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十四年春,京畿道,长安城外乐游原,原上草木生发,杨柳依依,天边极远处有白云卷舒。
往日文人骚客云集、唱和酬答的乐游原上,并无半道人影,唯有二三衔泥燕子起起落落,缝补新家,黄鹂婉转,狐兔骋野。
马蹄声突兀传来,久久未曾被铁蹄践踏的乐游原战栗着,大地闷雷阵阵,渐有细小土石弹跳而起如跳珠,大珠小珠落玉盘。
骑军开进,马蹄声整齐如擂鼓,血红旌旗鲜明如大日,当首大纛迎风劈出,缀以牦尾析羽,上用金线绣出斗大“李”字。
大纛前披甲武将策马横槊,名为“两刃矛”的錾金撼城槊一端悬有一串七颗大好头颅,污血糊面的头颅以各自奇形怪状的头发缠系,有的是披肩长发,有的是绳头索发,还有那更为怪异的三绺攒集和金钱鼠尾,他们无一例外,来自塞外大漠三千里广袤疆域。
大将已行三十里,一抬左臂,身后传令人令旗一震,三万铁骑一齐止步,战马嘶鸣之声不绝于耳。众将士翻身下马,取出应用之物洗刷胯下战马口鼻。
骑军以爱惜战马为第一要义,军中战马行三十里,止步洗刷口鼻,乃边关铁令,在这乐游原上也不得破例。
武将昂首远望长安,那里,是天子之城,天下首善之地,也是他的故乡。
大齐王朝镇国公,神武大将军李密,已十年不得返乡。
前方有那迎来送往无数的细柳灞桥,有那桥头十里长亭,十年前,他便是在那个男人的长揖中跨上夔龙马西出阳关,十年后,他回来了,那个身披黄袍的男人,也应还在那里。
思绪收拢,身后三万铁甲歇马已毕,又复上马,李密振臂下令,闷雷又起,乐游原上,烟尘渐浓。
犹豫片刻,李密还是伸手扯过身旁落后半个身位的扛纛巨汉背后鲜红大氅,遮住槊尖所挑的一串糖葫芦似的头颅。
身高一丈的扛纛巨汉咧嘴一笑,露出列戟巨齿,并未出声,只是紧了紧手中碗口粗的大纛旗杆。
大军又行十里,身骑黑马的横槊大将极目远眺,那一袭黄袍已近在眼前。
寻常帝皇出迎十里,已是恩宠至极,此时该快马传令,班师大将接过黄轴,当距帝王驻跸处三箭之外下马步行,身后将士除家将亲军不得近御前。李密却并未驻足,因为长亭里那位,不会在乎这些。
果然,那位身旁的传令人根本不曾领那黄轴。更罔谈在神武大将军面前飞马了。
大军行至长亭前,一袭黄袍已快步迎出:“邃伯!”
大齐镇国公李密,表字邃伯。
李密摘下帅字金盔,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圣上在上,末将李密出征十载,赖圣上天眷,开疆三千里,幸不辱命……”
大齐皇帝李御正一步跨出,屈指一个板栗敲在李密脑袋上:“叫三郎。”
李密抬头笑了笑,有违礼制地未经帝尊许可便起身抱拳。
“末将不敢。”
李御正笑着摇摇头,拍拍李密冰冷的肩甲,绕过一身甲胄如半截铁山般半跪的神武大将军,走到那匹高有七尺的西域黑马面前,两位随身御前亲卫立即跟上,向已经起身的大将军示意后,为帝尊摘下那横在马上的撼城槊,槊首上挂着一串糖葫芦似的血污头颅。
“又欺负你家王灵宝。”李御正笑道,随手扯下李密背上大氅丢给一旁憨笑的灵宝将军王有雄:“他拿你的大氅包裹这些腌臜物,朕替你讨个公道。”
王有雄接过鲜红大氅,当即披挂上身,嘴角几乎要跨过面上狰狞伤疤咧过耳根,御赐的嘞,可稀罕,大哥你就气去吧。
李御正随即解下身上绣金披风披在李密身上,动作行云流水。
没办法,十年前就这么干过了,这十年间日思夜想过无数次,想不熟练都难。
刚才还在沾沾自喜的王灵宝看看那玄缎绣金螭的披风,身上的军中制式大氅顿时不香了。
李御正并未嫌弃自己口中的“腌臜物”,只是轻轻掩鼻下蹲,一颗颗翻检起那七颗血污头颅。
“漠南白犬,三犬部盟主单于颉其利,庆历四年被先锋骠骑校尉索拔群斧劈于漠南王帐——该是刚从函首玉匣里薅出来,面色发青。”
“北狄部族长慕容貂,也就是那位塞外剑道第一人慕容剑雨,庆历八年于赤峰草原两军阵前,命丧神武大将军李密刀下。”
“西凉王肥龙寇京,庆历九年龙城被左将军杨虎臣一部踏破,身死国灭。”
“金帐汗国大可汗术拔都,庆历十二年仓皇逃窜至先祖发迹之地斡难河,虎牙将军冠军侯钟离让以连珠箭越百步连破六甲,将其留在河东畔,不曾渡河。”
……
“漠北十八部族狼主拓跋大石,三十万狼骑共主,于四月前走马川一战身死,尸身被裂作五块,军中扛纛大将王有雄以旗杆打杀两位漠北狼主亲卫,夺回尸块。”
一颗颗素未谋面的血污头颅,在一位疆域囊括九州治下万万民众的大齐帝尊眼中,竟是如数家珍。
大齐皇帝起手,身后捧案宦官数人忙不迭俯首上前,案上御酒已在长乐宫某处藏风聚水处珍藏十年。
大齐皇帝李御正,神武大将军李密,军中扛纛大将、灵宝将军王有雄,还有出阵在前的冠军侯、虎牙将军钟离让,征北左将军杨虎臣,征北先锋、骠骑校尉索拔群,征北右将军苏方烈,太子李承乾,太师陈悬……一十六人共举杯,遥祭战死北疆的数万大齐将士。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大齐三十万铁骑征北,历经十年之久,灭漠南,平西凉,定漠北,逐金帐,开疆三千里,饮马走马川,勒石记功。于今日终于百战功成,班师回朝。
有许多人,在出征大漠前饮过一碗御酒,却再也没有办法来饮这十年前许下的庆功酒了。
身前三万亲军铁骑皆下马,单膝跪地,彻地连天,齐呼万岁声势之大,堪称山呼海啸。
严整军容,盛世气象。
李密亲军三万骑,称“瀚海长风”!
大齐铁骑驰骋塞外十余载,所过之处,四方蛮夷皆呼大齐风起。靠的是李密腹内百万雄兵攻伐守备的兵家之术,更是浅池养龙的养兵治军之法。哪怕今日就在此地一道天雷劈下,把神武大将军李密烤成焦炭,这三万由其亲手调教出的亲军随便交由一位大齐三品乃至四品武将投入塞外广袤战场,依旧能挑翻十万精于马战的蛮夷贼寇,直追“一汉当五胡”之汉武雄风,即便是那位明面上由剑圣裴旻领衔、高手如云巨擘林立的五万“拱卫京城,赖以长安”禁军也做不到这一点。
礼毕,李密的视线越过大齐皇帝陛下,在这暂作驻跸处的灞桥长亭内外巡视一圈,发现宫廷人物与文武百官林林总总近二百人中并无某个不讨喜的身影,正要开口,他的圣上察言观色,已率先开口道:“裴旻怕自己不讨喜,就没有来。”
李密面色刚刚缓和,就听见李御正下面一句:“宫里大排筵宴,咱们那位剑圣正在席位上温养剑意,准备给我们李大将军作剑舞庆功。”
李密伸手按住腰间刀柄:“圣上。”
李御正无奈:“知道了知道了,朕答应过你,开疆三千里,便可与那剑圣裴旻酣畅一战,可分生死。但你又不是不知道,那耍剑的自从母亲去世便辞去官身,不再领兵,且不再接受武人问剑,每日在长安各种酒宴上作剑舞顺便蹭酒喝。这次你班师算是十几年来长安城天字第一号盛事,于情于理,他都要去的。”
李密:“庆功宴后?”
李御正微笑:“大好头颅,凭君自取。”
李密一身刀意收敛:“先喝酒?”
大齐帝王眉开眼笑:“先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