚嘉皓道，“宴席在寒舍，大人，夫人快有请。”
赵大人先迈开腿，赵夫人却是忧心忡忡地望着赵映娴离开的那个方向。
“赵夫人不必操心，既是在尚府，赵二姑娘便不会出事儿。”尚嘉皓见状宽慰道。
赵夫人窘迫地解释说：“听闻府中尚四小姐性子颇为文静，小女顽劣，此番就怕惊扰了四小姐……”
尚嘉尘开怀：“那赵夫人可是多虑了，赵二姑娘活泼俏丽，惹人喜欢，四妹怎会介怀呢？赵夫人放心让令爱去吧。”
“那便好……”赵夫人这才抬额，只看了尚嘉皓一下就止住步子，心道：不错……
赵大人挽着妻子的手，不紧不慢地踏入府邸。
人才刚进去，尚品修和同僚一并回来了。那名同僚就是叶清瑶的父亲，当朝二品太尉——叶世安。
“儿子见过父亲，叶大人。”尚嘉皓依礼作揖。
叶家在平京城可谓是第二个“尚家”。论权势，叶尚两家不输彼此。可这些年头，泫武帝阁外器重尚家，因而众人也渐渐潜移默化了。叶世安也客套地对他回了个笑脸，只是尚品修仍旧冷着脸色，他用粗犷的语气揶揄道：“皓儿啊，为父就将这迎宾的人活儿交托与你了，可要打起精神来好好办事儿。”
“是，儿子定不负父亲嘱托。”尚嘉皓拱手道。
“哈哈哈……”叶世安肆声大笑起来，捧怀称：“不愧是尚大人您的长子，果然气宇不凡。入仕三载，就已经坐上了旁人可望而不可即的礼部侍郎一职。”
尚嘉皓连连称不敢。
叶世安这话，很少有人能听懂其中意味，尚嘉皓却懂了。他在说自己的官位来得蹊跷，定时自己父亲横插一脚，才让这顶乌纱帽戴高了。
尚品修色僵，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叶世安可不是寻常朝臣，他手里的权利一点不必尚府来得少，这也是他敢放肆到尚府家门口的缘因。在叶世安面前，尚品修少不了惺惺作态。
“不过啊，尚大公子这顶官帽可是要戴稳当了，平京时局动荡，一旦有什么大事，届时怕是少不得牵连他人。”
他这是在打压人心。变着法儿警告尚嘉皓。当然，此时尚品修也在场，那么这话由他嘴里说出来就不知是说给谁听了。
尚嘉尘谦和道：“多谢叶大人关怀。只是奇了，听说叶长公子未经科考也能入仕，想来是比晚辈要聪慧百倍不止。不知大人可否也有时常劝诫叶公子这种话？”他坦然一笑，巧妙化解了这场尴尬的矛盾。
叶世安也撒手笑着，只是眼底莫名划过一缕精光。
尚品修紧蹙的眉毛发松，不知不觉也多了几分笑意：“皓儿，好生接待一会儿来的宾客。”说罢，尚品修与叶世安又说笑着进了府内。
……
“四小姐。”外头看门伺候的婢女轻扣屋门，回禀道，“院外有人找，说是赵府的二姑娘。”
“嘘。”暮雨赶忙作出噤声的手势，小心望了眼撑着头眯眼小憩的尚幼萱，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询问：“可是赵郡守大人家的那位二小姐？”
婢女啄米似地点头。
“行了，快去迎进来。”暮雨语气小声道。
不料还是惊醒了桌前少女。“发生何事了？”
暮雨笑眯眯地小跑到小榻边上，俏皮道：“赵府姑娘来寻小姐了呢。”
尚幼萱温婉一笑，道：“请进来吧。”
“是。暮雨行了一礼，便飞快溜出去。
再进屋时，她身旁多了位穿宝蓝色元霄裙的少女。“尚小姐！”赵映娴每每一见了尚幼萱便神情激动。
尚幼萱抿了抿唇，笑得温和：“算算时辰，大家应当都在前厅热闹，赵姑娘怎么反倒跑我这儿来了？”
赵映娴撇嘴，不情愿道：“我才不想出去抛头露面呢。一到公开场子就得做样子，乏味得紧。母亲一提来尚府，我便思及你。”
抛头露面？有些人怕是巴不得。
“你们府前厅尚未开席，路过前厅时，为什么看你的姐姐妹妹们好像都齐了？”
尚幼萱眉眼浅笑，答：“许是她们想去帮衬祖母吧。”
赵映娴鄙夷：“那可未必呦，尚府人手众多，方才来时还见几个仆役在犯懒，想来是闲得紧的。”
尚幼萱但笑不语。
“你听说了没？”赵映娴故布疑阵，双眸发光，“陛下前些日子为叶清瑶赐婚了！”
“赐婚？”
赵映娴撇嘴：“叶家名门望族，我父亲说陛下因叶太尉办了大功，又有明昭公主极力美言，陛下便下了旨意，说是给叶清瑶与那定陶将军府的世子定亲了呢！”
尚幼萱这才忆起来，明昭公主与叶清瑶的关系匪浅。
“将军府……陶世子。”尚幼萱笃定。
“你也知晓陶世子？！”赵映娴来了兴致，“定陶将军鲜少让世子露面，不过大家都说他长得仪表堂堂，真是便宜叶清瑶了。”
和叶清瑶合得来的小姐们自然觉得她娇蛮可爱，毕竟叶家官位高，适时还能够攀附攀附。但如赵映娴这样心直口快、嫉恶如仇的，就看不惯她拉拢人心的做派了。
“耳听为虚，眼见方为实。今儿个祖母寿诞陶将军会让世子陶桓来贺，至于他是怎样的人咱们无需妄下定论。”尚幼萱敛了笑意，神色不挠。
“那我可要好好一睹陶世子真容！就当……帮着叶清瑶掌掌眼了。”
尚幼萱执了一柄白梨花苞，眸珠含灵，若有所思。
叶陶两家良缘天成？
据尚幼萱对萧月怜的了解，她肯定不会放过这次大好良机除掉自己。加之前两日采云监视落梅院无果来看，萧月怜这回势必要搞什么大动作才会一点消息都不放出来。
至于她能想到什么肮脏的手段，尚幼萱也能隐隐猜到几分。
尚老夫人寿诞，无论正侧室都要出面的。
赵映娴拎起茶杯，小酌一口，满意道：“我倒觉得如你们一般有几个姐妹挺有趣儿的，我大姐平日里跟个闷葫芦似的，好没意思……”
“有趣？”尚幼萱平静反问。
“难道不是吗……”
尚德菀依仗萧姨娘倨傲自诩，尚含蓉巧舌如簧，尚含莹点子怪异……人人各怀鬼胎。
尽管如此，尚幼萱还是笑语：“的确是很有趣。”
“四小姐，赵姑娘，蕙中堂那边的人来催了……”外头的婢女忙道。
尚幼萱弯眉：“知道了。”
“啊……”赵映娴有些失落，“我才好不容易见你一次。”
“唉……无妨，待会儿到了，咱们凑在一块儿！”赵映娴用肩膀推了推尚幼萱，耍滑头似的地向她吐了吐舌。
尚幼萱笑着摇头，无奈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