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城。山陵围城,天色阴沉。浓云碾入沉闷,渗进风里,吹进小城的巷里角落。风呼呼刮着,林中传来几声脆响。踏着枯叶,一道身影来到崖边。
笠檐微抬。
“到了。”
惊雷乍响,雨帘倾泻,天地彷佛寂静,只余瓢泼。
山崖下,小城静卧,隐约间有些形貌。
行人皆形色匆匆,倒也无人留心街上忽然多出来的怪人。只当他是戴着斗笠避雨,沉浸在自己的情调里。
“走咯走咯,回去咯,这雨棚住不得人,雨停咯再上工。”工人们三三两两离开了工地。待大门锁上,只剩下一片雨声。
那道身影落在工地内,消失在废墟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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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杨,咱们今天进城干啥子?你看这,好大的雨哟。”一辆电三轮晃晃悠悠沿着山道向小城驶来。问话的是个少年,蹲在车斗里,长相却是俊秀。穿着普通的白衬黑裤,戴着斗笠,打理得干净。“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二回进城嘞,那次发烧你半夜背我二十里路,除了医院啥子都没见到。”
“今天是你十六岁生朝,咱们进城看看。”旁边背着包袱的老者回答着,却好像有什么心事,有些沉闷。老人说话时也没有睁开眼睛——他十多年前成了瞎子。
少年没有再问,只当是这雨下得老杨烦闷,估计是坏了他今天的安排。
待三轮晃进巴城,已过了晌午。雨也小了许多。少年两下翻身下了车,将老杨扶下来。二人一前一后在大街上走着。老杨拄着拐杖驼着背走前面,少年亦步亦趋地在身后跟着。
老杨边行边介绍着城里各式玩意儿,少年在后面一边听一边问东问西。两人说着也时不时有些笑声,俨然一对爷孙。
小城里逛了一路,又在市集里买了许多东西,少年抱着大包小包一堆日用品和小玩意,腰间插着把磨刀匠那寄存的短刀。
“老杨,给我整这么多东西做啥,刀都整上了。这城里这么多好东西,怪不得你从来不准我跟着进城。”
老杨听了这话,老脸上泛出笑容,笑骂道:“你娃早该猜到了吧,还在我面前装大瓣蒜。”
少年不说话,瞪着眼睛装听不懂。
“你娃打小就聪明,眼珠一转就有不少鬼主意,还老是装得像那么回事,”老杨像是在感慨,又像是抱怨。少年还是厚脸皮地装着,老杨哭笑不得,只能继续说,“有许多事都是咱爷俩心知肚明的,就算你从来没问过我,我也晓得你猜着个大概。”老杨顿了顿,没有接着说,却道:“小狗,咱爷俩吃个饭先,吃饱了再说。”
天空仍洒着细细银丝,小城如同隐翳云纱之中。
二人找了间馆子,点了一桌家常,自是酒足饭饱。
虽是傍晚,天空也因雨色变得阴沉。街灯早早点亮,二人一搭一搭聊着往事。两道影子拉长又消失,又出现在下一片昏黄中。
借着酒劲,老杨的老脸爬上愁容,白发苍苍,显得有些许消沉。提着打包的酒菜,二人快出了城区。
老杨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地,颇为沉重地开口:“狗娃啊,有些事情你已经晓得了”
“十六年前的今天,我进城卖菜。夜里回村路上,我远远地就望见起火。这前不着村后不挨城的地儿,方圆就我一人。赶到跟前的时候,那火烧得,啥都不剩了。我到处看了半天,找不着活人。正打算赶路进城报公安,忽然听到个哭声。我激得一身冷汗。拔腿要走的时候一转脑袋,反应过来还有活口。”
老杨满脸感慨,抿下一口酒。
“顺着哭声呀我走近一看,那砖瓦木头里伸出个东西,上面托着个小包,哭声就是从那包里传出来的。附近还烧着点火,我跨进去,见到了我老头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东西。”
说到这里,老杨很是郑重。
“娃呀,那个烧成根棍的东西,是双焦得跟炭样的手。我不晓得那是你父还是你母,但我晓得他肯定是深爱着你。”
狗娃一时有些震惊,老杨等了许久,待他呼吸平复。
“我掀开那包着的被褥一看,是个男娃。说来神奇,你娃脸跟黑炭似的,那被褥也在火里待这半天,啥都烧没了,你俩都没啥事儿。”
“我老杨无儿无女的,便起了贪心,我从你父母手中接过被褥,抱着你就上了小道,”老杨言语中有些歉意,“过了两月,我才敢回去,那时已经被收拾完了。”
狗娃默默听着
“不过被褥里有个小包。”说着从包袱中拿出一叠丝绢,其中包着个黑色小册子。“里面有个本子,上面大概是你的名。”
狗娃接过丝绢,打开小册。当他见到均九二字时,竟是有些不知所措。
“我以为没有这一天的,我以为能就这样生活。我本来愿意一直叫做狗娃。”“狗娃”注视着老杨那未曾睁开过的双眼道。
“呵呵,傻孩子呀,我起初也觉得能有个儿,有天能抱上乖孙。可是后来我晓得了。”
两人已经行至一座工地外,地处正开发的城郊。天已黑定,雨水淅淅沥沥,四下无人。
“到了哟,”老杨抬头望着蒙蒙天雨叹道,“你家原来就在这块,我带你进去看看吧。”
他本就驼着的背愈加佝偻,在夜色中显得单薄凄凉。
狗娃拉住老杨,正色道:“老杨,我一直把你当亲人的,你告诉我身世也无妨,我还是认你作亲人。”
雨珠沿着笠檐滴落,檐下是一张紧张而真挚的面容。
不料,老杨却仿佛释然,拍着狗娃肩膀,“娃呀,你知道的,你知道的”
“狗娃”仿若雷击,呆愣许久,终于苦笑出声。
将小册收入胸前口袋,耳边雨声沙沙,拨开薄纱,爷孙二人沉默着止步。眼前只有烧过的残砖败瓦,早已看不出当年的样子。均九却眼角不住的湿润。
老杨有些想安慰均九,却迟疑着没有开口,只是抚着均九的背。
半晌后,均九含着哭腔问道:“老杨,现在走,我们把今天的事忘了,好不?”
“狗娃,均九,”老杨只是摇摇头,眼睛里闪烁着泪光,“我老杨命薄,九儿命大。能抱你回家,能看着你十六年,我老杨已是享了厚福。抱回你那天,火毒熏得我瞎了眼。你八岁那年掉湖里,我救了上来,第二天就砸了腿。一切从十六年前就注定嘞。小九,你是我的娃,我愿意的嘞。”
朦胧黑暗中,晶莹闪烁着月光,弥足珍贵。
天空,好像静待着什么。
“老”
轰隆!
惊雷炸响,雨帘倾泻,一切淹没在雷光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