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庭院内处处透露着风雅,倒与那道人表面上的粗犷大不相同。
张菁芸在春、夏、秋、冬四具人偶的共同服侍下沐浴完成,换上了衣物,走出浴室,看到来时那只在密林里欢腾的獐子不知何时跳了出来,傍着池水扑闹个不停。
直到她走近了才发现,那獐子的腹部耷拉出一大团粉红的肉,在它不断的努力中持续下坠。
无知的畜生不知道那是它的肠子与脏器,它只是察觉了身体的疼痛和异样,就本能地以为这团它从未见过的东西便是使自己身体苦不堪言的罪魁祸首。
它侧过身子,拿头去蹭,又试图用嘴撕咬——似乎只要能把这块它所看到的异常清除,它便会顺利痊愈——它抱着这种不知从何而来、但又实则过分荒谬的想象,使它自己终于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飞奔、狂驰。
她看着它,它也看着她。
它颤栗而颤抖,她也颤抖。
她不清楚自己的眼里有什么,可它那湿漉的眼里实在写满了恐惧与无知。那眼神似鹿一样纯净,虽然它本就和鹿相差不大。
所以,发生了什么?
这里究竟是有什么?
又是什么使它遭遇如此?
她不得而知。
她未曾发觉这里存在有某种潜伏在暗处的野兽——当然,这才更让她害怕,一知半解永远会比完全的未知更令人感到恐惧。
但她很快就知道了——
身材伟岸的道人在水池旁架起一个烤架,寥寥青烟徐徐飞升,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他见她过来,转身回头笑笑,招呼她上前吃些东西。
他似乎想要使自己看上去尽可能显得和蔼,事实上他也是这样做的。而且确实,他看起来和善极了,如果能忽略掉他脸上的血污的话。
现在她知道了,是他用牙齿剖开了那只獐子的肚子……
她愣住,一时不知是该上前还是退后。
道人见她如此,好像反应过来,伸手擦了擦嘴上沾染的血迹,并不有什么效果,于是低头扎进水里,想要冲洗干净。
张菁芸心情复杂,因为那獐子此时此刻还在这庭院里不断发出叫唤。她虽有恻隐之心,可毕竟自己只身为客,算是寄人篱下,实在不愿也不想开口。
她情愿保持沉默而无视与自己无关之物的死活。
“你想问那獐子是怎么回事?”
“啊?”
出乎她意料的是,道人主动开了口,她反倒不明白该怎样作答。
“如你所见——”道人再次转头,寻常人类的身体却安上了一颗黑熊的脑袋,“这样是否会让你感觉更加合理些呢?”
合理?
不、不、不,不会!
可这个答案只在她脑海中存在了片刻就被强压下去。
其实很合理,对吧?他是一只野兽啊。
对吧?
她不知是在心底问谁,又或许仅仅只是想要说服她自己。
其实很合理对吧——
对吧?那道人是一只妖怪,保留了一些野兽的习性也是再正常不过。
是的,她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
她也只能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正如道人想的那样。
他明白:
人类是这样有趣,当他们面对自己无法接受但已经发生了的事实时,只需一个理由,哪怕是不那么合理的理由,他们也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迫使自己接受,使其合理化。
就像强迫产生的爱情。那当然算不上真的爱情,可对彼此双方,又简直是最好的解释。
但他不满于此,所以继续追问道,“你看到了,我并非是人,而是妖怪,那么现在你还愿意拜我为师吗?”
是的,他是一只妖怪,可那有什么关系呢?
张菁芸回答说,“当然。”
这是一个相当恬静悠闲的午后,两人,哦不,一人一妖,他们在四具人偶的服侍下安然地享用起烤架上那些令人心旷神怡的美食。
其实说是美食,只不过是一些烤制的鱼和肉,非要说有何特别之处,也仅仅是洒上了一些盐巴。可这对张菁芸而言,已经算得上是最最美味的佳肴。
尤其那道人——她的师傅,承诺在之后便会向她传授些有关修炼最基础的东西。
从此,她将正式成为修仙者。
忽然有了光明的未来与前途,因此就连口腹之欲的满足都使她比往常更为深刻地感到快乐,或许同时也是因为人类对生活的不满本身就是一种饥饿。
但那与她无关,她满心只想享受此时此刻,专心于大快朵颐。
“其实我是人。”
那道人忽然从口中漱出一条完整的鱼骨,平淡说道,语气几乎是在说“今天天气真好”这样稀疏平常的话。
张菁芸闻言怔住,不知该说些什么,楞楞地吞咽下口中的食物,茫然地应和道:“是的,是的……”
“我是说,人类只是生来拥有了人的身体,这并非他们自由选择的结果,这样的他们自然不算是真的人,所以……其实修炼成型的妖怪才该算是人。”
真是暴论。
张菁芸咂舌,“不对,这……”
“不对什么?反驳的话是谁都会说的,可在反驳之前首先应当想想对方为什么这样说、其中的道理是什么。”道人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讥讽道,“人类在贬低旁人的时候会将对方称作猪狗、就拿你自己来说,不也时时刻刻想要否认自己身为人的身份吗?”
“我?我哪有?”张菁芸大惊。
“你不是想要逆凡修仙吗?”道人打个哈欠,言辞犀利,“难不成……你觉得修仙者与凡人还是同种生物?”
“这,可那……”张菁芸皱眉思索,“可是修仙者不也是凡人修炼而来的吗?”
“那你觉得凡人和猴子并无区别?”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人类从前就是猴子变来的,就像修仙者的后代是修仙者一样,人类的后代从此成了人类。”
“这,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人类就是这样卑劣的生物,曾经侥幸使自己的族群脱离了猴子,就以为自己生来便是人类,幻想自己高人一等,呵。”
“……”
“当然,当然,我想借此告诉你的是……你生来是什么不重要,你是什么是你自己决定的。”
人生就有三六九等,万物自有卑劣,想要自己决定?那谈何容易?
不过道人是熊妖出生,或许妖怪有这种想法并不奇怪——谁说凭借自己努力修炼成人不是真的人呢?张菁芸若有所思。
“就像……”道人歪着脑袋,摸摸下巴,仔细想出另一个例子,“那些话本小说里,不是也有男人错投了女儿身的故事?生来是女人并不意味就是女人,生来是男人也不代表真的就是男人,你认为自己是什么就是什么。”
道人边说,边伸个懒腰。吃饱喝足,确实容易犯困。
“我有个师兄,算起来也就是你的师伯。他就格外不认为自己是人……”
“那他以为自己是什么?是妖怪?”
“他觉得自己是神……”道人语气凝重,“当然,不是所谓的修仙者……而是……那种不可名状的神。”
“神?”
“算了,你大概也不懂。”道人话锋一转,似乎不想在此事多谈,“你觉得幻术厉害吗?”
“当然厉害。”张菁芸回想起那些完全分不清真假的经历,毫不犹豫地回答到。
“嘿嘿,那你以后好好学就是。”道人颇有几分自得,“你师祖还活着的时候就说过,我逍遥宗最厉害的就是这幻术之法,而我——可以说是九分学了十分。”
“师傅真是厉害!”张菁芸十分配合地鼓掌夸奖,倒也确实真情实意。
“那是当然!”道人高兴道,“话说这幻术呐,本质上其实是一种施于精神上的控制……”
他挥手示意四具人偶上前,继续说到:“依我所思所想呢,索性就把这控制类的手段分为三重境界。
其中最低级的便是御物,御物之法本身也是六技之一,只要掌握了方法与技巧,便能轻易做到,不值一提。
就像这些人偶,不过一些死物,操纵起来毫无难度。到我这个境界,甚至无需格外注意就能自由御使。
但我既然要教你,就教你真正非同凡响的手段——驭使活物,生灵万物皆可拘束操控……”
“对了,此前你也是见过的。”道人说到这,忽然意味深长地补充道。
我见过?
张菁芸好像忽然想到什么,周身血液骤然冷了下去。